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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辞旧迎新,新春已至,金红的琉璃瓦飞檐下,风铃和着晚霞中的纸鸢,舒缓悠扬。屋里的香炉里正薰着上好的龙涎香,清冽的气息绕满整个暖阁。如今已是明万历三十七年了。
寂寂的书房中,只听着软笔蘸墨的沙沙声。大金四贝勒侧福晋,乌拉那拉·名兰,正低头瞧那张金绘龙纹宫纸上几行苍劲的行书:
“寒至风紧云雪飞,马蹄铮铮踏破,百二山河为谁殇?山海关外烽火,白鹰遥望,玉门关过,梦里惊魂独我,有道是,心还在,情去人还落魄。”
旁一侧的薛涛笺上用温润的颜体续了些残句,只是未完:
“呵手探香,暖依人,玉珊步摇在卧,惊梦一场冷宫寒,昨夜烟华今锁。红颜倚阑,雪打梅开,隔墙纷舞绫罗”
“怎么不写下去了?”皇太极侧脸凝视着她皎白如玉的面容。她回首一笑,眸子里熠熠生辉,“真个要写下去?”皇太极不解,只是微微点头依允。
她略略思忖,缓缓提笔,墨点洇透了纸面:生为谁。叹为谁。泪里白绫散落。
又是一年春景。名兰浅笑着隔窗凝望屋外湛蓝的天空,手里捏着的是前些日子贝勒爷出征前留下的那张金绘龙纹宫笺,“有道是,心还在,情去人还落魄”仿佛他的气息仍封存在这纸上,嘴角的笑意渲染,只是眸子里的笑却一圈圈没在眼底。昨儿她代嫡福晋去宫中请安,却听父汗说要让爷迎娶科尔沁贝勒莽古思的宝贝丫头,好像是叫哲哲来着。因为嫡福晋近些日子身子不好,婚礼的事儿,也只得交予她去办。
父汗还执意要她把婚礼办得热闹些,说是蒙古科尔沁肯归附不容易,怎么着都得给他们个脸面默默想着,抿了口清茶,心里依旧酸溜溜的,只觉得索然无味。这日后,可怎么办呢?
正想着,门的合页处吱呀一声,“格格?”雨杏捧着个才换了新炭的象牙镂雕五蝶子手炉迈进来,正埋头理着里面暖和的木炭。进门时瞥见她家格格一脸愁容,不由的轻笑出声。
“你个没心没肺的,我都快愁死了,你还笑呢。”名兰沉下脸一瞪,狠狠的扫了雨杏一眼。
“格格您哪,就别愁了。”雨杏笑笑,把手炉仔细装好,用细丝绢子垫着,掖到名兰手下,这才起身边帮主子掐肩,一边回话道,“方才安澜递了话儿来,说贝勒爷晚上来您这儿用膳。贝勒爷这可是刚征战叶赫部回来,才被大汗封赏,心气儿高着呢,可哪儿都不去,偏偏只来您房里。您想想看,难道还不明白咱们贝勒爷的心思?”
名兰没吭声,她上面还有嫡福晋,跟自己一样的,还有两个侧福晋,她年纪最小,来的又不是最早的。这风头,再怎么也轮不着自己出啊。苦笑着玩弄手炉上的铜环,拨楞的丁零零直响。婚宴,照大汗的意思,既然嫡福晋身子不好,也是要自己操办了。这摆明了是要把她的位置提到那俩侧福晋头顶上,这下可好,不知要招多少嫉妒怨恨。
“格格,您这些天怎么尽出神?”雨杏轻晃晃名兰的肩膀,“要是累了,奴婢陪您出去逛逛吧,大白天的走了困可就不好了。”说着拾起件暗纹江绸披风,就要搭在名兰身上。
名兰缓缓摆手,“不用了,这些日子老是犯困,你就让我歇歇吧。”说着,揉揉额角,微闭上眸子。任着屋子里寂了一阵儿,忽听门外有丫鬟隔帘子禀报,“主子,嫡福晋打发人送来两条银狐五彩裘貂皮围脖,并上一对镂金如意琐,是贝勒爷这回带来的礼物。”
名兰闻言微叹口气,慢慢睁开眼,顿了顿,颔首示意道,“叫她进来吧,我有话要问。”说着朝茶炉伸伸手,示意雨杏儿斟茶。
门帘轻轻挑开,一个叫筝儿的丫鬟闪身进来,恭恭敬敬福身,“主子什么吩咐?”
