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大陆,被称为众神所眷顾、万物勃发的大地,沐浴于各族荣光下,为‘重生人类’的代表纪元;凭藉此名,生命亦同时得到了重生的契机。”
“‘公元’末年,五大陆所组成世界在文明革命的阴影下,将历史文物、古老遗迹之外的事物尽数捣毁,前世人类开始疯狂地憎恨文明,憎恨人类双手造出来的一切,于是除了现今留存的断简残篇,以及大地上矗立的几处残骸,文明革命在某些面相上是彻底成功了,”
“大地沉睡积年,历经长久战祸的洗礼,大陆重燃生命,诸神重新被信仰;被称为‘重生人类’的我们,踩着前世人类近乎神秘的脚步,再一次缔造文明曙光。”
神都“耶和华”的皇家图书馆里,一个少年放下了手上比床垫还厚的一本烫金字的书籍。
叹了口气,少年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轻轻伸了个懒腰,虚掩上书页,顺势摘下金色边框的眼镜。坐于拿书的高脚椅上,少年整个人彷佛被埋没在层层书本中,只露出个轻叹的面颊,阳光斜侵,在这二十四小时皆大放光明的都市里,那双蓝天般的瞳眸更回应出灿烂的光彩:
“每本史书和神学本的‘序章’都这么无聊……不能有点儿稍微故事性,稍微生动点的介绍么?”
少年有着一头淡金色的头发,飘动着似乎在告诉微风关于他温柔娴静的气质,任谁看见了,恐怕极少不会想把他搂到怀里疼爱一番。一袭纯白色的披风,被金色和银色的绣线穿插得光华照人,若不是他那犹带稚气的面容,还真让人以为真主重新降世于斯。
“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主,主母说在下个月到期之前,您必需把这些东西背熟,她要亲自抽考。真要命,这么多书,主母就是不会体谅人……”
少年身边站立着一个头披长纱,娇小却带着甜意的女孩,一面掩着面孔,一面手握尘拂,企图清理图书馆内积年累月的灰尘,才往一迭史书上拂过,漫天尘烟便扑面而来,弄得她不住大咳:
“还有,我主,你干嘛一定要到书库里来念书?您要什么书,吩咐下面的见习祭司一声,叫他们按书单给你取来就是。这里太久没扫过,灰尘多的可以杀人。要你被这些见鬼灰尘搞出什么怪病,看我不被主母剥层皮……”
“依凡,小心说话,亵渎神的用词,那是……那是天主所不允许的。”似乎颇不习惯斥责人,语气微带惶急,少年的目光却透露着诚恳,见女孩羞愧地缩身颔首,这才慌忙把话接下:
“书库里资料多,遇着了疑问我才好随时查阅,且况……且况见习祭司们都忙得很,我……我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我主,你就是这样,从来不懂得摆摆架子,您是什么人,跟见习祭司客气,跟我们这些下人也客气,礼貌不是用在这地方的,”
女孩嘟起了嘴,她这位主子可真是个书呆,老是要自己为其打抱不平:
“而且如果有问题的话,可以去问教授们呀,神都供着那群老头,整天吃闲饭,也不知道干什么用。还老爱教训人,指使你念这念那,没事就和主母打小报告,说你那里用不上心,那时精神恍忽,分明就是找你麻烦,看着就想把他们好好扁一顿……”
“依……依凡,不要……”
虽然早已听惯了这贴身侍女不同于神都旁人的激烈言语,多年来少年仍从不放弃纠正她的语气,好在女孩一听主人开口,便明其意,随即止口不说。
“烦劳迫害旁人是不义的,真主说过:‘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依凡,真主面前,所有人都是一般的,神给我这使命,不是要我去欺负旁人,反倒是叫我去服侍这世界。”
温柔地念了她的真名,少年的神情有些腼腼,语气却坚定;
“且况依凡……其实是我不对,我的责任就是好好充实自己的学问,磨长自己的历练,以便接下导引祭司的大任,不应该这样发牢骚的。”
倚着窗口,他一手按着书闪耀着金光的封面,一面望向窗外浩瀚的天空,半浮在空中的图书馆,底盘是巨大的岩石,蓝天白云在眼前掠过,阳光耀眼地刺进窗里来,诗歌班的歌声从福音所断续飘来,宛如天使之声。
偶有巡狩的随侍兽遨过窗口,身后尾随着追补得汗流浃背,兀自给顽皮机灵的鸟类耍得团团转的守卫,被称为“天空都市”的神都风光,在此最是一览无遗。
──亦是他的职责所在,少年的眼瞇了起来:
“……依凡,有时候我常会想,历史、法律啊,为什么都是这样一直重复着?后方的人前仆后继,即使在前的人已跌入了命运长河中,后面的人却彷佛瞎了一般,只看见前方人的背影,而不知往前一步,就是死尸遍野的河岸;无论人死得再多,还是有人新生,于是历史就这么样的毁灭、重生,再毁灭、再重生………”
环抱膝盖,把头轻轻靠在被长袍遮掩的双腿上,少年静静思索起来,一时忘了周遭事物的存在。
这位少主人热爱书中世界的事,可说是神都有名,比起皇家指定的数学、天文、哲学、自然科学和文学……族繁不及备载的科目外,他更偏好历史。或许他渴望从文字中窥探,人在这样庞大的历史阴影下,像他这样渺小的人,在时间的轨道上能留下什么痕迹吗?
