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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眼睛偶然望向霜霜扶着的雕像,剑傲突地一愕,他发现那雕塑的动作,竟给他一种莫名的感受。莲藕般形状优美的双手向前,做出一种像是与人合掌的姿态,因为做得相当逼真,所以剑傲可以轻易形容。
而更令人注目的是,那雕像的额角上,竟然有一颗紫色玛瑙石,瞧那大小,恐怕重生大陆上找不到几块,实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凌姑娘。”
“嗯?”
“你看见你扶着的那雕像了么?”剑傲的声音微微发颤。
霜霜依言看去,却未见有什么古怪:“怎么了吗?”
“你试着和这座雕像……对掌。”眼神迷蒙,剑傲的语气不自觉地梦幻起来:
“与她心手相握,让那雕像感受到你的体温、你的生命……”
“为……为什么?”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题,霜霜却被他的语调吓得一傻。
“我也不知道,总之……请妳作一次罢,”剑傲的眼神坚定,有些孩童的执着:
“如果你想要解此迷津……就照我的话做。”
“……好罢。”
虽然不知道其中原由,霜霜仍听话地举起双手,白晰的肌肤近似石膏的颜色,一瞬间剑傲几乎要将眼前的女人与霜霜的影像重迭。
霜霜抬首,凝望那座雕像的眼睛,屏息。
好像真人一样──那眼神,灵活地像在与她对望,那唇瓣,蠢动着似在与她对话。不管怎样,她应该认识“她”才对,在她的生命开始之前,在她还未有意识时,她就应该认识“她”了。但是,她却想不起来,“她”该是……
“妈妈……”
连自己都不了解为何会喊出这个词,当霜霜的葇夷几乎和雕像的冰冷手掌相贴之际,这两个字,这天地间所有人类都应曾唤过的字句,忽地从她嘴里缓缓轻轻地脱出。
同时间,异变迭生。
几乎要有雕像产生温度的错觉,温暖来自它额上的宝石,双掌才符,紫色的玛瑙石便突地逸出丝丝淡雅的光芒,像一枚颜料投入清澈的水里,在斗室扩散、渲染,弥漫在微带腐味的空气中。
剑傲和霜霜同时抬起头来,以惊愕目光看着那团莫名的紫光。
“这是……法愿?”
剑傲微退一步,同时霜霜也将手移离,两人一齐往后站去。她紧张地捏紧手掌,才发觉手心中已然尽是汗水,紫光在空中飘荡聚集,然后成形,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像在紫光中拆卸重组,然后逐渐清晰。
剑傲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霜霜已激动地一扑向前,解答了眼前影像的真实身份:
“爸爸!”
影像旋转,成形。终可以看出影像中人的脸孔,英挺的鼻,修长的眉,还有一双忧郁但威严的黑色瞳仁;柔顺潇洒的长发流泻至脊骨,更添一分飘逸苍茫。紧锁的眉目给人一种忧愁的痛楚,影像中人笑得是那样苍桑,东土人刻苦耐劳的天性深深地烙印其上。
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人的年纪。身为皇朝第一大会的师尊,蓬莱山的执掌者,凌风云出乎他意料的年轻,瞧那面目,约莫只大霜霜十岁左右,最老也不过三十出头,一道浅浅的伤疤划过削瘦清俊的面容,除此之外直如白玉无瑕。
这和剑傲所想象的,所谓一门大派的首领,那种垂垂老矣、满脸胡子、讲一个字停顿一世纪才接下去的老头子形象大不相同。
──而且十分英俊。剑傲不得不承认,如果他再年轻个几岁,肯定是潘安型的美男子,无论在气质、谈吐抑或外貌上,都十分匹配画中的美人儿。
影像中人沉默不语,任由抑郁的紫光萦绕身侧,簇拥他的线条越发清晰。直到霜霜的手几乎要触碰到影像那一刻,才忽地发出一声声长远的慨叹,然后凝视前方:
“小紫,我就知道,妳一定能找到这里。”
此言一出,剑傲和霜霜不禁面面相觑,小紫?
