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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静静走了半个时辰,名兰终忍不住问道,“姐姐,今儿这事是怎么说?”
安尼果龄笑道,“我又不答理政事,我们家那个还不是个天天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说到这儿一停,似是刻意地望了名兰一眼,名兰忙躲过目光,看着窗外,安尼果龄轻咳一声,接着道,“因此近来朝中的事竟不大知道。方才也只是正吃酒呢,就见跟大汗的公公来了,拿着旨文宣阿敏贝勒他们进宫。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清楚。方才八弟不是说什么‘事发了’?”
名兰怔怔的摇摇头,又道,“那广略贝勒呢?”安尼果龄疑惑的看名兰一眼,“褚英?没见到他啊。”名兰心里一空,说不上庆幸还是什么滋味儿,半晌儿,才“哦”了一声。
安尼果龄抿抿唇角,半笑着望她,“看来不只我们家那位在女人身上下功夫,连广略贝勒和四贝勒也是一样的。就是得看什么样的女人了。”一席话含含糊糊似乎又有所指,听得名兰脸上直发烫,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分辩什么,只得陪着笑装糊涂。
尴尴尬尬一路到了七贝子府时,天上又连绵不断的下起了雪珠子,渐渐和旧雪融在一起,掩盖了身后凌乱的车痕。
如今入了冬,天短夜长,加上漫天飘雪,天渐渐的又阴黑起来,进了七贝子府的朱漆大门,有小厮忙上前搀着进了来。一路上鸦雀无声,只有一行人行走时,上好衣料摩擦时发出的悉悉梭梭声响。
名兰随着安尼果龄进了侧厅,却见当中圆木桌子上丫鬟已经摆了酒席,不觉一怔,“您这是?”七福晋一笑,道,“不过是摆桌酒席给你压惊,我可记得你酒量不错,都能替八弟挡酒不是?”
名兰微微一回神,明白她是指迎娶哲哲时的事儿,也只是一笑带过。入了座,身后忙忙碌碌一队丫鬟进出递送盘子。两人正有说有笑用膳,却听厅门那儿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以及那些个“给七爷请安。”名兰知是七贝子回来,不由放下筷子立起来。
才站起来,阿巴泰已经进了厅门。看见名兰也在,一时间瞠目结舌了愣在那里,下意识的理了理领口,尴尬的一笑,才对安尼果龄笑道,“弟妹也在啊。”
安尼果龄只是不出声的一颔首,拉着名兰坐下,方道,“当时我跟你说过了,你还以为闹着玩儿不成?”
七贝子一笑,“没有没有。”说着走到圆桌前,丫鬟忙将泥金描花瓷凳给推上前去,伺候着坐下来,方退下。七福晋半笑着嗔阿巴泰一眼,“你一回来,搅得我们吃饭都不安生。”阿巴泰也不怒,只是笑。端起茶钟抿了口清茶,又抬头招呼道,“名兰别客气,在七哥这儿,就当自己家一样。你嫂子若是欺负你,只管告诉我去。”
安尼果龄闻言,气得咬牙用指头朝他颅骨上狠狠一戳,冷笑道,“我欺负她,倒是你别欺负人家就是好的了。哼,今儿名兰儿跟我睡,你自己上暖阁去。”阿巴泰听了,急得嚷起来,“凭什么?你不跟我睡!?”,说完,就看着名兰和自己福晋都拿帕子掩住脸想笑又不敢笑。就连后头的丫鬟们也是死命忍住不笑,才知道是哄他玩的。
面子上觉得挂不住,耳根也急红了,转身对那起丫头们兜脸就是一通训,“没王法的小蹄子,还笑!?囚攮的我跟我媳妇儿睡觉天经地义,天皇老子都管不着。”
这话才一说完,众人更是撑不住,大笑出来。安尼果龄本是茶水含在嘴里还未咽,这会子干脆一口喷到桌子上,身后丫鬟们赶紧强忍着笑上前来替她打理。名兰也是侧了脸,笑了好一阵才止住,“晚上还是七哥七嫂一起睡吧,我哪儿敢搅黄你们俩好事。回头耽误了子嗣,可是天大的罪名。”
七贝子听完,才回过神,知道他方才那样让名兰难堪了,想辩白又没言辞,心里一急,就摇头挥手道,“不妨事不妨事,咱们一起睡。”说完,就看满堂怔了片刻,待大伙回过味来时,才忽的喷笑出来,止都止不住,房顶都快给掀了。阿巴泰被笑得个莫名其妙,咳了一声,拍桌子道,“行了行了,我就是个粗人,说话也不中听。你们明白意思就行。”
话才落,大家才止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安尼果龄边拿绢帕子拭眼角的泪珠,边笑道,“明白,我们可不明白?不就是咱们仨一起睡吗?成!”