前世那样伟大的文明,为什么到最后会那样被创造他们出来的人类所痛恨,只留下现下在脚边这许多残破而难解的文献,还有费解其功用的遗迹。
如今重生大陆视文明为诸神眷顾的表征,是不是有一天,也会痛恨起这些琼楼玉宇、雕梁画栋?
“好罢,你怎么说就怎么算,反正你是神都公认的经典资优生,我怎么说也说不过你。”
一边喃喃抱怨,那被唤依凡的少女抬起头来,恰见少年想得入迷的神色,执尘拂的手掩嘴一笑,弯身拾起一枝散落在地的羽毛笔,轻轻扔向少年的头部。
“哎,什、什么?”
沉思被打断,少年差点被吓得弹跳起来,手中的书也在一不小心之下,“碰”的一声掉到地面上,积起半天尘灰。
“谁叫我主看书不专心,活该……咳,咳,喔,我的上帝,这灰尘真要命……”
女孩才咧开嘴一笑,随即被拔营而起的灰尘攻击得咳不成声,忙执起尘拂来虚晃了晃。
听到这调侃,少年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脸上却毫无怒容,彷佛天生的好脾气,少年反而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
“对不起,我想事情又想得太认真了……历史这门科目,有时真能让人学到许多东西呢。”
边谦词着,他边从书架椅上缓缓爬下,本意是想把书捡回来,那知一个不小心,披风给移动书架夹住,整个人便倒头栽了下来。女孩依凡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披风取下,这才拯救了少年悬挂架上的命运。
替他卷好披风,望着他以笨拙的模样挣扎穿起劫后余生的长袍,她不禁露出了笑意。
“我主……你就是这样,这么让人瞎操心,”娇嗔的语气,依凡佯装怪罪地轻轻啐道。
“是……对不起,我总是这个样子,什么事也做不好,真是……麻烦妳们了。”
本来她只是想略做告诫,谁知这单纯的主子竟如此认真起来,蓝色的眼瞳荡漾着,眼神缈远而飘忽,竟是为那话担忧。依凡一呆,惊觉那刻当真是一副美丽光景,他那主子的长项和气质,无论在宫廷里,还是整个神都中,都是公认一等一的品质。
“我主,”凝望半晌,依凡忽地敛起了笑容:
“这并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啊,否则接下来长达一年的修业,可是没有任何人能帮你、服侍你的,到时看怎么办才好?”说着竟轻轻地下了头,好像这事一提出来,就会让她从不低落的心情大幅闇淡。
“啊……这个,是的。让、让你操心了,真是对不起。”不知该说什么,少年还是只能道歉。
“不要这么容易屈服在别人的话语之下,我主,你是主人,我是下人耶,你总是这么轻易地相信、轻易地承诺别人的话,从小就这样。在主母和彩虹殿下前也就罢了,可你对每人都这样,都这样……温柔过份。”
本来想用一些更有力的词汇,但话临到唇边,见那少年诚惶诚恐的老实样,突然又不忍心了,只好瞥过头去不看他:
“在耶和华的外面,不晓得有多少坏人,多少险恶的事物,我主,依凡我是从小服侍你的,你的个性依凡很清楚,我和吉琳都不是人类,但我知道人类里面,像主子一般善良,不,或许像耶和华那样善良的,已经很少很少了。”这回语气文和了很多,女孩一叹,那是叮咛的意味大于责备了。
静静听训,少年的表情欲言又止,想要再静下心来读手上的“重生简历”,实在又放不下心,只好以一双无助而清秀的眼睛望着她:
“依凡……”
“……啊──烦死了,是我的错,我不该现在提这事情的,我主已经够担心了……”
抹了抹红红的眼眶,依凡一手空支着颐,忽地笑了起来,佯装的轻松在少年耳里听来更为难受:
“我主是下个礼拜日过后,从耶路港出发?”
