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算睡了。
剑傲得承认,如果世间有什么事是他最感无力的,那就是对付这女孩了。从不明白,为何面对敌人,管他是男是女,他都能够泰然处之,偏偏对她就不行?
拖着疑似比自己还重的身躯溜出蓬莱山,他实在很想不经霜霜同意就将太微星一把火烧了,非只是防止追踪,更因为那整座宅子,都赋予他一种不舒服的感受,沉重而郁闷,被过多的迷团所捆缚,使人光是立于其前,便几要透不过气来。
为防敌人再来,他拖着还有些茫然的霜霜上马,直奔皇朝北方边境。
都城本就偏北,所以路途并不如何遥远,只是一日一夜没命地狂奔下来,也使得少有长途劳顿的霜霜简直累坏了。剑傲替她觅了间不引人注目的客栈,亲自监视她饮水睡下,原先坚持“我不累,还能走”的霜霜,在他的强势催眠下也只好乖乖就范了。
夜已深沉,外头是一轮微笑温柔的勾月,剑傲在沁凉如水的晚秋空气中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手勾窗棂,向外翻出了屋子,轻轻巧巧地落在月辉轻洒的屋顶上。
好漂亮的月光,照在不怎么干净的屋檐上,竟格外也有些高雅脱俗的意味。
“我这样……很傻吗?”
望着那不论岁月如何流转都那样似曾相识,却又不相同的月光,剑傲抱紧双膝,风把他白色那一半发丝吹到眼前,他将之一把攫住。凝视半晌,忽地动手解下腰间的黄色布包,摸索着取出了一枝光滑,是竹制的箫,箫上光阴的足迹斑斑驳驳,竟似比持箫的人还要老了。
“你教会我的,就是对世上一切的事不闻不问,然而我……似乎永远也学不乖。”
淡淡的笑容阔开嘴边,自嘲汹涌中有股无可奈何的凄凉。他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将箫凑到口边,呜咽了一、两个音,接着十指漫橪,乐声低流,竟是演了一首曲子。
一声声的箫声,似在向什么人提问。那音符竟不像吹给自己,而是吹给一个许久以前,只残余于记忆里的存在,而那记忆即使用尽所有力气去搜寻,也不见得能寻着半点根。
曲调隐隐有些大沙漠的风味,和剑傲身为皇朝人的身份颇为不符,但在他口里吹来,竟是意外相合,好像他原本就该属于那里的感觉一般。
原本以为听众该只有月亮的,因为客栈的周围,除了几个衰僻的小市镇,荒凉得再无他物,若是白天,当可远望一里外的地平线。寒鸦飞过,更添凄清。
可是,在一曲演毕时,身后竟响起了含蓄的掌声。
“凌姑娘……”回过头去,剑傲对意外的观众表示惊讶,随即歉然:
“抱歉,吵醒了你。”
“没啦,我从早上睡到现在,早就不困了,啊啊,我从没想过我能睡这么久。”
笑意与无奈兼具的声音飘荡空气里,少女出现在他身后,月光映照下显得苍白虚弱,但较前天昏倒的剎那,气色已经好得许多,虚细的声音企图表现爽朗:
“你继续,别管我。”
脸上挂着笑容,但是剑傲听得出,那藏在笑容中的,恐怕是一辈子也抹不去的悲哀。
剑傲笑笑。“不了,一介庸手,徒然扰人清梦。”说著作势欲把箫收了回去,霜霜忙伸出那苍白的藕臂阻止。
“别!我很爱听的,你再吹几首吧?”眼睛中尽是诚恳之意。
“你喜欢?”苦笑。
“嗯。很美,很清澈,又很细腻,还有一点淡淡的悲伤。”霜霜诚恳地道:
“好像……要吹给什么人听一样。”
剑傲停止收箫的动作,呆然看着远方,月光洒将下来,将他满是沧桑的脸映得更为沉稳。
“我不会吹,只是随兴所至而已。”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啊,你跟谁学的?”
