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具有预知能力的时候,很多事情他都可以改变,但是并不尽然。对于滚滚历史洪流而言,人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一个春秋。四年的大学时光,已经到了尾声,忧愁和烦恼开始生根发芽,悄然地从心灵深处冒了出来——婚恋的压力,工作的压力,开始露出冷峻的面孔,以挑剔和不可一世的威势对每个人进行“骨干”和“精英”的考核。倘若发现那些懦弱、庸碌的细碎边角,就果断地剪裁掉,绝不施舍任何悲悯。
这一年,作为一个即将离去的老生,周世勇自然也进入到为生计而紧绷的状态。
这一年十月二十四日,在食堂里用餐的时候,周世勇看到电视里播报了一条新闻:昨天晚上十点四十分,一辆动车在温州发生脱轨事故,造成五百余人死伤,目前搜救工作正在进行当中。
电视上呈现出的画面,极其的悲惨。几截折断的车厢横七竖八地躺在桥下,已经残破不堪。其中不断有死伤者被抬了出来,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鲜血淋漓。
伤者当中,有个年仅三岁的小女孩,名叫小芹。事发的时候,小芹的妈妈用身体把她保护起来,她才得以幸免遇难,只是腿部受了点轻伤。但是她的爸爸妈妈却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镜头对准了病床上的小芹。她大哭不止,呼唤着爸爸妈妈。随后,在哭泣中,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哥哥说,不让上车……”
看完新闻之后,周世勇心里无比沉重。五百多人,这是多么骇人的一个数字!多少个生离死别,多少个家破人亡,多少个白发人送走黑发人!
他在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英雄梦。他的愿望是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他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前番恶斗歹徒,虽然差点送命,但是制止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屠杀。此事之后他感觉自己俨然就是一个英雄,横眉立目正气凛然,身后环绕着光芒,负有崇高的像巨石一样僵硬沉重的责任。
更何况,那是几百人的生命!不仅仅为了梦想,更为了良心!
世界上能够预知未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于是,他从贴身的地方拿出人生存档器,看到十月二十三日正好有一个存档。读取,验证,回到了昨天。
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只身赶往杭州——杭州是那趟动车的出发地。
刚一到站,便去购票口购买今晚七点到温州的动车票。他知道,没有车票是过不了检票口的。
六点五十分,动车进站。车站广播响起,要求乘客检票上车。声音很动听也很温柔,但此时此刻,它来自于地狱,为几百个罹难者宣读了死亡的判词。听到这个声音,他不寒而栗。
周世勇通过检票口进到里面,一眼便看到动车长长的白色的车身。他马不停蹄地向前端跑去,赶到一号车厢。透过玻璃,他看见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上,静候着发车时间的到来。周世勇隔着玻璃向司机挥手,大声喊道:“不要开车,不要开车!”
司机满脸疑惑,冲后面说了几句。过了片刻,车门打开,一个乘务员出现在门口,问道:“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司机说,我能见他一面吗?”周世勇语气中带着极度的慌张。
“对不起先生,车马上要开了,我们的驾驶员不方便见您。有话跟我说吧。”
“这趟动车要毁了,千万不要开了!会死很多人的!”
乘务员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脸露质疑:“先生,我们的动车组配套先进,有严格的安全例检,从未出现过安全隐患。请问您有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动车将发生事故?”
“这……这个重要吗?情况紧急,再晚一步,连你的命都都保不住!让我进去,我跟司机亲自说!”说完,他从车门里硬挤进去。
那乘务员是个女流之辈,根本拦不住他。进了驾驶室,他把前面的话原原本本跟驾驶员说了。但是无论他如何恳切,如何惊慌,如何歇斯底里,驾驶员根本就无动于衷,末了还愤愤地骂道:“神经病!”
