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荣心头一懔,悄声地向身边西厂的一个总管道:“韩兄,你看莫非真是这帮家伙弄错了?”
那姓韩的着燕震全无表情的面孔,实在是再也瞧不出什么了,也悄声地道:“这也许是你手下这几个篾片弄错了,济南府不是商千刀本人都叫人把自己的象画下来了么,我也见过画像,跟这人全然不像,但你听这小子的口气,竟敢在我们面前这么横,也不是个好东西,总也要拿下这人才是!”
李荣这才想起济南府自己商千刀当街画象之后,张秀才那一张图被拿到王从善的衙署里集了数十个画工一连十天临摹了数千张分发天下,自己居然忘了叫手下人跟那画象对照,就如此兴师动众,实是太过草率,点点头,却向京军指挥使派来的那参将道:“李老哥,你怎么看?”
那李参将一直在看着燕震,眼都不转:“搞不好我们是错有错着,这人不是善类,总也要拿来好好拷问才是。”
这些人放低了声音,本以为燕震听不到,但燕震早听得一清两楚,冷冷地道:“各位既是非要在下的命了,那么在下也对不住你们得很,在下只这一条命,给你们了自己就没了,反正我们都是死对头活冤家,迟早要翻脸的,早总比迟要早些罢!”
燕震身形陡地从门边消逝,众兵丁人等连什么都没看到,只是鬼影般转动的影子和着一道亮光,光影之中传来漫声的长吟,道是:“惶恐滩上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二十八个字一首诗吟到后来,已是远在数十丈之外,最后一字声音销灭了一会,李荣跟那李骠将,还有姓韩的西厂管事才从马上倒下,而锦衣卫的十几个高手也颓然软倒。
西厂的人去看那姓韩的,北平指挥使司的京兵都只顾了李参将,锦衣卫进客栈的人却全都死了,再没人去瞧。首先是李参将身边的跟放哭叫了出来:“剌客杀死了我们大人!”
火把照映之下,那参将的跟班一声叫出后也住了口,恍若作梦一般瞧着倒下人眉心还在汩汩流血只三分宽极狭的口子。
这楚家老店其实是漕帮的生意,店中的伙计大多也知道一些江湖中的掌故,掌柜的一听到燕震吟出文天祥的名诗,顿时像是穿着单衣在冰天雪地里被人用雪水当头淋下来一般,喃喃地道:“伶仃剑客,叶大侠,叶独行叶大侠到了!我这不是做梦么?”及至跑出来,对了院里大叫:“叶大侠,叶大侠!请您老现身一见!在下是潇湘南七,久慕大侠高名,渴思一见!”外面除了纷乱的官兵,却哪有燕震的影子?
那掌柜的潇湘南七还在发呆,一人已是抢身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南七,你说那人是叶独行叶大侠?”
掌柜的这才明白过来,看了抓住的人,是西厂的特务,南七昂然地道:“不错,你没瞧见这些人额上的是剑伤么?天下虽大,但除了叶独行叶大侠之外,还有谁有这样的剑法!”
那人呆了呆,颓废地松下了手:“不错,天下哪能再有这样的剑法高手?”突地又道:“不对,刚才那人绝对没有改扮,南七,叶独行只有三四十岁么?”
南七怔了怔,随又大吼了起来:“纵然此人不是叶大侠,他也必定跟叶大侠渊源极深,说不定就是他老人家的传人也未可知,你鬼叫什么!”
那人又是一呆,道:“不错呀,这些年来叶大侠的侠踪再没在江湖上出现过,江湖中无论黑白,再是奸恶的人也都不肯冒充叶大侠来招摇撞骗,刚才这人若不是叶大侠的传人,就是生了天胆也不可敢这样子当众吟出叶大侠生平最爱的诗的!”这人转头喝道:“瞎三,侃皮子,你们两个王八蛋做的好事!给老爷滚过来!”
侃皮子就是李荣说要请刘谨给他功名的那人,瞎三也是一个锦衣卫的眼线,这些事情漕帮的温四先生也是知道的,所以南七也晓得这些人的来历,瞎三的右眼珠子据说是被北京城里的混混们用石灰弄瞎了三次,也直到最后一次,那瞎三的右眼才真真正正地瞎了,但是跟他争地盘的那帮混混也全被他打死了好几个,侃皮子也是看他硬气,才叫他作自己手下的,有了锦衣卫的人作后台,跟瞎三争地盘的那帮混混才再也不敢找他的麻烦。
两人果然给那人滚了过来,但他们刚才只顾了看李荣李参将和那姓韩的以及众锦衣卫们的致命伤,并不曾听见西厂那人跟南七的说话,看得脸色不好,瞎三硬着头皮道:“徐爷,您老有什么吩咐!”
那徐爷冷笑:“我哪敢有什么吩咐,你们办的好差使,居然把叶独行叶大侠的传人当作是商千刀来促拿,等你们乐头儿回来,看他怎么发落你们罢!”
侃皮子听得呆了,谷大用自管西厂以来,对江湖人一向都是不屑一顾,不管是什么人,落到他手里的除死之外,再无他选取,跟刘谨虽是联为一气,但是对于叶独行的作为,却也极是称扬,甚至他对手下的人都说了:“你们只要有那本事,就是放火把南北少林寺烧了,咱家都给你们这帮孩儿记大功,但是这姓叶的真是个汉子,只许他打你们杀你们,你们连一个字都不许顶撞他,不然回来,咱家扒了你们的皮,知道么?”因刘谨之故,锦衣卫和东西内三厂都是联为一气的,谷大用的话对这些地方的人也都有影响力,这两人本来以为是立了大功,却不想是摸了老虎的屁股,也不要说捉弄人到手了,就连人家的个屁都没有碰到,自己这边倒死了二十来个人,而燕震杀人,也全是选取的那些作官的为目标,就算是刘谨后来拍板要杀叶独行,只是今天他们报信害死这么多的锦衣卫军官就已经叫他们死十次都不多了。
外面包围的官兵们突地也乱了,传来一阵鬼叫:“不好了不好了,闹鬼了,闹鬼了,在房子上飞呢!你看他手里还有家伙!”