提起这件事,少年的笑容染上些许无奈:
“是,是的。”
他站起身来,走到了书架旁一面白净的墙壁旁,上头悬挂着的一幅巨大的重生大陆地图,古朴的纸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地图左下角有个红点,显然是他们的所在地“耶和华”了。
“我会从从耶路港出发,本来应直接先到‘皇朝’,毕竟就东土而言,那是最大的邦国。但近日那里有些乱,所以母亲决定使我暂时避开,等平静一点再动身。”
少年的手指划着地图的棱线,朝标示“皇朝”色块的东边移去,那是另一块黄色的领土,与大陆只有些许相连,算是个半岛:
“我从官道绕从东行,会到达在旁边的‘日出’,在那里拜访……呃,什么神庙来着?喔,‘伊耶那岐’,这是以日出最古老的创世神之名命名的,我会在那神殿中晋见著名的星占市子‘星读’大人……母亲是这么交代的,她还说我同时代表了国家的外交与荣耀。”
提及此,少年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像要藉这口气来卸下连他自己也不明了的,那份与生俱来的重担。
“这么复杂啊……我主,恕我问一句,你……不会迷路吗?你是从小连天空小花园都可以迷路的人耶,”
依凡的脸上明显充满怀疑神色,望着那经线纬线交错的复杂地图,主母怎么放心让这样一个路痴独自旅行这么长一段路?
“啊,这个请妳放心罢,”少年忽然振起了精神,握紧胸前拳头:
“前些日子母亲托付给我一只随侍兽,据说是下级的神兽,鸟之天使‘艾瑞尔’,有他帮忙我的话,应该可以毫无问题地找到出路的。”
“真的吗……?”
心中泛起这样的怀疑,依凡对这主子确是在某些地方非常崇拜,比如说数学或天文等功课方面的事情,但是在认路这方面,她对他的信心可比蚂蚁还小,或许还更少:
“好吧,我相信主上的能力,相信神也会帮助我主……虽然我觉得,还是该让‘七惑星’跟着主上,他们一向是您的随侍护卫啊……”为了不打击他信心,她闭着眼睛说出了违心之论,但还是不忍地再补充一句。
“不……千万别!沙利叶他们一跟着,‘修业’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少年慌忙摇手拒绝,虽然极力掩示着脸上神色,但一想起那些过份热心的“护卫”,少年就浑身冒冷汗:
“修业的第一条规约就是,无论足履何地,做什么事,都必得是‘一个人’。”
“才怪,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定?”
依凡突然生气起来,好像这话已憋在心理许久,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您从小就在神都里长大,向来也没踏出这里一步,平常学的,都是些外交、学术、语言那些正经八百的东西。但您知道怎么跟市井小民交涉吗?您学过如何对付拦路的盗贼吗?多少皇子一出门就从没回来过,主母这回就你一个嫡传,要你有个三长两短,就是神也救不活转,到时看神都的长老怎么办!”
“不,不是的,依凡,真主说过:‘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
“我知道,我知道,我主,你现在先别拿经典来压我,要不是被主母所救,我们野妖精族向来也不信这套。我现在说的是现实!”