阿巴泰被臊得脸红脖子粗,坐不住,忿忿的哼了一声,借故说他要练马,就起身走了。
众人好一阵子才渐渐止了笑,安尼果龄刚想跟名兰再说几句,却不想二门外有丫头来报说,侧福晋宝格儿到了,剩下两个庶福晋因病着,就未来。七福晋一愣,冷笑一声,“倒把她给忘了”,又拾起茶碗喝了茶,方道,“叫她进来吧。”
片刻功夫,就看长得极伶俐的女孩,十五六岁模样,一身桃红刻丝百子缎地袍,外头套件银鼠褂子,笑盈盈的上来近前请过安。安尼果龄像是猜准了名兰想站起来回礼,就边笑着对宝格儿说免礼,边在桌子低下暗暗拉住名兰,手底下微微用劲,意思是叫她别起来。名兰只得作罢,侧身示意丫鬟上茶,亲自端起献茶,宝格儿一怔,悄瞥安尼果龄,见她面上淡淡的,才忙伸手接了。
几人都各怀心事的用了膳,大厅里寂寂无声。待到丫鬟们新换了水,又伺候着诸位主子用热水沤过的厚布帕子净手后。安尼果龄才立起来,“招待不周,兰儿见笑了。”
名兰本是没事的,却看安尼果龄伸着手比划了个三,回想方才那情景,忍不住嗤地笑出来,“姐姐哪里话,招待得极周到,我家去也不会有这么体贴的了。”安尼果龄笑着一扬眉,道,“周到?既然周到,咱们真一起睡如何。”边说边直拿帕子掩嘴乐。
待人都笑软时,安尼果龄才重正色道,“嗳哟,你们俩都快别闹了,才吃过点东西,一会儿又要笑得我肠子疼。”名兰听了,气得直冲宝格儿冷笑,道,“瞧这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明明是她招的,这会儿又来编派我们不是。”说着扭身要走,安尼果龄忙拉住她手腕,“行了,嫂子不是,成吧?”边说着,边转头去寻念珠,又想起念珠才被派去四贝勒府回禀事情还未回来,只得唤别人。
叫了另个随手使的丫鬟砚儿,道,“带八福晋去西边那套预备好的暖阁里住下。以后你就跟着八福晋伺候。若出了半星岔子,你也不用呆了。”唬得砚儿忙跪地磕了个头,“主子放心。奴婢一定小心伺候。”
名兰怔了半晌,方望着安尼果龄僵硬一笑,“这是怎么说,我有银莲她们这些丫鬟伺候,哪里敢再劳烦嫂子?”安尼果龄抿唇笑笑,悄声道,“四贝勒可是千叮万嘱的让我照看你,还说你有了身子?你要在我这儿出了差错,可不得急疯一群人。”
名兰闻言只觉得讪讪的,想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福身道谢把话收住。当晚就在西暖阁套房中安歇不提。
次日天明,雪珠子刮了整夜,已然停歇。名兰早起下地时,只穿件玉色小衣,外头套的是青呢雪披,底下桃红点子的裤腿散开,边执了牛角梳一下一下蓖头发,边顺手推开窗,顿时一股子雪冷梅香夹面扑来,鼻子有些微痒,轻飘飘的一个喷嚏。银莲在外头听见,吓得忙推开门,抢着把窗子给掩了,又忙给名兰加衣服,冲外头小丫头们道,“福晋醒了,快进来伺候。”
等着沐盆等都送来,银莲亲自半跪着,侍侯名兰用酽茶漱口,清露茶汤擦了脸。才扶着名兰到檀木镂花嵌海贝妆镜边,坐好了,边给蓖头发,边絮叨着数落。听得名兰笑也笑不得,怒也怒不得。只好微闭着眼睛由她摆布,口中只是念佛。好一阵,听着头顶上没人絮聒时,才睁眼一瞧。就看见镜子里头自己双腮红润,自羡压过桃花。唇未点而红,眉不画而黛。里头一身玉色团福的玲珑长袄,外面加了桃红的银狐裘镶领子雪褂,再配两条新打的葱绿宫绦结子,好水灵。
名兰不由轻笑道,“你今儿把我打扮成这模样,要做什么?”银莲只望着名兰一笑,“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话说一半,又隐了一半,说不清缘由,就是觉得自家主子,理应打扮的出众些。正出神,就见名兰伸手取下头顶上的梅花式镶珠金钗。银莲惊得忙要拦,道,“这好不容易才收拾好,您又不喜欢了?”