影像中的风云轻阖眼帘,好似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氛围中,这使他原本就已十分忧郁的脸庞,显得更为凄美。霜霜瞧得目瞪口呆,不由得退后一步,与剑傲肩并着肩,仰头凝视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我怕有人会误闯进来,所以把这段留言,放在只有我们两人才知悉的密室里。我也怕屋子被人给破坏,所以除了密室的机关外,还将影像以术法留存在只有妳才明白涵意的雕像里……这颗玛瑙石,是妳送给我的,我把他嵌入这尊‘心手相握’的塑像里,本想送还妳作为回礼,但在那之前……妳却离开了我。”
剑傲和霜霜对看一眼,暗忖原来如此,这段留言显然并不是给他们的。
“凌姑娘,你认识那位‘小紫’吗?”剑傲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道,虽然霜霜的表情每次都已然先回答了。
“没有,连听都没听过……爸爸他,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由于凌风云沉浸在自己留言时,那分深深沉沉的感伤中,突地闭口不言,所以她们有余裕讨论:
“为什么爸爸要用这种术法留言给别人……他到底是生是死?”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如果说父亲必须以留言才能通知他人,那是不是代表……他已经无法自己诉说了?
还有,蓬莱风云遭此变故,身为主人的凌风云,竟不是留言给任一个弟子或女儿,而是一个和蓬莱风云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人,这又是为什么?
霜霜正要再问,却被影像接续的留言打断,风云的声音再次盈满室内:
“宿命的巨轮……是不可违抗的。”
充满古老意味的警语,凌风云的用词典雅有力,充满浪漫的艺术气息:
“从那一天,我从妳手上接下霜儿未离襁褓的身躯后,我就已从心底领悟这道理。”
提到自己,霜霜不禁身子前倾,拉紧耳朵仔细听着:
“虽然明知噬人的狂涛终有一日会袭卷既定的命运,我还是无法以一己之手力挽狂澜……小紫,你托付给我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还是……被‘那个人’杀了。当你有幸聆听我卑微言语之际,注定覆灭于轮下的风云,大约也已化为尘土渺茫的废墟,因为保护霜儿的理由已随风而逝,这座自始矛盾的功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没有存在的必要?霜霜疑惑地摇摇头,单纯的心灵无法了解父亲“自始矛盾”的真意,秀眉凝起,生平第一次陷入沉思。剑傲则异常平静地在旁细听,连眼角都没抽动一下。
“对不起……我知道再多的抱歉,也没有办法弥补我所犯下的罪衍。正如你所见,我……一向是个懦夫、一个卑微的男子,当初既不敢追求你,听到你结婚,也不敢遣一封恭喜的信函,只是将孤寂的心封闭在偏远的角落,以装聋作哑逃避失去所爱的痛苦……”
语调一转,黑发男子忽地侧头望向天际,像在回忆某个时间点: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里,当妳如此无助地寻求我的帮忙时,我只能茫然听从妳急切的求恳,一句话也没吭地收留霜儿。不敢留下妳,更不敢问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妳看起来是那么的严肃和忧伤,那个晚上,妳好像全然变成另一个人似的。”
霜霜听得极专心,随着凌风云丰富的表情转变心绪:
“这次也是一样……你知道我的能力,我比谁都明白那些孩子的心,他们是无辜的,战乱没有让他们堕落,纯朴的灵魂未受世间杂染,即便是神也要垂怜庇荫。但我却没有办法引一手救,眼睁睁地望着那些孩子落入火焰的深坑,遭受那样的亵渎。我心理早知收下霜儿,有一天必为妳一死,但是这次死的却不是我,而是那些无辜的代罪羔羊……”
影像说到这里,已然哽咽难进,修长的五指掩住面容,丝丝泪珠往下滴落。
霜霜的表情却完全不同于乃父的悲伤,爸爸竟然没死!难掩心中激动,从云渡山以来的大石头终于放下,忍不住也跟着哭泣起来,剎时这对父女哭成一团,只是截然不同的情绪。