“你真的很容易好奇,”
剑傲在月光的反照下凝视她忽隐忽现的脚趾,白得如葱玉,原来她没有穿鞋便翻到了屋顶上。
“太好奇会惹来麻烦的,日后你的路还长,给你一个忠告。”语气虽是半带玩笑,少女却不由得一惊,这人的笑语中,竟蕴涵着高度的压迫,叫人明明觉得是玩笑,却不由得遵从。
“那算了,我不问,”经过几次的交涉,霜霜已经知道此时放弃是最好的答案:
“你刚刚在吹什么?这总无伤大雅了罢?”
剑傲微微一笑,抚着箫面,呢喃似地说道:“这是‘凤栖梧’,是首词,也可以唱的。”他想想,又补充道:
“我听一个画舫上的姑娘唱过,唱得挺不错,可惜她后来想杀我,反被我给杀了。”
霜霜悚然,隐隐觉得他这几句话中,不知藏着多少门流间的腥风血雨。最怕听到这些事情,她连忙转移了话题:
“怎么唱?”
“我不想唱,但可以念给你听,我嗓子很糟的。”剑傲笑道,声音微转柔和: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剑傲吟诗的尾音未落,却见霜霜双唇微启,竟悠悠跟着唱了起来。一抑一扬,一松一紧,竟甚是合拍,剑傲先是呆了呆,随即擎起长箫,伴着那宛如天籁的歌声,调号微转,小声地呜咽伴奏起来。
“你今儿个第一次听这歌?”曲毕,剑傲移开箫,满脸讶异与佩叹。
“是啊,”霜霜笑道,随即脸色稍暗,似是心有所感:
“好悲伤的歌,伤心时还要喝着酒唱歌,想哭的时候不能哭,这是最难受的了。”
剑傲望着远方,神态悠悠。
“大多数的词,都是男词人仿女性的心态写闺怨情诗,只有这首……很不相同。”他欲言又止,看见霜霜的凄容,心头微热,淡然一笑,赶紧转开了头:
“很不错嘛,妳唱歌很有天份。”
“我从小喜欢唱歌,整天闲着没事啊,就在家里东唱唱,西哼哼,有时师哥们在旁边练功,我也唱个不停,他们受不了,常骂我呢。”
霜霜笑道,一想起物故人非,眼眸子一转,又转出了好些忧郁。
沉默横亘半晌,霜霜平时最怕尴尬,她总是尽量把气氛炒热,以往蓬莱风云没一天不热热闹闹的,她也习以为常。惊觉自己害怕寂寞的程度竟是如此之巨,霜霜一阵茫然,于是她又选择开口。
“我啊……以前听爸爸讲,什么别的族被灭了,那一家子被杀得干干净净的故事,虽然觉得那些人可怜的紧,但总觉得那是些远在天边的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
霜霜笑了起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然后闭上眼睛:
“现在真的变成了那种故事的主角,反而觉得……好不真实……”
剑傲静静的望着前方。“妳……很坚强。”
“咦?”
“我说……其实妳很坚强。”
霜霜摇首。“才不呢,我一遇到事情,只会哭,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都是哥哥和爸爸在保护我,我自己什么事情也做不好,我知道我自己很笨的。”
“外表的无动于衷,未必等同于坚强。”
剑傲截断她话头,声音淡然:
“很多人遇到事情的时候,强颜欢笑,总跟别人说‘没问题’,‘我绝对可以’之类的话。那种坚强是石头,一但遇着了更硬的石头,只有两败俱伤的份;我很羡慕那些能够忠实的表达自己情感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才是最勇敢的……嘿,我又在长篇大论了,你别理我。”
剑傲微微一笑,挥了挥手,彷佛要将那些不经意升起来的情绪赶走。
霜霜一笑。“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她轻喃,看着没有星星、月明如镜的清朗夜空:
“我只是……比较不善于伪装罢了。”
沉默再一次插入在两人之间,霜霜现在最怕静了,静代表死亡,代表永远的沉寂,于是她再度开口。
“你知道爸爸要去的地方在那么?‘库姆兰森林’……那是西地的国家吗?”话才出口,马上意会地捂住口,歉然道:
“啊呀,我又多问了。”
剑傲一笑,对自己的别扭也深感抱歉起来:“这倒无所谓,你本来便该问的。库姆兰森林位于红海东岸,是妖精的居住地。”
“离这里很远吗?”