名兰抿抿唇角,抬头望着镜子里的银莲,半晌方耳语道,“这儿是七贝子府。”银莲怔了片刻,方恍然大悟的笑着哦了一声,“是奴才糊涂了。”话是笑着说完的,心里却莫名的一紧,方才只顾着让福晋漂亮,却不想在七爷府邸里过分出众,只会招来闲话。不敢再多想,只是转身去衣橱里翻检衣物,换了一件件。就连莲青哆罗尼鹤氅,名兰犹说太艳。银莲笑得弯了腰,硬是把那鹤氅强披在名兰肩上,“好主子,好福晋。就算是要清淡,您也太过头了。”
说着硬是将名兰推出门,“这么好的雪,趁着还没被糟蹋,您也该看看才是。”果真好风景,站在廊庑檐子下面,正朝东边日出的地方,瞧着朝阳把雪地屋檐都染成一派绯红,笑着伸开手臂,微仰头感受阳光映照在身上暖和的温度,呼吸清晨冷甜空气,心情不由大好,只是不知爷什么时候来接自己。
直等阳光烘散了雪夜寒意时,名兰才缓缓睁了眼,不知什么时候腮边竟挂了两行清泪。正要擦,却看身侧递过来个手帕子,耳边是生愣愣一声笑,“从没见有人晒太阳还晒出眼泪来。”
名兰见是七贝子,也不敢抬头接那帕子,只是一福身,“给七哥请安。”感觉眼前七爷猛的朝前跨了一步,想要一把扶起她似的,就忙装着一个趔趄,不动声色的朝后倒退一步。余光里,瞥见他薄唇动动,终是尴尬一笑,收回手,也掩了那帕子,略略一声清咳,“起吧。”停了停,极清幽的话音,“还是这么生分。”
名兰知道那话意思,却不知该如何接,只得装糊涂。两人一言不发的在雪檐子下站了半晌,还是阿巴泰先开口,道,“今儿这太阳还真好。”名兰轻点头,“嗯”了一声。听那话音停了停,小声道,“那天晚上我酒后无状,对不住。”名兰闻言,身子微微一个颤栗,强自镇定后,方是浅浅一笑,道,“七哥偏爱记这些小事。”
阿巴泰不想她这么说,略一怔,只是不出声的点头,玩弄手中的扳指。又停了半晌,转眸定定凝望她,胸腔上下起伏,音调有些嘶哑,“我是不是只能当你七哥?”话音里是绝望却又带着一丝乞求。
名兰不由认真的侧脸对望上他眸子,看着他眸底映着阳光似的清澈里毫无掩饰的透着渴望,心头微微一震,大概太久太久,都没有遇到过如此坦诚黝黑的眸子了,忽觉得小腹隐隐一疼,倒把她疼得清醒了好些,沉默一阵,才重又望着他,轻语道,“难道嫂子还不够好?”
七贝子听了,只是细细琢磨那些话的意味,正待要说什么,却望见什么似的忽然变了脸色,又是往日那般嬉笑,“我说弟妹,也不知道八弟什么时候来接你?”