剑傲却始终不发一语,保持着惯性的沉默静静观看。
“紫,妳的‘敌人’如我们所故知,我压根儿没法抵御。但无论被荆棘所划的伤有多深,都是我心所愿,我不悔用整个蓬莱山去完满妳的嘱托,只要妳的霜儿能够活着,这十六年来我一直这么以为。”
“但我无法预测他的行动,我试着将霜儿深锁在家,不使她认得外边的人,好让她安全些,但那只会让她越发怨我──她是个好女孩,如妳一样,从不说什么抱怨的话,但她心底深处总是寂寞的,从出生以来便镌刻在底心,我知之甚深,却无能为力。”
陷入沉默,霜霜低下头忍住心头的颤抖。
“等到她十六岁……啊,已过了十六年,紫,时间过得真快,不是么?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让她逃脱这无理的牢笼,违逆命运去接触外头的天空,但我终究是个不擅于决策的人。毕竟我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却彷佛洞悉一切、观察良久,让我无从防范……这场悲剧的发生。”
如沉淀的沙石,风云的语音呜咽,带有深深的自责。霜霜本就是容易被感动的人,更何况讲话的是她的至亲,当下眼角一转,陪紫光中的影像一起拭起泪来。
“我知道就算死,也不足以谢此万古之罪,但是我……却不愿死在这里。假若我死了,就再也见不着你……小紫,你笑我罢,你骂我罢!我躲进了这地方,再从密道溜走,抛弃了敬爱我,信任我的那些风云弟子,只为了要留下一条狗命,好在生命尽头奢侈地一亲最后的芳泽……”
风云的影像自嘲地笑了,彷佛累到极处:
“他们是这样的相信我……奉我为师,敬我为父,霜霜更是待我如同亲生,可我心理明白的很,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值得崇敬的人;卑鄙、懦弱、无耻,没人比我再清楚自己赤裸裸的真实面。为着一己的情感,从不管他人死活,在人前,我可以装作一副正义凛然,泽被天下的慈善家……但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被这样的假像残忍地折磨着……”
“爸爸……”
霜霜掩住了口,他怎能这么说?在她崇拜父亲的心里,风云再怎样也不可能会是这样的人,她试着止息泪水,却发现只能流出混杂着泣音的叹息。
“所以,即使逆天,我仍决定去见妳一面,踏上往库姆兰的路途。虽然远了些,但毕竟是曾与妳共渡的所在,只要全力赶路,一两个月当可以足履,如果你闻到风声,前来风云,定要有个留言让妳知道才好,因此斗胆留言求您垂聆。”
“小紫,我真的不求妳原谅,可以的话,我渴望妳那白如脂玉的手,能亲自洗涤我不可饶恕的罪恶,即使堕入地狱也好,万劫不复也罢,也宁可那短暂的一程,是妳紫色的清瞳所目送,紫缇……”
深深叹息,两人第一次看见风云笑,虽然那笑却比泪水更让人伤痛:
“从被那紫瞳所迷惑以来,我就知道,自己早已被禁锢于一个无止尽的深渊中,直到如今,我才知道年少的我是多么令人厌恶,我的一生,从未有一刻是成功的。如果妳的芳驾偶然降临此处,就请怜悯一个卑微而不敢爱的男人,向妳忏悔。”
“小紫……就算这请求狂妄的过份,我还是这样诚恳希冀,请你到库姆兰森林,妳的故乡……和我相见。”
抱紧胸口,霜霜长跪在地,声音在这里遽断,但影像却还未消失。只见风云又是阖眼良久,好像要藉此缓和激动搅痛的心绪,再开口时,又回到初始的平静。
“紫,还有件事想拜托你。我知道这很愚昧……但听说母女的心是紧紧相系的,即使霜儿的灵魂已逝,也必回到妳的身畔,寻求妳的赐福。所以,如果可能的话,请妳替霜儿祈祷,帮我告诉那与我缘薄却情浓,羁绊十六年的‘女儿’……”
眼中忽地有了一丝温柔,就像霜霜平时所见的风云:
“‘宿命’是不可违抗的,是人生前就决定好的,虽然有的悲伤,有的令人懊悔,但就像伊底帕斯的悲剧,所谓的改变命运,也不过是在命运的轨迹里作选择而已。”
他轻轻叹了口气,抿了抿干涩的唇,脸色终于稍霁:
“但是有样东西可以彻底地改变宿命……那便是‘笑容’。”
霜霜终于忍俊不住,大喊出声。这句话她太熟悉,是凌风云从小到大,不断对她提起的一句话,简直就比摇篮曲还亲切,那是只属于父亲的话语,是她十六年来的座佑铭。打开掩住的口,霜霜忘情地跟着覆诵接下来的字句:
“笑容可以改变人的心情、改变人、甚至改变命运。让别人伤心哭泣是最可恶的,想要让世界快乐,就得让自己先快乐起来,所以,当你什么都无法改变时,就纯粹……笑一个罢!”
