开、宝诸贤,七律以王右丞、李东川为正宗。右丞之精深华妙,东川之清丽典则,皆非他人所及。然门径始开,尚未极其变也。至大历十才子,对偶始参以活句,尽变化错综之妙。如卢纶“家在梦中何日到,春来江上几人还。”刘长卿“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刘禹锡“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白居易“曾犯龙鳞容不死,欲骑鹤背觅长生。”开后人多少法门。即以七律论,究当以此种为法,不必高谈崔颢之《黄鹤楼》、李白之《凤皇台》及杜甫之《秋兴》《咏怀古迹》诸什也。若许浑、赵嘏而后,则又惟讲琢句,不复有此风格矣。
七律至唐末造,惟罗昭谏最感慨苍凉,沈郁顿挫,实可以远绍浣花,近俪玉溪。盖由其人品之高,见地之卓,迥非他人所及。次则韩致光之沈丽,司空表圣之超脱,真有念念不忘君国之思。孰云吟咏不以性情为主哉!若吴子华之悲壮,韦端己之凄艳,则又其次也。
皮、陆诗,能写景物而无性情,又在唐彦谦、崔涂、李山甫诸人之下。
韦端己《秦中吟》诸乐府,学白乐天而未到。《闻再幸梁洋》、《过扬州谒蒋帝庙》诸篇,学李义山、温方城而未到。然亦唐末一巨手也。
王建、张籍,以乐府名,然七律亦有人所不能及处。建之《赠阎少保》云:“问事爱知天宝日,识人皆在武皇前,”《华清宫感旧》云:“辇前月照罗衣泪,马上风吹蜡炬灰。”籍之《赠梅处士》云:“讲易自传新注义,题诗不署旧官名。”《寒食内宴》云:“瑞烟深处开三殿,春雨微时引百官。”皆庄雅可诵。
《图经》:“冯夷,华阴潼关里人也。服食成水仙,为河伯。”今考王充《论衡》:“夏桀无道,费昌问冯夷”云云。是冯夷尚属夏末时人。然《山海经》已有“冯夷之都”,则与夏时冯夷又属两人。地书又云:“河伯冯夷者,本吕公子之妻。”是河伯又属女子。三人皆名冯夷,皆为水仙,又皆作河伯,可异也。(冯冰同音。)
同年秦观察维岳,壮岁悼亡,即不置姬侍。虽官盐荚,自奉一如诸生。诗不多作,然蹊径迥殊,语语超脱,五言如《泊舟江岸》云:“江渚鱼争钓,衡阳雁正回。”七言如《黄冈即事》云:“新茶雀舌关心久,旧牍蝇头信手钞。”他若《勘灾展赈》诸作,则又仁人之言,语语自肺腑流出者矣。
昌黎诗有奇而太过者,如《此日足可惜》一篇内“甲午憩时门,临泉窥斗龙”,岂此时时门复有龙鬬耶?若仅用旧事,则“窥”字易作“思”字或“忆”字为得。
皇甫持正不长于诗,故评诗亦未甚确。即如元次山诗文,皆别成片段,而持正乃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余颇不为然。下云“长于指叙”,始得次山梗概。盖持正究长于评文,不长于论诗耳。
孟东野诗,篇篇皆似古乐府,不仅《游子吟》、《送韩愈从军》诸首已也。即如“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圆”,魏晋后即无此等言语。他若昌黎《南山》诗,可云奇警极矣,而东野以二语敌之曰:“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宜昌黎之一生低首也。次则“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造语亦非他人所能到。高常侍之于杜浣花,贺秘监之于李谪仙,张水部之于韩昌黎,始可谓之诗文知己。即如水部《祭韩公》诗云:“独得雄直气,发为古文章”。亦惟此二语,可该括韩公诗文。外若白太傅何尝不倾倒昌黎,然仅云“户大嫌甜酒,才高厌小诗”而已。盖韩、白诗派不同,故所言只如此而已。
李樊南之知杜舍人,亦非他人所及。所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也。
谪仙独到之处,工部不能道只字,谪仙之于工部亦然。退之独到之处,白傅不能道只字,退之之于白傅亦然。所谓可一不可两也。外若沈之与宋,高之与岑,王之与孟,韦之与柳,温之与李,张、王之乐府,皮、陆之联吟,措词命意不同,而体格并同,所谓笙磬同音也。唐初之四杰,大历之十子亦然。欲于李、杜、韩、白之外求独到,则次山之在天宝,昌谷之在元和,寥寥数子而已。诗文并可独到,则昌黎而外,惟杜牧之一人。
