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我在怎样环境中受教育
我生于一九零二年,去太平天国革命还不多远,同乡刘军门从南京抢回的一个某王妃作姨太太还健在。离庚子事变只两年,我的父亲是在当时守大沽口的罗提督身边作一名小将。因此小时候还有机会听到老祖母辈讲“长毛造反官兵屠城”的故事,听我父亲讲华北人民反帝斗争的壮烈活动和凄惨遭遇。随后又亲眼见过“辛亥革命”在本县的种种。本地人民革命规模虽不怎么大,但给我印象却十分现实,眼见参加攻城的苗族农民,在革命失败后,从四乡捉来有上千人死亡,大量血尸躺在城外对河河滩上。到后光复胜利,旧日皇殿改成陆军讲武堂,最大一座偶像终于被人民推翻了。不多久,又眼见蔡锷为反对袁世凯作皇帝,由云南起义率军到湘西麻阳芷江一带作战,随后袁世凯也倒了……这些事件给我留下那么一个总印象,这个世界是在“动”中,地球在“动”,人心也在“动”,并非固定不移,一切必然向合理前进发展。衙门里的官,庙宇中的菩萨,以至于私塾中竖起焦黄胡子,狠狠用楠竹板子打小学生屁股的老师,行为意图都是努力在维持那个“常”,照他们说是“纲常”,万古不废的社会制度和人的关系,可是照例维持不住。历史在发展,人的思想情感在发展,一切还是要“动”和“变”。试从我自己说起,我前后换了四个私塾,一个比一个严,但是即使当时老师板子打得再重些,也还要乘机逃学,因为塾中大小书本过于陈旧,外面世界却尽广阔而新鲜!于是我照例常常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堂的土地菩萨身后,托他照管,却洒脚洒手跑到十里八里远乡场上去看牛马牲口交易,看摆渡和打铁,看打鱼榨油和其他种种玩意儿,从生活中学到的永远比从旧书本子学的,既有趣味又切实有用得多。随后又转入地方高小,总觉得那些教科书和生活现实还是距离极大。学校中用豌豆作的手工,就远不如大伙到河边去帮人扳罾磨豆腐有意思。因此勉强维持到县里高小毕业,还是以野孩子身份,离开了家,闯入一个广大而陌生的社会里,让生活人事上的风吹雨打,去自谋生存了。初初离开了家,我怎么能活下来?而且在许许多可怕意外变故中,万千同乡同事都死去后,居然还能活下来,终于由这个生活教育基础上,到后且成为一个小说作者?在我写的那个自传上,曾老老实实记下了一些节目。其实详细经过,情形却远比狄更司写的自传式小说还离奇复杂得多。由于我们所处的时代社会,也离奇复杂得多。这里且说说我飘荡了几年后,寄住在一个土着小小军阀部队中,每天必待人开饭后,才趑趄走拢去把桌上残余收拾扫荡,每晚在人睡定后,才悄悄睡下去,拉着同乡一截被角盖住腹部免得受凉。经过约半年光景,到后算是有了一个固定司书名分了。一九一九左右,我正在这个官军为名、土匪为实的土军阀部队里,作一名月薪五元六毛的司书生。这个部队大约有一百连直辖部队,和另外几个临时依附收编的特种营旅,分布于川湘鄂边境现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十多县境内,另外,自治州以外的麻阳、沅陵、辰溪、桃源,以及短时期内酉阳、秀山、龙潭也属防军范围。统归一个“清乡剿匪总司令”率领。其实说来,这一位司令就是个大土匪。部队开支省府照例管不着,得自己解决,除所属各县水陆百货厘金税款,主要是靠抽收湘西十三县烟土税、烟灯税、烟亩税、烟苗税和川黔烟帮过境税。鸦片烟土在这个地区既可代替货币流行,也可代替粮食。平时发饷常用烟土,官士赌博、上下纳贿送礼全用烟土。烟土过境经常达八百挑一千挑,得用一团武装部队护送,免出事故。许多二十多岁年青人,对烟土好坏,只需手捏捏鼻闻闻,即能决定产地和成分。我所在的办公处,是保靖旧参将衙门一个偏院,算是总部书记处,大小六十四个书记,住在一个大房间中,就地为营,便有四十八盏烟灯,在各个床铺间燃起荧荧碧焰,日夜不熄。此外由传达处直到司令部办公厅,例如军需、庶务、军械、军医、参谋、参军、副官、译电等处,不拘任何一个地方,都可发现这种大小不一的烟灯群。军械和军需处,经常堆积满房的,不是什么弹药和武器装备,却是包扎停当等待外运的烟土。一切简直是个毒化国家毒化人民的小型地狱,但是他们存在的名分,却是为人民“清乡剿匪,除暴安良”。被杀的人绝大部分是十分善良或意图反抗这种统治的老百姓!我就在这样一个部队中工作和生活。