试想一下,无凭无据,一个毛头孩子,有谁会相信他的话?如果有,那人毫无疑问必定有精神问题。
过了一会儿,车上上来两位保安,硬生生把他拖了下去,像拖着一条死狗似的。
对于这种无理取闹的人,保安是不会客气的,一边走一边喝道:“走,快走!吃饱着撑着,该上哪上哪去!”
两只手被架着出了车门,周世勇感觉自己好弱小、好无力,好比一只掉到水里的蚂蚁,拼了命地挣扎,却不能改变任何东西。他仰起头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眼光一扫,他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来了一家三口人——一对夫妇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家伙浑身上下都圆乎乎的,小脸蛋上写满了天真,手里拿着饮料认真地吸着,一点也不理会周围发生什么事情。
“小芹,好不好喝啊?”妈妈笑着问道。
“好喝!”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答道。
“马上要见到外婆了,开不开心啊?”爸爸问道。
“开心!”
小女孩望着爸爸伸出了双手:“爸爸,抱抱。”
爸爸把她抱了起来,捏着她的小脸:“小坏蛋,真让爸爸不省心。”
周世勇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小女孩便是新闻报道的那个小芹。
“放开我!”他两手一甩,挣脱了保安,朝那一家走过去。保安也没加阻拦,由他去了。
他仔细地看着小芹,又把年轻的爸爸妈妈认真地端详了一遍。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正享受着人世间最甜蜜的时刻。但是数小时之后……
周世勇默默地看着他们,眼里流露的,既是羡慕,又是黯然神伤。
小芹一家也发现了不远处的他,看到他奇怪的眼神,脸上也充满了疑惑。
周世勇走近一步,拦在他们前面:“朋友,为了你们和你们的孩子小芹,听我的话,不要上车!这趟车将要脱轨,整车的人都要遇难,就连你们也不能幸免!赶快走吧,不要坐了,抱着孩子离开,赶快!”
小芹的妈妈开始有了点害怕,望着丈夫,征询他的意见。
小芹的爸爸也有一些恐惧,但更多的是怀疑。他问道:“好好的动车,怎么会脱轨呢?这以后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呢?”
“这个……实话跟你说吧,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预感到未来会发生灾难。我的预感不会错的,请相信我!”
小芹的爸爸回头望着她的妻子,小声地嘀咕道:“他说的倒挺像真的。但是现在骗子这么多,他会不会有其他的目的?”
这时候,一个乘务员站在车门口,冲外面喊道:“动车马上就要启动了,请未上车的乘客赶快上车!”
看到乘客们蜂涌进入动车,时间只剩下一分钟,那对夫妇开始紧张了。
“陌生人的一通瞎白活,我们就不要上车啦?不要理他,我们走吧。”小芹的爸爸说。说完,拉着妻子绕过周世勇,朝车门赶去。小芹的妈妈自然也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跟丈夫走了。
周世勇很无奈。情急之下,抓住那男人的袖子,打算作最后一番争取:“听我说,不要走……”
小芹的爸爸一把挣脱了他的手,充满怀疑地望了他一眼,匆匆忙忙地走了。在进入车门的一刹那,小芹回过头来,认真地望着他,目光清澈无邪,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车门关闭,启动,加速,疾驶而去,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它以高科技、现代化的至速,驶往远方,一直,驶向了地狱。
车站很寂静,只留下一个落寞的孤影,在昏黄的灯光中,黯然地凝望着生死,无能为力。
当天晚上,他回到上海。
十月二十三日晚十点四十分,灾难还是发生了。第二天,新闻报导铺天盖地,全国上下陷入一片沉痛。
失去父母的小芹受到人们的关注。她爸爸妈妈生前在网络空间上写有多条状态,有人把这些状态整理汇合了起来。许多人都在转发。带着悲痛,周世勇点开了这个链接。
爸爸的空间状态:
9月5日17:33
都玩了一整天了,小家伙居然还不困,一直不停地动。我都想睡死了。小孩子,真是爱闹。
9月11日8:54
小芹在家里摔倒了,哭了,带她楼下玩,问她还痛不痛?小家伙说了句:出去玩就不痛了。顿时晕倒!
