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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我在怎样环境中受教育

其时有许多同事同乡,年纪还不过二十来岁,因为吸烟,都被烟毒熏透,瘦得如一支“烟腊狗”一样,一个个终日摊在床铺上。日常要睡到上午十一点多,有的到下午二三点,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还一面大打哈欠,一面用鼻音骂小护兵买点心不在行。起床后,大家就争着找据点,一排排蹲在廊檐下阶沿间刷牙,随后开饭,有的每顿还得喝二两烧酒,要用烧腊香肠下酒。饭后就起始过瘾。可是这些老乡半夜里过足瘾时,却精神虎虎,潇洒活泼简直如吕洞宾!有些年逾不惑,前清读过些《千家诗》和《古文笔法百篇》、《随园诗话》、《聊斋志异》的,半夜过足瘾时,就在烟灯旁朗朗的诵起诗文来。有的由《原道》到前后《出师表》、《圆圆曲》,都能背诵如流,一字不苟,而且音调激昂慷慨,不让古人。有的人又会唱高腔,能复述某年月日某戏班子在某地某庙开锣,演出某一折戏,其中某一句字黄腔走板的事情,且能用示范原腔补充纠正。记忆力之强和理解力之高,也真是世界上稀有少见。又有人年纪还不过三十来岁,由于短期委派出差当催烟款监收委员,贪污得几百两烟土,就只想娶一房小老婆摆摆阔,把当前计划和二十年后种种可能麻烦都提出来,和靠灯同事商讨办法的。有人又到处托人买《奇门遁甲》,深信照古书中指示修炼,一旦成功,就可以和济公一样,飞行自在,到处度世救人,打富济贫。且有人只想做本地开糖房的赘婿,以为可以一生大吃酥糖糍粑。真所谓“人到一百,五艺俱全”,信仰愿望,无奇不有。而且居多还想得十分有趣。全是烟的催眠麻醉结果。这些人照当时习惯,一例叫做“师爷”。从这些同事日常生活中,我真可说是学习了许多许多。此外,又还有个受教育对我特别有益的地方,即一条河街和河码头。那里有几十家从事小手工业市民,专门制作黄杨木梳子、骨牌、棋子和其他手工艺品,生产量并不怎么大,却十分着名,下行船常把它带到河下游去,越湖渡江,直到南北二京。河码头还有的是小铁匠铺和竹木杂货铺,以及专为接待船上水手的特种门户人家,经常还可从那里听到弹月琴唱小曲琮琮声音。河滩上经常有些上下酉水船只停泊,有水手和造船匠人来人去。虽没法和这些人十分相熟,可是却有机会就眼目见闻,明白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和他们可说的话,也似乎比同事面前多一些,且借此知道许许多河码头事情。两相比较下,当时就总觉得这些自食其力的普通劳动者生活,比起我们司令部里那些“师爷”或“老爷”,不仅健康得多,道德得多,而且也有趣得多。即或住在背街上,专为接待水手和兵士的“暗门头”半开门人物,也还比师爷、老爷更像个人。这些感想说出来当然没有谁同意,只会当我是个疯子。事实上我在部分年青同事印象中,即近于有点疯头疯脑。我体力本来极差,由于长时期营养不良,血液缺少粘合力,一病鼻子就得流血,因此向上爬做军官的权势欲没有抬头机会。平时既不会说话,对人对事又不会出主意,因此做参谋顾问机会也不多。由于还读过几本书,知道点诗词歌赋,面前一切的刺激和生活教育,不甘随波逐流就得讲求自救,于是近于自卫,首先学坚持自己,来抵抗生活行为上的同化和腐蚀作用。反映到行为中,即尽机会可能顽强读书,扩大知识领域。凑巧当时恰有个亲戚卸任县长后,住在对河石屋洞古庙里作客,有半房子新旧书籍,由《昭明文选》到新小说,什么都有。特别是林指林纾。译小说,就有一整书箱。狄更司的小说,真给了我那时好大一份力量!从那种情形下,我体会到面前这个社会许多部分都正在发霉腐烂,许多事情都极不合理,远比狄更司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英国社会还野蛮恶劣。一切像是被什么人安排错了,得有人重新想个办法。至于要用一个什么办法才能回复应有的情况?我可不知道。两次社会革命虽在我待成熟生命中留下些痕迹,可并不懂得第三回社会大革命已在酝酿中,过不多几年就要在南中国爆发。