剑傲支颐,认真地想了想;
“算很远了,我们所在地是北疆的‘皇畿’,往南经过扬子江照抚的富饶之乡羽化江南,再往西过乐马关,造访与无边无际大漠相连的西域,这还只在皇朝领地内;然后顺着大河古道往南走,通过沙漠精灵的圣地希拉,在梵天绝岭的引导下,如果够幸运不迷路,就能在抵达红土地奥塞里斯前发现那片蓊郁神秘的库姆兰森林,和妖精的游都‘犹大’,”他笑笑,又补充了一段:
“那是走陆路,如果选择走水路的话,那又是另一番路线。”
霜霜整个人发怔,剑傲说的地名,除了较靠近自身的“西域”和“羽化江南”外,西地的城邦她竟是一个也不认得。听着复杂而陌生的路程,一下子又是爬山又是沙漠的,霜霜不禁头晕。
“画像中的女人……真的是我妈妈?”
反正地理的事再问她也不懂,干脆作罢,霜霜思索起密室中如梦似幻的情景,忽然转移话题。
“你自己这么感觉着,不是吗?”剑傲侧着脸朝她微笑:
“人家说母女连心,这般血浓于水的感情,是旁人所无法感悟的,只有妳自己才能知晓。凌姑娘,你觉得她是妳母亲么?”
霜霜闭起眼,做出当初和雕像手心相贴的动作,在月光下轻阖眼帘。
“在我的身体与她触碰的剎那……我感受到了温暖,甚至是超越温暖,那是种安心、是种沉淀,”她睁开眼,眼神再不如刚才迷惘:
“所以我想……虽然我从来不曾有过母亲,但真正的妈妈,应当就是那个样子罢。”
剑傲望着她,眼神十分的复杂。
“既然那是你母亲,事情就更难懂了。于其说那密室的情状古怪,倒不如说蓬莱风云的事件从头到尾都是疑云重重,我不太了解你父亲的留言是何意义。感觉上,他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而且还有着一段恋爱史……库姆兰森林和李皇朝,如此遥远的两处地方吶……”
“你说……妈妈和爸爸……真的在那里么?”明知道对方绝不可能知道答案,霜霜还是忍不住问道:“‘库姆兰森林’,我说。”她艰难地用耶语覆诵地名,多么不可触及的世界,光是以言语织就都有困难,剑傲神色悠悠地开展微笑:
“‘库姆兰森林’的首都‘犹大’,素来被称为游都,意思是随着妖精季节性迁徙,这座移动的都城也随之遍布大陆。犹大的事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们被奥塞里斯迫害,一年只有妖精的某个神圣节日才能回归森林;库姆兰森林是妖精的神为他们保留的沃腴之地,妳的母亲若在那里,定是位美丽的妖精无疑。”
“妈妈是西地的人?”
霜霜微微一惊,她再次回想密室中景况,确实有关母亲的事物,都染上了层西地的色彩:油画、签名、石膏雕塑……小紫,她在心底覆诵。
“你的眼睛是深紫色的,还有肤色,也非东土一带微带浅黄的色彩,库姆兰森林人的肤色,许多都像你这样白皙而……总之,那个画中的女人是地道的妖精,妳虽然血统不完全,但至少也有一半是库姆兰森林的子民。”他的脸不着边际地一红,差点就公然称赞了少女的肌肤:
“你不喜欢西地人?”