10月13日18:34
下班经过市场,顺便买了一只乌龟和一对金鱼,带回家给小家伙,她肯定很喜欢。
10月15日18:27
小芹又嚷着要我背她。唉,真没办法,小脾气可不能惯着她。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好像一点都不假。
10月21日16:47
小芹终于被我哄睡了,抱她到床上,在旁边看着她。小家伙睡得真甜,萌死了!来,亲亲,我的小宝贝!
10月23日22:40之后,此状态再无更新。
妈妈的空间状态:
10月17日16:16
从今天开始,记录小芹的每一个足迹,希望她长大后,会有很美好的回忆。
10月18日12:58
小芹拿着扫帚在地上来回扫,小身体还没扫帚那么高,却冲我嚷着:“妈妈,小宝贝在扫地哦。”唉,真是人小鬼大。
10月19日22:52
电视上播着狗血的韩剧。小宝贝指着电视,问我:“妈妈,什么是‘爱’?”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敷衍说:“长大后你就懂了。”
小宝贝啊,妈妈每次抱你亲你,那就是爱啊,你什么时候才懂呢?
10月21日16:04
小宝贝说,想外婆了。好久没回家了,准备带着她一起去温州。
10月23日19:47
人小脾气大,小宝贝,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啊。
10月23日22:40之后,此状态再无更新……
情感轰然崩溃,泪水瞬间泛滥……
屏幕上小芹的照片,幼小的年纪,却露出忧郁的眼神。谁能读懂她的心声?
爸爸妈妈,你们走了,孤独的我,怎样面对这,茫茫的夜色。天好黑,风好冷,眼睛好疼,我迎着痛楚,独自跋涉在漫长漫长的人生路,看不到光明,找不到温暖的怀抱,任我尽情地啼哭。
爸爸妈妈,我懂了,所谓的爱,我也拥有过。你们很爱我,总是没有任何理由地惯着我。可是现在,我却要尝试着坚强地生活。拥有爱的感觉,好甜蜜;失去爱的滋味,好苦涩。
爸爸妈妈,你们在天上看到吗,小宝贝已经懂事了,变成乖孩子了,我再也不撒娇了,再也不胡闹了,再也不耍小脾气了。爸爸妈妈,当我睡着的时候,你们还会默默地注视着我吗?你们看到吗,小宝贝睡觉的时候再也不哭闹了,我要永远做一个爸爸妈妈的乖宝宝。爸爸妈妈,小宝贝会讲故事了,我要讲很多很多故事,给你们听,我好喜欢你们夸我,再夸我一次,好吗?爸爸妈妈,你们希望我快快长大,最近我长个子了,很快就要长大了,你们高兴吗?爸爸妈妈,我好想抱抱,再一次,抱抱我,抱抱我,好吗?爸爸,妈妈……
悲伤像汹涌的潮水一样席卷而来,泪水已经决堤,模糊了视线。身体的所有机能被眼泪所侵蚀,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周世勇不敢想象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知道自己的哭相一定很难看。他用纸巾试图把眼泪擦拭掉,但还有几滴泪水滑了下来,落在了桌面上。
小芹啊,是哥哥对不起你。哥哥很没用,什么都改变不了。小芹,对不起!对不起……
躺在床上,面对着墙角,内心变得格外脆弱,眼泪又偷偷地流了出来,在脸上流成纵横交错的溪流,滴落下来,打湿了枕头。终于,他停止了哭泣,感觉眼睛隐隐生疼——泪腺里所有的水分,都已经流干。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谁都没办法阻挡。
经过一段时间的缓解,周世勇的内心逐渐得到平复。他渐渐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是改变不了的。世界上每年都发生那么多灾难,他一个身体凡胎,难道都能管得了?也许,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悲剧,都是天道运行的一部分。面对着这些,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祝福。
第37章 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