因为记起“诗言志”的古义,用来表现我这些青春期在成熟中,在觉醒中,对旧社会,对身边一切不妥协的朦胧反抗意识,就是做诗。大约有一年半时间,我可能就写了两百首五七言旧体诗。呆头呆脑不问得失那么认真写下去,每一篇章完成却照例十分兴奋。有时也仿苏柳体填填小词,居然似通非通能缀合成篇。这些诗词并没有一首能够留下,当时却已为几个迎面上司发生兴趣,以为“人虽然有些迂腐,头脑究竟还灵活,有点文才”。还有个拔贡出身初级师范校长,在我作品上批说“有老杜味道”,真只有天知道!除那书记长是我的经常读者外,另还有个胖大头军法官,和一个在高级幕僚中极不受尊敬,然而在本地小商人中称“智多星”的顾问官,都算是当年读我作品击节赞许的大人物。其实这些人的生活就正是我讽刺的对象。这些人物,照例一天只是伴陪司令老师长指陈渠珍。坐在官厅里玩牌,吃点心,吸烟,开饭喝茅台酒,打了几个饱嗝后,又开始玩牌……过日子永远是这么空虚、无聊。日常行为都和果哥里今译果戈里——编者注。作品中人物一样,如漫画一般,甚至于身体形象也都如漫画一般局部夸张。这些人都读过不少书,有的在辛亥时还算是维新派,文的多是拔贡举人,武的多毕业于保定军校,或湖南弁备学校。腐化下来,却简直和清末旧官僚差不多,似乎从没思索过如何活下来才像个人,全部人生哲学竟像只是一个“混”字。跟着老师长混,“有饭大家吃”,此外一切废话。一九三五年左右,我曾就这些本地“伟人”生活,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名叫《顾问官》,就是为他们画的一幅速写相,虽十分简单,却相当概括逼真。当时他们还在作官,因担心笔祸,不得不把故事发生地点改成四川。其实同样情形,当时实遍布西南,每省每一地区都有那种大小军阀和幕僚,照着我描写的差不多或更糟一些,从从容容过日子。他们看到时,不过打个哈哈完事,谁也不会在意。我的诗当时虽像是有了出路,情感却并没有真正出路。因为我在那些上司和同事间,虽同在一处,已显明是两种人,对于生存意义的追求全不相同,决裂是必然的。但是如果没有一种外来的强大吸引力或压力,还是不可能和那个可怕环境决绝分开的。在一般同事印象中,我的“迂”正在发展,对社会毫无作用,对自身可有点危险,因为将逐渐变成一个真正疯子。部队中原有先例,人一迂,再被机伶同事寻开心,想方设法逗弄,或故意在他枕下鞋里放条四脚蛇,或半夜里故意把他闹醒,反复一吓一逗,这同事便终于疯了。我自然一时还不到这个程度。真正明白我并不迂腐的,只有给我书看那个亲戚。他是本县最后一个举人,名叫聂仁德,字简堂,作的古文还曾收入清代文集中。是当时当地唯一主张年青人应当大量向外跑,受教育、受锻炼、找寻出路的一个开明知识分子。我当时虽尽在一种孤立思维苦闷中挣扎,却似乎预感到,明天另外一个地方还有分事业待我去努力完成。生命不可能停顿到这一点上。眼前环境只能使我近于窒息,不是疯便是毁,不会有更合理的安排。我得想办法自救。一时自然还是无办法可得。因为自己写诗,再去读古诗时,也就深入了一些。和青春生命结合,曹植、左思、魏征、杜甫、白居易等人对世事有抱负有感慨的诗歌,比起描写景物叙述男女问题的作品,于是觉得有斤两有劲头得多。这些诗歌和林译小说一样,正在坚强我、武装我,充实增加我的力量,准备来和环境中一切作一回完全决裂。但这自然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到这个部队工作以前,我曾经有过一年多时间,在沅水流域好几个口岸各处飘流过,在小旅馆和机关作过打流食客,食住两无着落。好容易有了个比较固定的职业,要说不再干下去,另找出路,当然事不简单。我知道世界虽然尽够广大,到任何一处没有吃的就会饿死。我等待一个新的机会。生活教育虽相当沉重,但是却并不气馁,只有更加坚强。这里实在不是个能呆下去的地方,中国之大,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比这里生存得合理一些。孟子几句话给了我极大鼓舞,我并没有觉得有个什么天降大任待担当,只是天真烂漫的深深相信老话说的“天无绝人之路”,一个人存心要活得更正当结实有用一点,决不会轻易倒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