名兰被他那番话给说得一怔,顺着他眸子略一侧目,看见不远处冷松背后的一个身影一闪,看服饰像是七福晋的随侍丫鬟砚儿,心下了然,淡淡一笑,对着那方向提高了些音调道,“七哥说的是,只盼着八爷早些来信儿接我家去。”
两人站在廊子里又朗声说了几句不关紧的淡话,就看那边儿银莲过来,远远见了七贝子,倒是稍一踟躇,还是近前问了安,又道,“早膳已在厅里备下了,福晋去吧。”一时,看着砚儿也来了,一福身,回着七贝子道,“福晋在屋里等爷用膳呢。爷请回吧。”阿巴泰听如此,也不好推脱,只是一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去,我就回。”说着,只是一偏头,深深望名兰一眼,名兰只作不知,垂着头,候着一行人陆续过去了。才重又抬头,平静的望他们远去的身影一眼,转头回房不提。
且说皇太极他们昨夜进宫觐见大汉后,却被极严格的看管起来。诸位平日不管事的年幼些的阿哥并不知发了何事,只是静心候着罢了。然而阿敏他们几个掌实权的贝勒心下自然明白是为了舒尔哈齐并上那谋反名录。听到软禁的旨意顿时懵了,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说半个字。只得忧心忡忡的在房内来回踱步。
皇太极看着和他同关一室的阿敏,被他来回走动弄得不耐烦,就让他坐下来,才停了停,阿敏就又站起来小声道,“这回大汗若真问起那谋反名录,怎么处!?”皇太极只一笑,“你省省吧,倒时候照实说,反正那单子也没咱俩的名字。”阿敏听了,先一笑,“真有你的。”后又愣了,道,“那褚英怎么办?打头的一个就是他。”皇太极冷笑一声,“到时候你瞒着父汗试试。”
正说着,外头公公在宣,“阿敏贝勒,大汗有请。”说着,开了外门,将阿敏带出去,只留皇太极一人寂寂坐着。外头雪下得正大,因时间仓促,这屋子里只有一盆火已不旺的碳盆,忽明忽暗的暖炭燃焚殆烬,微还有些余温。皇太极搬了椅子凑在炭盆子边坐下来,盯着偶尔爆出的一两颗火星,隔壁自鸣钟报了几回时刻,坐得久了,身上并着心里竟也簌簌发冷。
这回年长些的大阿哥中,只有七贝子因平日父汗从不将政事交予他过问,故此得以保全。只是自己这回不知算不算是引火烧身了,当初要早知父汗会查出此事,何苦还听范文程的话,给褚英递信?早该退出以求得明哲保身才是。
身子歪了歪,有些犯迷糊,恍惚间又想起名兰,那张谋反的单子是在名兰房子里收了,父汗若是派人搜,保不准就真搜出来,那时只怕名兰也得受牵。这么想着,心里微微好受些,就算自己保全不了,也不能误了名兰,把她交给老七照看,倒也还放心。至于哲哲她们,顾及不了那么多。思绪沉沉,这么朦胧琢磨着,不一时就真睡着了。
直听着耳边一声声“四贝勒”唤时,才乍一动弹,睁眼瞧见公公皮笑肉不笑一张脸。冷冷一笑,问道,“怎么?轮到我了?。”边看承公公谄媚笑着,“四贝勒这说哪里话,什么叫才轮到,是早该您了。走吧?”
