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贝勒府南书房里。
天色将暮,皇太极正潜心在案桌后细读春秋,越读越觉得汉人文化博大精深,只是时辰一久,眼睛由不得有些酸涩,便一手扶书,一手摁摁自己鼻梁,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边暗自琢磨着那封给叶赫的信该如何下笔,既不能显示出大金的敌意,却又要给他叶赫适当的压力。要写得面上太平,底下却又暗涌迭起。
正想着,忽听一阵急急地敲门声,猛一睁眼,道了声,“进来。”片刻,安澜闪身进来,匆忙间一打千,还没等皇太极喊起,就压低声音仰头道,“爷,奴才在帐子外听见大汗决心要赐死庄贝勒了。”
“你可听真?果真要赐死三叔?”皇太极将信将疑,父汗和三叔交情向来甚好,那回与乌拉会战,三叔反叛,父皇不也仅仅是解了他的兵权而已吗?如今怎么会说赐死就赐死呢?
“怎么听不真?奴才是听得一字不漏,真真切切,大汗还派广略贝勒去给庄贝勒赐毒酒呢。”
皇太极闻言,愣了一瞬,顿时明白大汗让舒尔哈齐死,不是真心的了。无非是借大哥褚英手软为借口,顺水推舟,饶过舒尔哈齐一命。只是事情就这么了断,想当初自己在军中因为三叔叛逃而奋力杀敌以致身受箭伤,却只是换来了父汗一个淡然的眼神,就觉得心有不甘。
侧脸见安澜仍一脸喜色的跪着,点点头,轻声道了个好字,上前两步,无言的扶起安澜。凝视一阵,转身写了张拜谒贴,交给安澜,“你拿着这帖子去,转交给才投靠咱们的范文程范先生。只说是我久仰他的大名,想约个时间拜谒。”
安澜一愣,“范先生,可靠吗?”
皇太极没答理,“你去吧,我自有法子试他。”
待安澜躬身退出,皇太极才轻舒一口气,想到三叔与自己的诸多不快,想到褚英如此得到父汗赏识,自己拼尽死活却也只能换来父汗平静的一望,就觉得妒火中烧,非得想借这机会做些文章。
平静思绪,猛得想起来父汗交代自己的那封信,只好重坐回书桌前,蹙眉苦思冥想。几次提笔,均是没写两字,就抹了重来。正想得有点头绪,忽听敲门声,然后就是吱呀一声。以为是哪个丫鬟,就头都不抬的呵斥一声,“没规矩的东西,谁准你进来的?”
却不曾想传来一声轻笑,竟是哲哲笑道,“呦,贝勒爷好威风。”闻言,皇太极连忙抬头,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却只是一瞬,片刻,转眸静静看了看哲哲,坦然道,“我方才不知是你。坐吧。”说罢又垂下眼睑,提笔写起信笺来。
哲哲见皇太极不冷不热的模样,心里有些酸涩委屈,也只得咽下肚子,嚅嗫了一阵,“只是好些日子没瞧见贝勒爷,过来看看。”
皇太极仍旧不为所动,“我好好的,有什么看头。”心里老大不快,真后悔当初应承了这门婚事,娶了科尔沁这丫头进府,闹得名兰这些日子老小心翼翼和自己隔了一层似的。
哲哲听这言语,明知爷厌烦自己,却性子一倔,偏偏要把话讲完,“我是方才路过柳香榭,听珠宁姐姐仿佛在求若姐姐救谁一命,就想着名兰姐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想请贝勒爷看看能不能帮帮她们。”哲哲说完,无辜的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满是天真的看着皇太极。心里却暗笑,皇太极你活该,你既然敢对我不理不睬,我就要踩着你的痛处,还要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名兰你不是宠到天上去了吗?现在别的男人求她救命,我看你怎么办。
果真皇太极闻言,肩膀气得微微一个激灵,顿时愤怒地抬头对上哲哲的眼睛。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审视良久,却看不出丝毫破绽。只觉得耳根着了火似的,又是褚英!心底怒骂一声,褚英,你胆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勾搭我的女人,休怪我不顾兄弟情谊,叫你含冤九泉。