又有似同而实异者:燕、许并名,而燕之诗胜于许;韦、柳并名,而韦之文不如柳;温、李并名,而李之骈体文常胜于温。此又同中之异也。诗与骈体文俱工,则燕公而外,唯王、杨、卢、骆及义山五人。
杜工部、卢玉川诸人,工诗而不工文。皇甫持正、孙可之诸人,工文而不工诗。
元和、长庆以来诗人如白太傅、杜舍人,皆有节槩,非同时辈流所及。其寄情深色亦同。余昨有《题琵琶亭》二绝云:“儿女英雄事总空,当时一样泪珠红。琵琶亭上无声泣,便与唐衢哭不同。”其二云:“江州司马宦中唐,谁似分司御史狂?同是才人感沦落,樊川亦赋杜秋娘。”
武元衡、沈询皆死于非命,未死前一日,皆为五言断句,遂皆作诗谶。询诗云:“莫打南来雁,从他向北飞。打时双打取,莫遣两分离。”果夫妇并命。元衡诗云:“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果日未出而先陨。又何其奇也。较潘岳《寄石崇》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其验尚在数年以后者,不为异矣。
汪文学璨,旌德人,随父贾于泰州,遂寄居焉。虽贾而工诗。其弟秀才瑸,受业于余,璨时以所作托瑸寄质,余心赏之。惜年未三十而卒,临终属其弟乞余为作诗序,余怜而许之。犹忆其《寄妇》诗云:“不知何处秋砧急,错认山妻捣药声。”《春闺》云:“陌上小桃红不了,可能开到壻归时。”盖工于言情者。余序中以唐李观为比,李翱所云:“观之文如此,官止于太子校书,年止于二十九。”今璨功名止于上舍,生年亦止二十九,均可云才人命薄矣。弟瑸亦能诗,其《寒食访余里第》有句云:“寒食连番雨,桃花到处村。”
高侍郎启,以宫词“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二语贾祸,至于杀身。不知迪诗实有所承,语意非创自启也。唐王涯《宫词》三十首之一云:“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词意与迪诗略同,但较迪诗稍蕴藉耳。
隋文帝独孤皇后,以高颎呼之为“一妇人”,遂衔恨刺骨。然唐太宗后长孙氏,亦开国皇后也,其病中论太子,即自称“一妇人”。何度量之相越,一至此也?卒之隋一传而亡,唐延祚至四百年,亦未始不由于阃德矣。
古人小葬,必先作买地券,或镌于瓦石,或书作铁券。盖俗例如此。又必高估其值,多至千百万。又必以天地日月为证,殊为可笑。然此风自汉、晋时已有之。明嘉靖中,山阴县民于本县十七都地垦得晋太康五年瓦莂云:“大男杨绍,从土公买冢地一邱,东极阚泽,西极南幐,南极北背,北极于湖。直钱四百万,即日交毕。日月为质,四时为任。太康九年九月廿九日,对共破莂,民有私约如律令。”后阅元遗山《续夷坚志》,载曲阳县燕川青阳坝有人起墓,得铁券刻金字云:“勅葬忠臣王处存,赐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贯九百九十九文。”事在唐哀宗时。则唐五代时土风尚然。其钱数必如此者,盖不欲满十万,或当时俗例然耳。不知此例自何代始止?然今人于墓前列界石,书四至,尚本于此。余为山阴童钰题《杨绍买地莂歌》,在集中。
今人言一日十二时,若古人止有十时,《左传》昭五年:“卜楚邱,曰:日之数十,故有十时”是也。今人推禄命者言八字,若宋以前只有六字。盖第用年月日,不取时也。
《宁国府图经》:“泾县西五里,有淳于棼故居。”云棼“南齐明帝时为相国,尝舍宅为寺”云云。《名胜志》“棼又作髡”,益非。今考唐李公佐《南柯记》云:“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酒忤帅,斥逐……家居广陵郡东十里。”当即其人。下云“贞元七年九月,因沈醉致疾”云云。无论公佐此传皆属寓言,即实有其人,亦唐中叶人,非南齐也。又云官相国,岂幻梦中位居台辅,即信以为实耶?《图经》及方志盖又因公佐所言而附会之,地理家遂采为名胜古迹,误之误矣。
又泾县名宦,于三国吴时首列陈焦,云生有善政,死即留葬桃花潭侧,宣德中《县志》并载焦葬后七日,穿土化为小儿,坐于墓上,久乃不见云云。皆因《吴志孙林传》于永安四年载安吴民陈焦死埋之六日,更生,穿土中出。《太平广记再生部》引《五行志》亦同。二《志》并云安吴民,则非泾县宰可知。方志之诬妄如此。而人辄信之,并列于祀典,何也?