皇太极应了声,有些僵硬起身,随着承禄出了房门,顿时一股夹着雪的大风铺面而来,冷气呛得人上不来气,雪珠子直往脖子里灌。好容易挨到大殿跟前,想是夜已深了,只有那大殿中灯火通明,在漆黑夜色里格外刺眼。在殿门外头,正小心的跺脚抖掉衣袍上的雪片子,忽觉肩头一暖,抬眼瞧时,原是代善给自己身上塔了件镶皮毡毛斗篷。代善见他冻得面皮青紫,不由强笑道,“以后可别逞能说不怕冷了。这雪天,能冻死人。”
皇太极惭愧的咧嘴笑道,“谢二哥。”话没完,就听大殿里头宣着,“四贝勒皇太极进殿。”门口诸位兄弟目光皆投过来,有窃喜,更多是担忧。
踏进殿门,踩着厚实的地毯,肃穆寂寂。阿敏,褚英,莽古尔泰等都跪了一地,大汗正背着灯影叹息。皇太极见此,只是默默上前几步,陪着几位哥哥同跪下来,磕了个头,再不敢出声,一旁阿敏扯扯他袖子,用手比划个名录,又朝上一指大汗。皇太极瞧着那桌案一角,隐隐一抹明黄。
半晌儿才听大汗问道,“承禄,人呢?”公公只是颔首打千,话音小的几乎听不到,“回大汗,人来了。”
大汗转过身一瞧,果真见到皇太极正在地上跪着,不由下阶要扶他起来,道,“你哥哥是犯了错才跪,你跪下做什么?”皇太极只是不肯起,道,“哥哥们做事情,从不瞒儿臣,若哥哥们有错,儿子自然也有错。”
努尔哈赤一声冷笑,“你倒讲义气。”说着,也不答理皇太极,径直回了御案前,取了那要命的鹅黄笺子,丢在皇太极手边,“既如此,这东西你也该是知道的。”平静如水的话音儿,却听得人后脊梁腾得窜起一股凛寒。
皇太极没敢接话,只是颤抖着伸手取了那笺子,喉咙紧了紧,打开看时,见那笺子下方洇着个极小的墨点,知道是当初交给褚英那份仿造的名单,微微松口气,可见父汗还没搜过自己王府。忽想起当时范文程告诫自己说此事一但事发,一定要紧咬牙关,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一人身上。
又环顾四周,看着多少双眼睛皆是齐齐聚在自己身上,咬牙心一横,也罢,就赌一回,头一抬,“儿子自然是知道这东西。这东西是谋反名录。”全场瞬时静得彼此呼吸可闻,窒息般的寂静后,喋喋议论像叶落秋水中接迭而起的波纹般递了开去。
努尔哈赤转过头一言不发的直盯着皇太极,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哦“了一声,许久,才冷笑一声道,“那准你仔细说说。”
踟躇半晌,感觉着背上的目光如芒刺一般,片刻,才微微清咳了喉咙,道,“这名录是儿子捏造的。”毫无知觉的说完,脑子里已是麻木一片,底下的兄弟们惊的低声嚷起来,“老八你疯了。”连顶上的大汗听到此言也是不由离了座,“皇太极,想清楚了再说。”
他冷冷一笑,道,“父汗放心。儿子没疯,脑子里清楚得很。”看着大汗步步紧逼,皇太极也不躲闪,只是直直的回视,丝毫没有怯意。片刻,大汗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座椅,“那你说说为什么要捏造这么一份东西。”
皇太极觉得后脊梁极轻的一个寒颤,回想起范先生的话,鼻息间冷冷呼口气,抬头道,“儿子嫉妒。嫉妒大哥的风头,大哥的军功。想借着这法子让大哥下不来台,本是唬人的玩艺儿,不想闹到父汗这里,儿子也无话可说。只求父汗别连累了几位哥哥。”话未完,就听阿敏一声怒斥,“老八,你根本不是这种人。”
说着,从地上腾的立起来,冲大汗道,“大汗明鉴,如果这名录果真是八弟捏造的,那侄儿就是主谋。”话毕,几个贝勒也纷纷跟立起来赌咒发誓,吵嚷着自己是主谋。努尔哈赤一听,冷冷打量着底下的子侄们,极凛冽的话音,“这会子倒都团结上了?”