只是这怒火还未喷薄而出,皇太极就强忍着冷静下来,暗暗吐了半口气,重摆了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孔,“哲哲,你好心我知道。只不过名兰会有法子处理,你就不用费心了,外面日头正好,玩儿去吧。”
哲哲本是准备泼了油点了火之后,躲在一旁看好戏,没想到天外飞来一捧沙子,把那火给盖灭的干干净净。见皇太极那瞬间的怒火无缘无故消失迨尽,又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不觉惊叹于他的隐忍城府,终是恼恨地瞪他一眼,狠狠跺了下脚,扭头摔门而去。
只是皇太极并没她想得那么有城府,前脚见她走了,后脚就唤了安澜的弟弟安佑来。“你派人去到柳香榭边,听听珠宁都跟名兰说了些什么。记着别让人发现。”
安佑听罢恭敬打千儿道,“奴才办事,爷就放心吧。”
又是一柱香的时间,皇太极忍着心里的气性,提笔硬是将那封简直可以称之为挑衅的信函写了出来。从头到尾通读一遍,自觉还行,只是字里行间把他对父汗的不公,对大哥的不忿全透了进去,火药味十足。
正准备找小厮来大张旗鼓地发放出去,却听着安澜在门外报。皇太极也就顾不得信函,忙拉门出去,紧赶两步将安澜扶起来。抬头却看见不远处有位温文尔雅的儒士立着,不觉一愣。安澜忙悄悄禀奏道,“爷,这位就是范文程,范先生。”
皇太极惊喜万分,本以为范文程会端文人架子,不肯亲自来,却不料安澜这小子还挺有本事,竟把他给请来了。想着,赞许的拍拍安澜肩膀,就朝范文程迎上去。范文程微微一躬身,“给八阿哥请安了。”却被皇太极一把搀起来,“范先生快别如此,折杀我了。”
搀起一看,却觉得有些面熟,不禁微蹙眉回想,猛然醒悟道,“难道先生就是曾和我在漓春园里有一面之缘的那位”还未说完,范文程已然颔首道,“正是在下。当日多谢王爷救命,替在下肃清了仇家。如今来贝勒爷这里,也正是想报那一剑之恩。”
范文程那回本想逃离金兵,回到明朝辖区内,尽管皇上不信任自己,却也应该为自己民族尽些心意才是。但那一路上所见所闻,却是明军在烧杀抢掠,所辖之地民不聊生,反倒是金兵纪律严明,对地方百姓爱护有加。加之朝廷奸臣当道,竟然派了追兵要杀自己灭口。打那回起,性情大变,自寻思圣贤书上讲究个忠字,却反对愚忠。金兵如此深得人心,迟早要将大明取而代之,自己要一意孤行仍痴心于奸佞朝廷,倒是有些助纣为虐的意味了。索性扭身回头,投靠了大金。
“当日日光昏暗,未将先生看得真切,若早知当日就是范先生,怎会怠慢?定要请到府上小叙。得罪,得罪。”皇太极说着,让身相请,“先生请随我到里面相叙。”
进入花厅,皇太极挥退左右,待朱红大门关上,就将主座拱手让出,道,“先生才高八斗,能来我大金,真真是贵人。如今更是让我这寒舍蓬毕生辉,理应坐上座。”边说,边将范文程推至花厅中央那把铺着虎皮的红木大椅边。范文程哪里敢坐,忙连连摆手,起身谦让,却被强摁着坐下,无法,只得战战兢兢的半坐在椅子上。方坐得半稳,不料皇太极正襟迈步至主座前,扑通一声,长跪不起,深深一躬身,抱拳道,“范先生如今肯光临寒舍,某感激不尽。承蒙范先生不弃,愿从此拜范先生为师,学习治国安邦为臣之道。”说着,又是俯身当厅一拜。
范文程在明朝哪里受过这等礼遇,生了二十年有余,仍只空怀一腔凌云志,却无报国门。回想从前被明朝那些奸臣追杀,颠沛流离,亡命天涯。如今又见皇太极虽身为天皇贵胄,却对自己以如此大礼相待,不觉心性大动,只觉热泪盈眶,所谓知遇之恩,莫过于此。只是文人矜持,仍放不下架子,略一沉吟,“若说讨教也还使得,只是师傅二字,断不敢当。”
皇太极也不计较,只是微微一笑,“师傅肯收我了?”说着理袍子立起来。范文程略一点头,“八阿哥言重了。”
两人方坐定,待小丫头蕊儿上了茶,还没说上两句,就见安佑叩门进来,跪地回事儿。皇太极知道他是定弄清楚名兰她们的讲话了,就准他近前禀报。
好容易说完,皇太极一脸泰然,挥手让他下去,端起茶喝了一口,像是不经意的转眼望范文程一眼,恰巧范文程也正望向自己,一瞬愕然,随即放下青花瓷茶碗,听着茶盖碰出的叮啷声,“如今先生既然是我师傅,也就没什么相瞒了。”轻叹一声,“不瞒先生说,如今父汗要赐死三叔舒尔哈齐了。我真是痛心得很。”
范文程看了看他,“这话只怕是半真半假吧?”