依凡挽起袖子,抿了抿唇,少年似乎在她眼中看见激动的水光:
“你受伤了呢?你病了,你死了呢?有谁会知道,有谁会照顾你?我只知道十七年来我的职责是服侍你,我和你一道长大,但是神都却可以不顾我的意愿,随随便便叫你去送死!我……”
“依凡,依凡,不要这样子,我……我……”
不知所措写满少年脸上,从未见过自己的侍女歇斯底里至此,少年急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强稳住心神,神色中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坚定:
“我……我的确是什么也做不好,常常让人操心。”少年语气略缓,又道:
“但我……但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依凡,之所以神都会有‘修业’的制度,就是希望继位前的教宗,能够多去外头看看,以身体去体尝人世的艰苦,以双手去扶助火窟的人们,就像千百万年前主所行的那样。而不是躲在天空的温室里,永远以俯视之姿看待一切,依凡,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必须受的,真主指引的道路,向来是通向光明的,请妳相信我,依凡。”
粗暴地拭了拭眼,依凡低下了头,似乎在思考少年的一番话。良久良久,倔强的气焰终于被某种情感所浇灭,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坚持,我主,”她长长一叹:
“我也只有遵从。”
尽量以微笑相对,少年不自觉移目望向那比例尺十万比一的巨大地图,就连手指从最西移到最东,都要花上一段时间,如果把那距离放大几十万倍,又会是怎样一个光景?想起重生大地的广大浩瀚,少年不禁悄悄打了个寒嗦,这寒嗦却同时杂有恐惧和兴奋,危险的世界,多元的世界,他分不清那一个比较震撼他十七年来禁锢神之领域的灵魂。
抓了抓满头细致的金色秀发,少年似要冲淡书库里严凝的气氛,温言安慰起来:
“你放心,依凡,一年之后,我一定会回来,回来看妳还有吉琳,回来和彩虹成亲,接任我应负的祭司之职,还有……教宗的大位。”
被他那与平常不同的神情震得一呆,依凡不禁望向少年低首来回抚摸地图的背影:
“我主……”一股名为不忍心的情绪突地涌上心来,“其实你可以不回来的!”这样的念头突地在她心底浮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当然这是不能说出来的。
因为她的叫唤回过头来,少年的脸上又是那副认真而诚恳的无辜模样。她想开口,却彷佛见到他踏上飞船,驶离天空都市的背影,目光竟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口中似塞了活栓,平时的言语全无用处,只是颤抖着双唇,瞥过了头去。
毕竟若妳看着一个人从小到大,日日夜夜,连作梦都未曾设想一个没有他埋首苦读的图书馆,然而有一天他真的消失无踪,成千上万的书卷成了无人翻阅的尘埃,任谁都会感到茫然。
想讲几句场面话蒙混过自己的情绪,依凡试图让自己的声带发挥作用,那知她才哽咽地开口,门却在这时无巧不巧打开,打破了两人间的僵局。
“见习辅祭吉琳,参见以弗所殿下。”
一个身材娇小,如依凡一般的女孩悄立在门外,身上穿得服饰亦如她,两人容貌竟是一模一样,就似挛生的双胞胎,但这女孩的个性显然要比她来的文静得多,静静地一个敛衽为礼,以无边的微笑向少年开口:
“我主,主母请你过去她的寝间一下,她有话要交代。”
“啊,是的……”
少年还来不及回答,门口的女孩忽地转向呆立一旁的依凡,雅然一笑,这笑便活泼了许多了,一时将他酷似依凡的面容染得更加神采起来:
“我还在想姊姊到什么地方去了,原来是待在我主的身边,这一待,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来了。”说着以指微划眼角,示意她流下的泪水,刮羞般地摸了摸脸颊,还不忘一吐舌头,极尽调侃之能。
依凡一个跳起身,终是破涕为笑:“你这个坏小鬼,精灵虫,吉琳,太久没让姊姊惩罚你,嘴竟然不知去那学得这么坏!”
“就是和你学得啊,姊姊,神都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的口德比你坏!”
“好啊,你取笑我,我今天不把你这小野人的舌头剪掉,我就不是你姊……”
“救命啊,依凡姊姊要打我啊,她又乱说话了,我主,您还不快替主教训她……”
两人又笑又打,在书库里跳上跳下,连灰尘乱飞都顾不得了。看得地图旁本来微带点忧容的少年,也不禁重新泛出了笑意。打闹半晌,名唤吉琳的侍者很快想起自己的职责,慌忙站直了身躯,以掌心贴在她纤小的胸前,向少年深深鞠了个躬,举手投足尽符神都御定礼仪:
“我主,让主母等久了不好,您还是早些动身罢,说是为了‘修业’的事情,主母的神情相当的严肃呢。”说着语带双关地看了旁边的晨曦一眼,还是不禁噗嗤一声,露出了开朗的微笑:
“虽然说姊姊会无聊一阵子,但是有吉琳陪着她,您大可不用操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吉琳,我马上就去。”
少年连忙点头还礼,慌忙把书归回架上,一整袍袖,推门朝图书馆外的辉煌长廊走了出去,脚步惶急,竟是连头也不回。
“哼,一听到主母二字,我主马上变得跟只全世界最乖的小鸡一样,主母大人……哎,算了……”放弃毁谤神都当前的最高权位,依凡正想掩门退开,这回却是吉琳的惊呼:
“我主,小心!你的袍子夹到门了!”
已经来不及了,少年听到警告时,人早已关上门向前奔去,结果当然是一阵惨烈的撞击,外加几许呻吟。等依凡慌忙打开门欲加以搭救时,跌倒的少年却早已自行扯起恼人的长袍,红着脸朝目标房间奔去了。
“真是令人担心啊……这场‘修业’的结局……”
吉琳在身后熄灯掩门,而那声缈远的叹息,却仍断断续续地透过长廊,回荡在静宓的空气中,久不散去。
嚆矢之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