一句话说得诸人哑口无言,还欲辩解,就被大汗挥手喝退下去。“老八留下,其他人出去。”
不知不觉中,天已大明,雪也渐停。大殿里那十八柄蛟龙腾云式的金座烛台,上头的冉冉赤烛仍旧将屋子里照得极亮堂。听着殿门沉沉合住,努尔哈赤一抬手,指了旁边一张虎皮椅对皇太极道,“坐吧。”
皇太极仍是僵跪着,不答言,也不动。大汗见他如此,一笑,“行了。这儿人都散了,就你我二人,还演呢?”皇太极抬头望大汗一眼,“儿子没演戏,千真万确是儿子一人捏造”话未说完,就被大汗喝住了,“空口无凭。”片刻的对望,是努尔哈赤黑得极透亮的眼眸,海般沉寂幽深,一瞬间,皇太极几乎要抵挡不住似的说出真话,微侧过头,终是忍着没说。
“谁能证明褚英那儿的谋反名录是你伪造的?你只用说谁能证明,就够了。”半晌儿,才是大汗一声叹息。
“老七。”
日头渐渐高起来,阿巴泰和名兰别后,才进嫡福晋房中还未及用早膳,就听外头嘈杂,没见着有人通报就看见一宫监进来宣旨,着七贝子即刻进宫见驾。阿巴泰忙下座听旨,因看那公公面色不好,也不敢细问,见他立等着,茶也不喝,座也不坐,便知事情紧急,只得理了理衣襟,匆匆辞了福晋,跟着出来。饶这么着,那公公还一个劲的催着快些。
一路紧赶慢赶的,到了大殿门口,却觉得一派肃静,偌大的宫殿,除了白茫茫大雪一片,竟无一丝杂色。只有飞檐底下几个铜铃,被雪风一吹,叮啷叮啷的响起来,更显得旷古幽寂。
再朝前走,转过玉阶,才猛得看见大殿底下密匝匝跪着人,再朝里,大殿前的雪地上,孤零零跪着的一个身影正是皇太极,一抹藏青跪在苍茫天地间,格外乍眼。老七见了,来不及跟诸位兄弟叙话,就忙紧走几步赶到皇太极身边,压低声音小声道,“八弟,没事吧?”
皇太极勉强一笑道,“父汗在里头等你,记得千万承认那东西是我伪造的,不然大哥不保。”
阿巴泰还不及细细回味,就听里头在宣,又四贝勒道,“千万记得。”无法,舔舔干裂嘴唇,忙起身理理衣襟进了殿。皇太极愣愣瞧着他背影,恍惚间竟忘记自己仍旧性命不保。被一夜寒风吹得身子也略略有些吃不消。望着天大明,不由隐隐一丝笑意,只不知兰儿此时在做什么。
不知不觉的,早起时一片红霞的天幕又渐渐黑沉下来,看着似乎仍要飘雪。
名兰在七贝子府里用罢早膳,坐着随手翻书,却总觉心神不宁,想招个人来问问,却不知叫谁。后还是听屋子里换炭盆的小丫头在院子里议论,才知道原来七贝子竟被大汗招进宫去了,心头不禁猛的一跳。
银莲从屋外折了梅枝打帘子进来,听外屋那几个小丫头小声议论,又见名兰一副怔怔的模样,心下明白了大半,只得说些别的淡话宽慰她心。名兰面上装着没事人似的,只是常望向窗子外出神。七嫡福晋那儿,也不敢亲自来安慰,只怕被名兰看出什么来,几番悄悄着人来探望,回去都说是相安无事,不相干。
就这么让吃茶就吃茶,让用膳就用膳的恍惚过了一天,直等天色渐暗下来,才听嫡福晋那儿喧嚣起来有了动静,估摸是七贝子回来,忙放下手里的书,从绣墩上站起来就朝外走。
银莲见了,忙笑拦道,“福晋这是怎么说?难不成比人家福晋还着急?”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名兰,踟躇着回头望一眼,缓缓道了句,“也对。”又往门外望一眼,强忍着,才勉强回了屋,自己若这会儿着急忙慌的跑去,倒像是有什么似的,难免小人不多心。
略坐了一会儿,半柱香时辰不到,就听屋外匆匆脚步,急急一声“名兰”,不由忙出去看。果真是七贝子回了府,单手撑着院门框,发辫散乱,一脸惊慌,见了名兰,也顾不及礼数规矩,只是怔怔盯着。名兰被他这阵势吓懵了,浑身颤栗着等着后边的话,两人望了许久,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是两行清泪,“名兰。八弟他”
名兰只觉脑子中空白一片,“八爷他怎么了?”尾音颤颤,竭力抑制着心底的恐惧。
看七贝子狠一咬嘴唇,“谋反事发,八弟为了保全我们弟兄,一个人把罪全担了。”眉梢狠狠拧成死结,极痛心的话音,“都怨我。”