皇太极一愣,又道,“我大哥褚英更是懊恼不已,父汗限期命他动手,我实在是怕大哥有妇人之仁,违逆父汗之命。我真是为大哥捏了把汗,担心他不肯动手。想问”谁料话未说完,就见范文程起身要走。皇太极忙上前相拦,“师傅怎么不听我说完?”
范文程头也不回,道,“八爷不跟在下说实情,又怎要在下替您出谋划策?这差使范某担待不起。贝勒爷还是另寻高人去吧。”
皇太极怔了片刻,大笑着拉住范文程,“范先生果真是高人,早在与明兵交手时,就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试,真真名不虚传。”
范文程冷笑一声,“八爷既想用我为谋士,却又屡屡试探,为何?用人而疑,兵家之大忌!”
皇太极赔笑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我这也是怕先生身侍二主为难。”才说完,就见范文程正色道,“在下一直以为八阿哥是正人君子,谁料到竟也是如此生性多疑。范某再不才,也懂得知恩图报,八爷曾救得范某性命,范某理应以命相还。今日范某实在是看走了眼,选错了主子。八爷既对在下不信任,索性将在下这条贱命一并拿去。”说罢,就要抽刀自刎以表明心迹,皇太极见状,忙夺刀拦住,“先生这是何苦,我知错了,知错了还不行吗?”
说着,又恭恭敬敬将范文程请回上座,命安澜把守大门,方回身悄言道,“自从褚英从明总兵那儿回来,父汗就对大哥器重一日盛似一日,倒是对我等冷淡许多。大哥前几回连连吃败仗,父汗竟无任何责罚,连重话都没有一句,甚至还大行封赏,实在是有失公允,人心不服。再这样下去,只怕我等弟兄们辛苦打下的天下,就再也保不住了。还望先生能保全我大金江山社稷。”
接着把三叔舒尔哈齐谋反与父汗命褚英将其赐死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范文程一声也不言语,只是偶尔点点头。听到后来,索性抽身起来,在房内慢慢踱步思忖。瞥见案桌上那页墨迹未干的信笺,扭头望望皇太极,见皇太极略一点头,示意可以看,就上前取了来,浏览一遍,略一思考,提起另一支笔,重拟了封信,娟秀的隶书,尾字落定,皇太极这儿也正好说完了。
范文程一笑,捧着信纸拱手呈上,道,“贝勒爷先不着急想争权夺势,请先看看在下改的这封信。”
且说柳香榭里,名兰送走珠宁后,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儿,心下明白,大汗面上虽对褚英客客气气,恐怕也是暗自提防了。只是常年在外征战的阿哥们迟钝些,感觉不到罢了。毕竟褚英外放十多年,押在明总兵手里,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做过些什么交易,这是谁也不能担保的。就算那人是自己亲生儿子,身为汗王,努尔哈赤也是不得不防。如今这般器重他也不过是个样子罢了,等褚英交了兵权,寻个差错,那杀戒只怕就要开了。
只是,她在褚英身边呆过,就算对他了解不了全透,也算是洞察肺腑。褚英对大金,对父汗,真真是忠心不贰,只是不善言辞,往往有话压在心底而已。如今受这份猜忌,真替他抱屈。