霜霜瞇起了眼睛,双手环抱着双膝,抬头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月光。
“不是不喜欢,而是觉得……好陌生。”她想了想,忽地吐吐舌头,笑道:“其实人家从未接触过西地的世界,最多只是听爸爸讲讲而已,连你刚才说的地名,许多我实在也是第一次听见。爸爸真厉害,能够认识这般遥远国度的人。”
“你父亲……凌伯父,应当是很喜欢你的亲生妈妈,”剑傲忽道,虽然他一直考虑着是否要提起此事:
“从他的各种表现看得出来。”
“嗯……我感觉得到。”
霜霜轻轻笑了起来,笑容中竟有一种以往他所无法看到的无奈: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在看我的时候,都很像在看另外一个人,现在我才逐渐知道……爸爸是爱我的,毋庸置疑,但那或许也有妈妈的影子在里面……”
沉默再一次降临月下,剑傲思索着自己的心事,一时没有回话。
“啊,不说这些了,把气氛都搞坏了。对了,我一直很想问,什么是‘耶语’?”霜霜忽地朝夜空伸了个懒腰,呼了口气笑着说道。
剑傲也跟着她一起笑了。
“只是种语言,在西地通用,前世崩坏之后,‘耶语’和‘皇语’成为前世千百种不同语系里仅剩的两种语言,分别在西地和东土通用。东土和西地文化差异大,族裔不同,生活环境也几乎难以相通,要命的是语系竟也大相径庭,过了西域之后,皇语就几乎是无字天书了,如果不会拼音语,在西地直是寸步难行……噤声。”
突然冒出的警告让霜霜吓了一跳,剑傲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外表亦没有任何异动,但一双如豹子般锐利精敏的眼睛,已扫向客栈大屋后方。
“什么?”霜霜会意,压低声音问道。
“有大批人潮往这里来,瞧来轻身相当不弱,大部份都刻意压制了呼吸,”剑傲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缓缓将箫还入腰际:
“其中有一、两个人,轻身格外高明,足音几乎听不出来。”
“是……找我们的么?”
霜霜此刻也听见了,她的耳力并不比剑傲差,只是欠缺剑傲那种分心二用的本领,只要她的心神被别样事物吸引去,就会察觉不到外在逼来的危险。想到蓬莱风云不知道被什么样的恶人杀尽,霜霜的心中难得升起一股愤怒和恐惧,暗地里握紧了双掌。
“不知道。追杀一个人,在这黑夜里面,如果不想让对方知道,一、二个人也就够了,犯不着这样劳师动众。但若是无意隐瞒自己的行踪,这些人也不用畏首畏尾……莫非他们是在躲旁人?”
剑傲的目光疑惑,语气却平和:
“不过这也可能是敌人的诈诱之计,总之我们先按兵不动,切莫打草惊蛇。”
悉悉苏苏的声音越来越近,霜霜凝视黑夜里移动的物体,压低音量在剑傲耳际低语。“是群身着黑衣的人,其中有人还骑了匹马,移动速度好快。”剑傲集力于眼,心中佩服霜霜的夜视力,轻轻颔了颔首,却见身畔的她紧张的双手出汗,扭紧了自己的衣裳:
“他们进屋里了……哎,足音停了。”
两人都尽量再不发出声音,全力用身上的感官去观察。只听楼下响起了微弱的说话声,一阵忙乱后,足音又起,这次较为松散,也没有那么收敛了;再过得一下,足音尽数消沉,跟着有几声轻微的碰门声。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好像只是来住客店的,真是吓死我了。”
霜霜呼出了一口长气,不知道是高兴危机已然消除,还是失望不能报仇:
“他们有十六个人,我数过了,还数了两遍,领头的人个子很高,眼睛很大,在夜色里好像乌鸦一般,每个人都穿着黑衣。好可怕,这时候出现这样一群人。”
“好在不是来搜我们的,否则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剑傲平静地微笑附和,其实他当真觉得可怕的倒不是敌人,而是霜霜能在暗夜中数物的特异功能。
学霜霜呼出口长气,他直起身来,将始终握在剑柄上的手轻轻放下。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动作,霜霜却猛然转过头来,她深深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物,突然从周围空气收拢回剑傲体内,竟使她莫名战栗起来。只得呆然凝望正准备爬下屋顶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却不搭理她,抛给她一个温和的微笑,语气中又充满叫人不得不从的压迫:
“既然没事了,那便早些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看着他的身影隐没窗内,霜霜忽然察觉,到现在她还不完全认识他,甚至可以说完全不认识他。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