名兰恍若一个晴天霹雳,半晌才慢慢回过神,“那他人呢?还没被?”那语调慢慢黯淡下去,七贝子没听清,抬眼一瞧,见她满脸心碎至极的神情,就明白她定是误会了,忙又补充道,“八弟性命倒还不曾有事,只是被父汗喝令跪在雪里,如今已是一天一夜了。”
一听此言,名兰才大松口气,本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胸腔里那种疼,就跟钝器猛击心脏似的,乍一时,还浑然无知觉,而后的麻木渐散,心疼恰似潮水般的,自四面八方齐齐涌来,几乎把人溺毙。风卷残雪天寒地冻的,只消静坐一时辰,几乎就要了人命,如今他,却是跪,一天一夜。
名兰不听众人劝阻,执意要去。七贝子眼见拦不住,也因听父汗午晌儿那番话,好像也是隐隐希望自己能悄悄带名兰来趟的意思,也就只得挥挥手让下人们去准备车驾了。
七福晋送名兰出了贝子府门,看着昏黄的绢纱宫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站在青石砖的甬道里,有些犹豫的轻握住名兰的手,指尖传来一阵微凉,心里隐隐不忍,“你一定要去?快做额娘的人了。”
名兰只是默默抽出手,一点头,低幽的话语,“我做不到置之不理。劳烦七哥七嫂了。”
七福晋眼见着她上车离开,回头又看见自家爷望着名兰车骑去的方向,有些恍恍惚惚的,心里明白。然而身后侧福晋也在,自然不好明说什么。又想了想,方装着不经意的一提,“这风紧夜黑的,弟妹一个人走,也不知”略一停,试探着,“要不爷去看看?”
七贝子一听,怔了瞬间,忙拾起马鞭子,转头喝令道,“去给爷把马牵来。”说着从福晋手里接过披风,光电火石间,只一停顿,不由伸手抚过她下巴,唇边略略扬起道弧线,“你等我回来。”又深深望了一眼,眼底隐着些感激,“多谢”二字,被吹散在猎猎寒风中。
名兰蜷坐在车厢角落里,听咣当咣当的车轭声响。觉得周身冰冷,外头寒风一阵阵的从帘子缝隙钻进来,却也顾不得许多,只求能快一些到达。行不多时,忽听车后隐约传来马蹄子敲击冻结路面时,发出的清脆咔哒声。开始还没在意,直听到车窗外熟悉的一声,“兰儿。”才一惊般的坐起来,伸手开了车窗,只觉外头的大风夹杂着雪片子,“呼”的刮了进来。
果真是七贝子。
阿巴泰边策马随行,边侧脸朝名兰喊话,“我不放心你,过来陪着。”
名兰笑着摇手,“七爷请回吧,我能行。”阿巴泰不答言的一笑,又猛加几鞭,转眼已经越过了车驾,斜横着马身,将车给拦下了。
车夫见是自己主子爷,也不敢说话,只是唯唯诺诺的跪在地上听凭发落。阿巴泰也不喊起,蹬蹬几步上车进了车厢,打横抱起还未反应出了何事的名兰,跳下车,将名兰送到自己马背上,这才淡然对车夫道,“你赶着车慢慢跟着吧。”
说着一跃,已是翻身上马,坐在名兰身后,满环住她,又重策马飞奔起来。名兰他被气得一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几番想要张口问,却被寒风灌得满口是雪。只得侧过脸,在阿巴泰胸口偏了头,仰脸大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阿巴泰边专心策马,边腾出一只手来,扯过披风紧紧裹住名兰,“我对别人不放心。”说着低头一笑,“更何况这样会快些。”
名兰身子被锦裘披风裹着,加上又有后边一个火炉子,倒是不冷了。能感觉到他一路虚弓着身子,将自己满满的护在怀里,竭力想平稳些。心里一丝感动,心情也渐渐和缓些,鬼使神差的抬头望向七贝子侧脸。
阿巴泰倒是一心驭马,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谁看谁,只是觉得满怀幽香。心里暗自发誓定不能让眼前这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