叹口气,回想着珠宁说的话,“这回大汗让我家爷去办这么件出力不讨好的差使,只怕是没安好心呢。光是大汗,倒还好应付些,若加上他那些兄弟”
想到这儿,神色黯淡的瞥了一眼方才那黑影立着的地方。不觉一笑,安佑倒也聪明,承主子的命,既偷听了她们说话,又刻意留个影子在外面,也算给她们提个醒。冷笑一声,也亏得那道黑影,她和大福晋才没说漏了嘴。心里一动,轻声唤了一句,“银莲呵”却再没了下文,转眸怔怔望着池子里的荷花出神,银莲听主子唤她,忙上前两步凑上去,“主子累了,回房歇歇吧?”名兰没吱声,只依允的点点头,兴许在这波澜迭起的地方,装傻才是自保的最好方法。
日头偏西,白天里的暑气仍蒸得人头昏脑热,闷沉沉上不来气,皇太极却缓步踏进名兰的卧房,边抬手免了外面丫鬟的礼。
进门见名兰正歪着身子,微散着头发蜷在湘绣蝴蝶纹脚踏上看书,顽心顿起,悄走到她身后,猛的把书抢了去,“看什么呢?”,只一夺,就看清了青色封面上《西厢记》三个朱砂大字,却不料名兰因不防备,吓得轻叫一声,匆忙扭头间,脑门正磕着了皇太极腰间的华清玉佩,疼得立马捂住头。
皇太极一见,忙丢下书,弯腰拉住名兰的手,细细察看,心疼的拥她入怀,“这傻丫头。”细细的吹拂着暖气,边轻柔的给她揉脑门。名兰见皇太极这般,有了些许感动,不觉中抬头轻吻了吻皇太极唇角,皇太极一愣,喉结一动,深深吻住名兰,边缓缓将她压到卧榻上,手指不经意间,已经划落衣襟,名兰脸涨得微红,“爷,别,这儿人来人往的”
皇太极哂笑着,“这儿是咱俩卧房,谁敢来?”说着就要宽衣解带,名兰拦不住,只得侧过脸不看,缩在江绸被子里。片刻觉得自己的手被皇太极生生握住,扭头看时,他已经整个人罩在了自己上方,萦绕着的是若有若无的麝香气和的清淡的汗味,脸刹时变得一团绯红,见他轻撩着自己发丝,垂头吻上脖颈,慌得脑子里抽空了似的顿时没了言语,只是缩着身子,依偎在皇太极怀里,断断续续的嚅嗫着不要。
皇太极见她怯怯的柔弱样,更是爱到极致,恨不得含在嘴里呵护一番,正要云雨温存,不料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听见是安澜的声音,皇太极气得啐了一口,“猴崽子,爷正忙着呢,滚外面候着去。”说完还是该干吗干吗,一点儿不耽搁,名兰侧身想逃,却终躲不过在床上臣服的命运,只得陪着他一起尽兴。
片刻,风停雨住,皇太极臃懒的搂着名兰,“怎么样?”名兰一听,脸红的像是能滴下血来,微垂头,娇嗔着推开皇太极,“爷快忙正事去吧,别教安澜等久了。”
皇太极含笑点点头,一骨碌从卧榻上翻身起来,系着领口扣子。名兰侧卧在床上用凉丝披风裹身,边挪出手来,轻轻将他那身玉色箭袖上的明黄盘丝扣搭好,侧手又将华清玉佩下坠的络缨子捋顺了,方轻轻抬首看皇太极一眼。
皇太极早已垂头望了她半晌,当下目光相接,说不尽的爱意纠缠,名兰触电似的忙把眸子收转回来,在卧榻上做了个万福,直听着耳边珠帘子哗啦声响过,沉稳的脚步声远了,才重又抬头,看窗外的暮色青山,余辉点点,残阳斜照,烫得天地金黄一片,听那檐头铁马随风摇曳着丁当丁当两声,清冷幽远之心顿生。暮鼓晨钟,岂是一日之所得?