语声越来越小,随着影像因储存术力用尽而消灭,霜霜将头埋进了环抱的膝里。没有用,虽然知道话中的高深涵意,她仍是哭了,而且眼泪一波比一波激烈。
“还有……请妳求她不要原谅我……”
淡化的影像彷佛也感染了些许霜霜的伤悲,凄然一笑,笑容亦随之清淡:
“因为我……永远是个不值得原谅的人……”
紫光在空气中冉冉漫灭,化作一束光线收回玛瑙,内室再度恢复他应有的寂然。凌风云的声音不见了,影像不见了,所留下的只有活着的人兀自低泣的哭声,回荡良久。
剑傲终于从静默中缓缓起身,走到霜霜身侧,刚要说话,却被少女挥手阻住。
“你不要安慰我,不准安慰我。”霜霜眨着眼,让泪珠顺着脸颊滚下:
“我最讨厌我在哭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叫我不要哭……”
剑傲叹了口气,他好像还没说他要干什么吧?
“其实,我当时一走进来,就猜到妳父亲或许没有死了。”
剑傲奉命没有安慰,而是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半晌走到了已失去功用的雕像旁,张望片刻,突地眼睛一亮,伸掌将基座移开,却发现雕像的后方,竟出现了一道裂缝。剑傲伸足轻推,地板便向下开展,露出另一条通道来,显然就是风云所说“房间的秘道”了:
“照敌人动手之利落,决不可能耗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然而庭院的那些布置,少说也要花上把天光阴。若是他们目的达成,拍手走人,干嘛这样大费周章?所以我那时便猜想,是否有个极重要的人在追杀行动中逃脱,那些高手弄不明白人在那里,又不敢贸然行动,也猜到他必定跑不远,所以才出此下策。”
紧咬下唇,剑傲神情冷漠,双拳却不由自主地捏牢:
“一方面满足杀戮的欲望,另一方面,也瞧瞧伯父会否忍俊不住,在残虐的毁尸行动中自投罗网,如此一来,自比逐室去搜要容易许多。”
“你早知道如此,为什么不说?”擦着眼泪,霜霜抬头向他抗议。
“不确定的事情,我从不爱妄下断语,”剑傲淡淡发话:
“你喜欢人家给你一个希望,再泼你一桶冷水?”
霜霜摇了摇头,却答不出话来,只是抱膝低泣。
“我……打算怎么办?我该去什么地方?”她呜咽。
“这句话是应该我问你。”苦笑,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这位姑娘的监护人?
“我不知道……好像已经没有我该去的地方了……”霜霜呢喃似的轻叹: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爸爸?去……那个叫什么‘库姆兰’的地方?”
“不能。”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因为那个地方很远、很危险,我很懒,又怕累。”对方的语气毫无玩笑意味。
好直接的答案,霜霜愣了半晌,却无生气之色,只是再度低下了头:“对不起,我原本就不该如此麻烦你,你肯陪我来蓬莱山,很谢谢你。”
起码她懂得一个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每个人都有自己应做的事。更何况,他们认识不逾一日。
“我们……在这里分开罢,”茫然站起身来,霜霜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脚步蹒跚,似乎随时都会跌倒:
“谢谢你,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碰”地一声,随着语声的模糊,霜霜突地与大地亲吻,脸部朝下,昏倒得难看万分,在室内激起一片尘土飞扬,遮蔽了剑傲理性判断的最后防线。
缓缓阖起眼睛,年轻的剑客向斗室的天空叹了口气。老天,为什么他每次都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喝杯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