每天在那个有四十八盏鸦片烟灯的大厅中,一个白木办公桌前,用小“绿颖”毛笔写催烟款查烟苗的命令,给那些分布于各县的一百连杂牌队伍,和许许多多委员、局长、督查、县知事。因为是新来人,按规矩工作也得吃重点。那些绝顶聪敏同事,就用种种理由把工作推给我,他们自己却从从容容去吸烟、玩牌、摆龙门阵。我常常一面低头写字,一面听各个床铺间嘘嘘吸烟声音,和同事间谈狐说鬼故事,心中却漩起一种复杂离奇不可解感情。似乎陷入一个完全孤立情况中,可是生活起居又始终得和他们一道,而且称哥唤弟。只觉得好象做梦一样,可分明不是梦。但一走出这个大衙门,到山上和河边去,自然环境却惊人美丽,使我在这种自然环境中,倒极自然把许多种梦想反而当成现实,来抵抗面前另外一种腐烂怕人的环境。“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些人更奇怪的存在?书上也没有过,这怎么活得下去?”事实上当时这些老爷或师爷,却都还以为日子过得怪好的。很多人对于吸大烟,即认为是一种人生最高的享受。譬如我那位顶头上司书记长,还是个优级师范毕业生,本地人称为“洋秀才”,读过大陆杂志和老申报,懂得许多新名词的,就常常把对准火口的烟枪暂时挪开,向我进行宣传:“老弟,你来吸一口试试吧。这个妙,妙,妙!你只想想看,天下无论吃什么东西都得坐下来吃,只有这个宝贝是睡下来享受,多方便!好聪敏的发明,我若作总统,一定要给他个头等文虎章!”有时见我工作过久,还充满亲切好意,夹杂着一点轻微嘲笑和自嘲,举起烟枪对我殷勤劝驾:“小老弟,你这样子简直是想做圣贤,不成的!事情累了半天,还是来唆一口吧。这个家伙妙得很!只要一口半口,我保你精精神神,和吃人参果一样。你怕什么?看看这房里四十八盏灯,不是日夜燃着,哥子弟兄们百病不生!在我们这个地方,只能做神仙,不用学圣贤——圣贤没用处。人应当遇事随和,不能太拘迂古板。你担心上瘾,哪里会?我吸了二十年,想戒就戒,决不上瘾。不过话说回来,司令官如果要下令缴我这枝老枪,我可坚决不缴,一定要拿它战斗到底。老弟,你可明白我意思?为的是光吸这个,百病痊愈,一天不吸,什么老病不用邀请通回来了。拿了枪就放不下。老弟你一定不唆,我就又有偏了!”我因为平时口拙,不会应对,不知如何来回答这个上司好意,照例只是笑笑。他既然说明白我做圣贤本意是一个“迂”字,说到烟的好处又前后矛盾,我更不好如何分辩了。其实当时我并不想做什么“圣贤”。这两个字和生活环境毫无关联。倒乐意做个“诗人”,用诗来表现个人思想情感。因为正在学写五七言旧诗,手边有部石印唐人诗选,上面有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高适、岑参等人作品。杜甫诗的内容和白居易诗的表现方法,我比较容易理解,就学他们押韵填字。我手中能自由调遣的文字实在有限,大部分还是在私塾中读“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记来的,年龄又还不成熟到能够显明讽刺诅咒所处社会环境中,十分可恶可怕的残忍、腐败、堕落、愚蠢的人和事,生活情况更不能正面触及眼面前一堆实际问题。虽没有觉得这些人生活可羡,可还不曾想到另外什么一种人可学。写诗主要可说,只是处理个人一种青年朦胧期待发展的混乱感情。常觉得大家这么过日子下去,究竟为的是什么?实在难于理解。难道辛亥革命就是这么的革下去?在书记处六十四个同事中,我年纪特别小,幻想却似乎特别多。《聊斋志异》、《镜花缘》、《奇门遁甲》这些书都扩大了我幻想的范围。最有影响的自然还是另外一些事物。我眼看到因清乡杀戮过大几千农民,部分是被压迫铤而走险上山落草的,部分却是始终手足贴近土地的善良农民,他们的死只是由于善良。有些人被杀死家被焚烧后,还牵了那人家耕牛,要那些小孩子把家长头颅挑进营中一齐献俘。我想不出这些做官的有道理或有权利这么作。一切在习惯下存在的我认为实不大合理。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去反抗或否认这一切。我明白同事中说的“做圣贤”不过是一种讽刺,换句明白易懂话说就是“书呆子气”,但还是越来越发展了这种书呆子气。最明显的即是越来越和同事缺少共同语言和感情。另一方面却是分上工作格外多,格外重,还是甘心情愿不声不响做下去。我得承认,有个职业才能不至于倒下去。当时那个职业,还是经过半年失业才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