又过数日,给叶赫之信已发出,信使回禀,也道是叶赫部贝勒布占泰即日就请公主动身省亲。大汗喜色尽显,不由赞扬皇太极办事得力。大家也都长嘘口气,今年盛夏已过,天已转凉,既免了这场战事,直到年尾,大雪封山,大概也不会有大仗可打了,可算是能安度余岁。只是舒尔哈齐赐死一事,迟迟没有消息。
日子清闲了些,褚英,皇太极并上诸位阿哥亲贵,均趁着秋景,打猎放鹰。
重阳的光景,晚膳时,皇太极奏事回来,难得家里用回,带了同来的,还有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贝勒和七弟阿巴泰。名兰不曾想来了这么些人,也没吩咐厨房预备这些人的酒食,不禁有些为难。踟躇一阵,行了礼,“诸位爷先候着,我就吩咐预备菜去。”
皇太极笑着拉住名兰,顿只觉袖拢里幽幽暗香袭人,恍惚片刻,方道,“吩咐下去预备些好酒菜来。”名兰笑一颔首,挪步退下。
绕过亭子,唤了雨杏吩咐厨房预备下去。却不想再回落芳榭听那几兄弟谈论政事,就一个人逛在长廊子里流连。廊子里悬着红纸宫灯,秋风里晃悠悠忽明忽暗闪现。映着临水廊子下的池子中,也是一团团绰绰灯影。银莲跟在身侧,手里提着香色云纹江绸大氅,见夜风微起,就上前将大氅披在名兰身上。
抬头看天时,已是薄云遮月,仿佛要飘雨丝似的。轻叹口气,一腔微喜被那薄云拂了兴致。
不觉随手挑拣了几颗专盛在廊台边供人丢喂的鱼食投下去。不一会儿水面鱼身攒动,被灯笼映得波光粼粼。呆呆的坐在石凳上看了阵,只觉石椅上冰冷刺骨,就站起来走动几步。才觉身上暖和些,就看安佑远远走来,在三步开外的地方站住,笑嘻嘻打了个千儿,“兰主子回吧?爷让奴才来寻呢。”
名兰怔了片刻,低声应了个好字,就跟在安佑身后回了落芳榭。落芳榭虽在水中央,可四周全用薄锦帷幕围起,只留了一面单用轻纱落幕,外侧竹帘卷起,如此这般,湖心风景虽尽收眼底。可里头的暖息氤氲也散不出去,反倒更添了三分酒香。
安佑、银莲并着众丫鬟们陪名兰到廊子尽头,就都退下了,名兰独自一人踏进通湖心回廊里,只见回廊两旁,每隔一丈远,就恭敬立着名丫鬟,穿红带翠,都系着粉红官绦,飞翅里皆插着嵌珠银钗,看面容个个胜似桃花。那些丫鬟见了自己,都是清一色的垂头福身,一路过去,只是心里纳罕,今儿什么日子,竟要如此隆重。又看见里面十三盏蛟龙绕足赤金烛台明晃晃燃着,灯火流光,又闻着酒酣醇醇飘香,明白爷定是吩咐开了珍藏已久的那瓶深埋丹桂根旁多年的女儿红。心底更添了几份蹊跷。
直走进水榭中,眼睛瞬时适应不来里头的璀璨夺目,只得借着垂头请安,躲避些个。听耳边皇太极略带酒意的话音,“兰儿,来爷身边坐。”抬头看时,皇太极正坐在偏右边的主位上。愣愣的凝眸望着,忽听左边主座上轻咳一声,转眼望去,坐着的,正是广略贝勒褚英。如今,手里捏转着白玉酒杯,正好举眸,沉沉的望过来。
皇太极见名兰与褚英目光相交,眸底泛起一丝不悦,顿了顿,笑言道,“兰儿怎么一见大哥就愣了?”此话一出,顿觉后悔,自己这样说,不摆明了将名兰往大哥身边推?