又有人鬼叫道:“不得了了,只怕要出大事了,这可怎么好!”
“莫怕,快些去人到碧云寺去,前些天徐国公家里做法事,请的扬州琼花观的悟然观主,还在碧云寺挂单呢!只怕这样的妖魔,也只有他老人家才拿得住!”
另一个西厂特务也走了过来:“徐大哥,这差事办成了这样,你看怎么交差?”
那姓徐地冷哼了一声:“交不了也要交,韩爷是被叶大侠的传人杀死了,我们只顾我们的事,请谷公公定夺就是,天塌下来有个大的扛着,慌什么?”
“这人竟真是叶大侠的传人么?”
“你看死去的那些人哪一个手底没几下子?居然都被人家杀了个措手不及,你我都瞧不清人家的影子,剑法高到这样地步,你说除了叶大侠还有什么人用这样的剑法?那人若不是叶大侠的亲传,怎么可能有这么厉害的剑法,还在重围里吟叶大侠昔年动手前必定要吟的诗?”
那人点点头道:“是了,那诗纵有人肯假冒了吟出来,但剑法是再也无从做假,这人定是叶大侠的弟子无疑了。”
南七一直冷冷地瞧着两人:“徐爷,贺爷,您二位大可放心,这事是锦衣卫里的人挑起来的,西厂谷公公也不过是想帮忙而已!”
那姓徐的转过头来想要发作,姓贺的那人已是一把拉住了他:“徐大哥,总是我们搅了人家的生意,更大半夜里害得人家睡不着觉,南七爷有点火气也难免的,大家平日相处极好,何苦伤了和气?谷公公还在豹房等着我们回话呢!”
燕震一见来的是刘谨的党羽,下手再不客气,杀了二十来个人,然后飞身跃上墙头,官兵被客栈的四重院子层层隔开来,燕震脱身时轻功更是发挥到了极致,最里头官兵还没来得及声张,外面的官兵早看到了房上的影子,这些当兵的在京城操练,却总没有实战,心里痒痒地,见了影子先是说有了飞贼了,不待长官下令,乱箭飞蝗一般穿空飞射,一个个箭手都比远州外府的城防官兵练得好得不止一倍,但乱箭叮叮地相接钉在瓦面上,有的房上的瓦都被射烂了,有的只钉生出了些白点,火星飞溅,一簇熄了,马上别的瓦上又闪出无数。一枝枝的箭眼看都要射到飞贼了,及至箭雨之后,瓦面上到处是箭,人影鬼影都不见一个,间不容发之间,燕震已是身子倒下避开,头前脚后,右脚尖在楚家老店临街的幌子上一点,已是投入了另一边的暗里。
燕震本也不是轻易就会动意气的人,只是锦衣卫西厂都是刘谨得力帮手,虽是被这些人当作商千刀,风声必然要紧起来,再想要在商千刀行事之前找到他,那也更难了,因此好气又好笑,但是只怕是在心平气和之际,遇到了这些人,只怕也要动手的。
燕震倒不怕北京城里风声紧了自己无从立足,他只是愁的是商千民被这么一闹,行事必然更加小心,那人心机极深,只怕是想找也找不到了,若是向冲天在他这前找到商千刀,只怕他能见着的就只有一个还能活着了。
商千刀早就知道钱有钱是人厨子的哥哥,只是人厨子生性凶暴无常,他不提的事若是徒弟提了,提那事的徒弟就是不倒霉个十天半个月也要吃十天作天的大苦头,若再运气差些遇上他心情不好,只怕人厨子也不管什么徒弟不徒弟,一刀就杀了,只怕还要洗干净了煮来吃。商千刀也就在人厨子面前装作不知道钱有钱的事,蒋成是他的徒弟,只是为了在济南来找自己,吃小四川的面没给钱,但好歹也是人厨子的徒孙,当时只为吃担担面吃得舒服了,谁敢找小四川的麻烦他就要那个人的命,结果蒋成就被人厨子活活地在开水锅里烫得半死后拨去毛发,把他像吃猪一般地吃了,这世上人厨子绝对不会吃的人只有两个:一是他的儿子,那古怪的少年,二么就是他自己,其他的么?管他妈的徒子徒孙还是徒子徒孙的徒子徒孙,统统地照吃不误!
商千刀跟得人厨子那样的人久了,身上只怕也有那样的习气,这人一向也只是对钱有钱极好,对于钱有钱的徒弟么,纵是要让,只怕若真是起了火,红了眼也会六亲不认的,何况向冲天不知道真相,一心想要杀了商千刀报仇,商千刀让了自己会死,不让的话向冲天一条命也未必保得住,到时商千刀只怕也死个九分十分的。就算商千刀见到向冲天把什么都说了,向冲天不比易南那样临事相机,还懂察言观色,那也万万不可能相信商千刀的话的,总而言之就是只要两人一旦见了面,必然是一场生死大战,而勿论怎样,都是燕震最怕见到的结局。
第1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