诗虽小道,然实足以觇国家气运之衰旺。即如五代晋时冯道奉使契丹,高祖宴之于禁中,及使回,道赋诗云:“殿上一杯天子泣,门前双节国人嗟。”盖是时燕云十六州已割属契丹,国势奄奄,如日之垂暮,故虽宰相作诗,而气象衰飒如此。至宋则不然,太祖太宗之世,宇内渐已削平,景物熙熙,已若日之初煦,故李昉《禁林春直》诗云:“一院有花春昼永,八方无事诏书稀。”又《昌陵挽诗》云:“奠玉五回朝上帝,御楼三度纳降王。”何等气象!盖同一宰相也,而吐属不同如此。孰谓诗不随气运转移乎?
谢灵运《山居赋》,李德裕《平泉草木记》,其川壑之美卉木之奇,可云极一时之盛矣。然转眼已不能有,尚不如申屠因树之屋、泉明种柳之方,转得长子孙永年代也。盖胜地园林,亦如名人书画,过眼云烟,未有百年不易主者。是知一赋一记,虽擅美古今,究与昭陵之以法书殉葬、元章之欲抱古帖自沈者,同一不达矣。
粤雅堂丛书北江诗话跋
右《北江诗话》四卷,国朝洪亮吉撰。按先生字稚存,阳湖人,“北江”其号也。志行气节,为儒林引重。于经史注疏、《说文》、地理,靡不参稽钩贯,着撰等身。为诗,涉笔有奇气,精思独造,远出恒情,仿康乐、仿杜陵、仿太白、仿杨诚斋,然实呕心镂肾,总不欲袭前人牙慧。迨荷戈万里,奇气喷薄而出,益如天马行空,不可羁靮。赐环后,枕葄坟典,管领湖山,当时词人,咸推祭酒。尝见其小印,作“旷代逸才”四字,亦唯先生不愧此言。吴谷人《骈体文续集墓表》,江郑堂《汉学师承记》,载其着述多至百十种,而均未及是书。道光戊申,始得诗舲中丞刻本,特重付梓人,俾后来谈艺者有所矜式焉。先是,赵瓯北撰《七家诗话》,欲以查初白配作八家。先生止之,赋诗云:“初白差难步后尘”;又云:“只我更饶怀古癖,溯源先欲到周秦。”自注云:“余亦作诗话一卷,自屈、宋起。”见《更生斋集》。则先生之宗旨可知。然是书无论及灵均辈语,殆亦不无遗佚欤?又先生尝赋《论诗绝句》,顾宁人、吴野人共一首,王阮亭、朱竹垞各一首。今读是书,所论几于迭矩重规,又如吴梅村、邵青门、沈归愚、袁简斋、蒋心余、厉樊榭、孙渊如诸子,均有宋玉微词,然俱精确不磨,固不同文人相轻积习,转贻笑柄者。至自述各诗,单词词组,亦如西子王嫱,嫣然一笑,即屏除绮语者,亦知其美。若“竹兜”五律,谓庶几前人《檐马》作,则未敢附和。然要其目光如炬,上下千古,龙子作事,固自不凡。又先生《论诗绝句》:“药亭独漉许相参,吟苦时同佛一龛。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亦可谓不存乡曲之见。而是书仅及药亭之晚达,未论其诗;及屈陈诸子,至黎二樵明经,则推崇已极,与王兰泉《蒲褐山房诗话》同;顾谓“惜其年甫四十而卒”,而不知樵夫实久主粤中坛坫,年几七十余,生平足迹未尝度岭,与先生未及谋面,仅得之传闻故耳。
秋尽日,南海伍崇曜谨跋。
右《北江诗话》第五、第六两卷,先生哲嗣子龄明府宦粤,以续刻先生遗着数种见贻,此册与焉。亟重付剞劂,俾与前重刊张诗舲侍郎所刻四卷,得成完璧,亦厚幸也。
咸丰甲寅闰七夕,伍崇曜再跋。
北江诗话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