还好代善心底明白,笑着含糊两句,“想是大哥和老八媳妇不常见,生分得很,也没什么奇怪。”这边阿巴泰听了此话,将信将疑的来回瞥了这两人好几眼。阿敏仿佛明白什么似的,站起身,举了杯岔过话茬儿,“来来,咱们兄弟也别杵在这儿了,喝酒。”说着仰头先干为敬。他这一干,旁的兄弟少不得也寒暄着跟立起来陪喝几杯。
名兰也趁着乱,坐到皇太极身旁。才坐下,就觉得被皇太极的手牢牢握住,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却看得出他眸底波澜不惊背后藏着的一抹愧疚。正寻思着究竟出什么事了,让这些兄弟们聚在一起,就听耳边皇太极的声音,“名兰,来,敬大哥一杯,今儿你大哥生辰。”
顿时整桌上的人神情各异,知情的代善惊愕的看着皇太极,一脸你疯了的表情。其余的阿哥贝勒像阿敏,阿巴泰,德格类等人,就连方才一直闷头喝酒,一声不吱的三贝勒莽古尔泰,也是诧异万分,抬头看向他们。毕竟名兰和褚英之间,虽算不是疾风骤雨般轰轰烈烈,可那说不情道不明的情愫萦绕,也足够有心人兴风作浪了,风言风语早就传得路人皆知。
名兰心底砰砰乱跳,直觉得腿有些软,惊慌的扫视一眼皇太极,却发现他一副实心实意的模样,眸子乌黑清亮的几乎能映出自己影子,只是那丝若隐若现的阴冷不觉从心底狠狠打过一个寒噤。
皇太极见名兰还无动静,索性起身,提过玉壶,满满斟了一杯女儿红,塞进名兰手里,大笑道,“以前是愚弟猜忌,还望大哥海涵不作计较。大哥既是名兰的救命恩人,那也是愚弟的恩人了。”说着轻轻一笑,也给自己满了一杯捏在手里,起身退后一步,单膝跪地将酒杯举过头顶道,“若大哥不计前嫌,就满饮八弟我这杯酒。”
一席话说得满座鸦雀无声,褚英怔了片刻,一言不发的从皇太极手中取过酒杯,微一蹙眉,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递还给皇太极。待皇太极坐下,名兰仍愣站在座位边,捏着冰润通透的玉杯,手心微微沁着汗,潮潮的。
感觉着桌上诸位兄弟们的目光都凝在自个儿身上,本是惨白的脸,如今血气上涌泛了一丝浅粉。不由低头看着玉杯里琥珀色华光流转的液体,闻着袅然散出的郁郁醇香,一咬唇,横下心,绕开皇太极,转步到褚英身侧,喉咙里依依一丝喑哑,只叫出一声,“大哥。”说罢,福身一敬,就转眸低头盯着脚下清幽的地砖纹理,再不敢抬头看一眼四周人的目光。
许久都没有动静,名兰膝盖不觉微微打晃,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强忍着扯出个笑颜,硬是抬头直直和褚英对望。只看见褚英眸底抑郁深似海,他见名兰脸色如此之差,不觉一愣,浓眉一横,终是夺手取过名兰捧着的酒杯,仰头喝下去。
这一干,当着众兄弟的面,他可算作是挥刀斩情了,往后再不能有丝毫幻念,连心,都不能再动一下。皇太极已经当着众人把话说明,从此他只是名兰的大哥,只是救命恩人而已。
敬罢酒,众兄弟们又闹哄哄说笑起来,都嚷着要把阿巴泰灌得大醉。名兰无声的回到座位上,轻瞥了皇太极一眼,正巧皇太极也看向她,说话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今儿脸色怎么这样差?要不要回房歇着?”
名兰别过脸,微摇摇头,皇太极倒不计较,只是轻拉过她手,几乎是耳语道,“我只是要你们俩都死心。跟他?哼哼”正巧,执事太监宣着广略贝勒嫡福晋珠宁,大贝勒代善福晋梓淳,二贝勒阿敏福晋叶熙,和三贝勒莽古尔泰家的和玉,并上七贝子阿巴泰的嫡福晋安尼果龄,还有众多陪同的从小玩儿大的大丫头们,全都来了。
一时间请安问候乱做一团,不在话下。只是皇太极说了一半的话,也只好咽下去再无后文。
名兰自然也移过去,招呼着和那些妯娌们另坐了一桌。席间姊妹们都热闹着叙旧,名兰心底有事,自是笑得勉强。缓缓又斟了杯女儿红,凑到唇边浅尝,闻着淳郁的桂枝蜜香,目光竟全凝在玉杯沿上,愣着不出声。口里微微有些发苦,今儿是他生辰,自己跟他那么些年,怎么竟都忘了呢?
“好妹子作什么呢?光愣着。”叶熙端着酒杯大大咧咧的靠过来,看得出酒过三巡,这丫头已是微醉了。“来,姐姐敬你。”隔桌的阿敏见状忙喝住叶熙,“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劝酒了,弟妹哪像你呢,粗枝大叶的。有你一个醉的就够受了,你可别再拉个垫背的。”
叶熙一听不服气,姣眉微蹙,冷笑着,“瞧瞧咱们二贝勒说的话,真是出了家门就忘本,谁喝多了?我喝酒还不是当初被你强压着灌的。还好意思说呢?臊不臊?”
一席话说得阿哥们全笑起来,都嚷着阿敏该罚酒。阿敏气不过,点着叶熙威胁道,“死丫头,回去以后你等着。”叶熙一见,更笑得什么似的,忙作出一脸惶恐,挽住名兰胳膊,“好妹妹,你姐夫要杀人灭口呢,你就让姐姐晚上跟你住吧。”
名兰轻笑笑,点头说声好。因觉得胃里又是一阵做酸,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话,瞅了个空,说身子不爽,就起座出去逛逛。见银莲雨杏燕香她们要跟,就都摆手让她们下去歇着了。独步在幽寂的园子里,清冷的月光透过薄云射下来,方才在焚着暖炭的水榭里呆久了,这么孤身出来,被夜风一吹,不觉一个寒噤,连着两个喷嚏。
“这么大了,依旧不爱惜自己?”名兰闻言,一个激灵,把余下的喷嚏给憋了回去。清咳两声,忙躬身做了万福,“给大汗请安,儿臣不知父汗大驾在此,有失远迎望大汗。”话未说完,大汗已经将她扶起来,“不怪你,是我不让小厮们宣的,怕又惊扰了他们弟兄的兴致,一年到头难得聚在一起畅饮几回。”
名兰垂着眸子只敢盯着大汗的衣袍下摆,盯着月光下,那海水龙织锦如意纹箭袖长袍,在身边丫鬟们提着的冉冉宫灯下,恍然交织相错。
大汗见名兰恭敬如此,心里不忍,扭头对随行侍卫道,“得了,你们下去吧,别跟着了。我和老八媳妇说说话儿,也自在些。”费英东颔首道了个是字,领着众人退下了。
名兰手里接过一盏明晃晃朱红纸制华灯,引着大汗一路在园子里随性逛着。“名兰呵。”努尔哈赤似是疲惫的唤了声。名兰忙紧走两步上前,应声接了句“在”,顿了顿,又道,“大汗累了,不如到水榭里一坐。也教爷们都知道大汗心里是心疼儿子,念着他们的。”
大汗摆手,“朕的儿子们哪只求他们平安,别在我有生之年打起来就是了。多子未必多福呵。”
名兰见这话说的惨淡,又见大汗鬓角已然泛白,不再是以往那个叱咤风云意气风发的可汗。不觉心里一怔,顿觉流年光转,自己嫁给皇太极也是一年有余了。“阿巴亥前些日子又诞下了名小阿哥,朕还未及取名。改日你们也都进宫来看看,真是有福人之相。”
一路上,大汗就这么絮叨着说了好些话,想是平日里在宫里防范的紧,甚少真言。名兰心里有些酸痛,强笑恭贺道,“父汗鸿福齐天,诞的龙子自也是福气不浅。”虽在笑,却不知为何眼里蒙了层水雾看不真切。兴许自阿玛死后,自己就一直将大汗当做亲生父亲看待,虽平日里仰仗他威势不敢亲近,可今夜见他伤神模样,忽明白过来,就算是坐拥江山,怀抱天下,渴望的,也是与常人无异的亲情二字。人尽散去后,大汗也不过是个慈祥的父亲。
正出神,听努尔哈赤叫着自己的名儿,道,“兰儿呵,你说那孤家寡人一词,是不是终轮朕去体会了?”努尔哈赤微叹口气,今儿下去又去看了亲弟弟舒尔哈齐,兄弟俩曾共同浴血奋战,拼力杀敌,辛苦打拼下的天下,也只能是同贫贱不能共富贵啊。下午舒尔哈齐那阵狂笑,那死不认输的狂热眸子,让他彻底放弃了幻想。留不得了,只能杀
名兰仿佛看出大汗的心思,望望远处水榭里的灯红酒绿,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再看如今大汗那愧疚孤寂的神情,“高处不胜寒,最是无情帝王家。大汗您做这些,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是同样的选择。”
努尔哈赤微微一怔,把心底的愕然丝毫不显示的轻咳两声掩了过去。似乎也觉察到自个儿今晚已说了太多的话,不觉神色一凛,沉声道,“朕有些累,回宫去了。你下去吧。”名兰见他语气忽变,透出的威严肃杀,,心中不觉涌上一丝悲哀,也只得点点头,恭候大汗摆驾回宫。
待人都走了好远,已是灯火阑珊时,名兰这才抬身起来,在月色下默立了会儿,伸手抚过香腮,本以为会挂着几颗清泪,谁知竟干涩涩的,什么也没有。愣了片刻,方扭身回走。
一路低头走着,也没见路。行不多时,忽撞到一个黑影身上。不觉愕然,忙退后几步,停了片刻,颤声问了句,“谁?”
却听那黑影笑起来,“怎么都撞到人怀里了还问是谁?”说话间,那黑影已步到月光下,清透的银光一洒,方看清那人脸,果真是七阿哥阿巴泰。名兰忙一福身,“给七哥请安。”
话未了,已被扶起来,老七带着怒气的怪道,“唯独你见我这么多礼数。”
名兰不想纠葛,只微微一笑,“名兰见谁都一样,七哥多虑了。”说着提步想走。却被阿巴泰扯住胳膊,“才说了没两句,怎么着急要走?”名兰被他一扯,不觉心中发急,几欲挣却挣不脱,额上已是薄薄一层汗珠,想嚷又怕招来人看笑话儿,少不得压低声规劝道,“七哥放尊重些。”
阿巴泰一则贪杯,见是好酒就多饮了些,二则平日里本就对名兰心生爱慕,如今哪里肯听,少不得一把揽在怀里,低头就吻。名兰躲闪不及,颈子上已被醉醺醺吻住,心里气极,照着他手腕处就狠咬下去。这一咬,老七的酒顿时疼醒了三分,晃晃头睁眼看时,见八弟的福晋正在自己怀里,吓得不轻,忙一推,名兰就势闪身到一旁。扶了扶鬓角挣乱的头发,稍稍平了平气儿,一言不发拾步就走。人已走远,老七仍呆立在原地,知是自己造次了,半晌儿,方长叹一声,移步回来。
进了水榭,直望见名兰正坐在位儿上和姊妹们说笑,见他来,只扭身作不知。不觉红了脸,磨蹭着移步到阿哥们席上,一旁十一阿哥德格类嘲笑道,“七哥平日里不都豪气冲天吗?今儿才饮了几杯啊,脸也红了,眼也直了,腼腆跟个娘们似的。”说得众人一阵哄笑。
阿巴泰也无心答话,只低头饮酒。心里只觉得对名兰不住,又见名兰并未将他轻薄她之事说出,更多了三分感激,只不知如何道歉答谢。说话间,忽听代善笑道,“老七今儿晚上怎么心神不宁?眼神儿直朝福晋桌上瞟,想是念着夜深,惦记着回王府和福晋亲热呢?”
阿巴泰听罢,硬是吓出一身冷汗。代善如此木讷之人,都看出自己心里惶急,想是八弟精明如他,指不定早看出些端倪来,不觉悔在酒桌上失态。想着,忙匆匆瞥了两眼皇太极,皇太极却毫不察觉的仍和褚英说着话,听见代善如是说,就扭头笑言道,“既如此,夜也深了,兄弟们索性都散了吧。”此话一出,早有些耐不住的巴不得乘早散了,忙忙的领了自家福晋告辞。
褚英因与皇太极还有话说,就留下了。名兰送着叶熙,安尼果龄她们出了正门,寒暄几句,看着车骑都走远了,也就自个儿回了卧房。路过皇太极的南向书房,见里面烛光映着竹纸,知是他们在房里谈论军机大事,见有三个影子,明白是贝勒爷的师傅,范文程范先生也在。本想贴在窗下听听,迟疑了一回,终是忍住引身离去。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