“起来吧。”淡渺的话音。“是嫡福晋让你送来的?”
“不是。”筝儿战战兢兢的回话。“是贝勒爷嘱咐嫡福晋把这份礼给您送来的,可嫡福晋有恙在身,也来不及过目,奴才们就照着礼单送了。”
“另外两位侧福晋有吗?”名兰边端起碧螺春,别开茶叶,抿了一小口,看了那礼盘一眼,像是不经意的问道。筝儿愣了一瞬,飞快的抬眼瞥向名兰,正对上名兰探究的目光,忙又把头埋下去,“回主子话,另外两外福晋主子也有礼”仿佛怕名兰恼火似的又赶紧补上一句,“只是有虽有,却没主子那两条银狐五彩裘貂皮围脖,只是寻常的水貂皮罢了,还有那如意琐也换成了翡翠簪子。”
“行了。你下去吧。”挥退了筝儿,名兰看了看礼盘里那两条上好的狐裘围脖,手指轻柔的抚过,唇角微微一动,“雨杏儿,去挑个机灵点儿的丫鬟,把这两条围脖给敏如和锦音两人送去,一人一条。只说是照贝勒爷意思给的,其他什么都不用多嘴。”
“格格,您这又何苦?”
名兰似笑非笑的看雨杏一眼,“你能不知道?”见雨杏仍旧一脸惘然,只得叹口气,继而解释着,“我可不想赶明儿做了这围在人脖子上的狐狸。”顿了顿,语调黯了些,困倦似的伸手揉揉耳朵上的镂花翡翠坠子,“这风口浪尖的,我还没那本事,就叫有本事的人去做吧。”
用罢晚膳,约摸着天也擦黑了。外头的丫鬟依次上了灯,庭院寂寂,只听着那树杈上喳喳的鸟鸣。
皇太极自方才进屋起,直到现在,除了偶尔答应两句嗯以外,再无一句闲话。名兰见此,心底明白,于是扭头吩咐道,“雨杏儿,你下去瞧瞧特地给爷做的松仁儿鹅酥卷,待会儿听我吩咐再进来。”
雨杏儿微微颔首,躬身一福,道了句是,就领着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鱼贯退下了。待到屋门合上时吱呀一声,名兰才含笑抬眼看向皇太极:“爷今儿晚上怎么来我屋子了?照礼数您是该去姐姐屋的。”
而他却只是笑着动动嘴角,欲言又止的凝神。“爷”名兰低低的唤了一声,双手轻轻覆上他的,柔柔的握住,“您有什么话儿,就直说吧。名兰都明白的。”
皇太极疲惫的瞌上眼皮,反手拉住名兰,将她拥在怀里,“兰儿呵我这也是不得已”暖暖吐出的呼吸,喷在名兰耳鬓上,痒酥酥的,使人不由自主的往他怀里缩了缩。皇太极见状把环着她的手臂紧了些,苦叹一声,“你说,用一个女人,去换正白旗,值得吗?”
名兰闻言,诧异的举眸望去,停了停,然而没敢作声,值不值得,根本不需她去回答,这事儿也不需要她多嘴。顺从的带着一丝苦涩轻点了点头,“爷,您觉得值得就好。名兰一切听您的。”这一切早就是定局,八贝勒如今会这样问,也不过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一星肯定罢了。她需要的,就是听从他做出的一切决定,然后站在背后默默支持她,哪怕,这个决定再不公平。
皇太极舒缓的一笑,爱怜的吻吻她的额角,“就知道你比漱玉通情达理。”名兰听了,心头一惊,不觉凉了半截,心底冷笑一阵,原来他早就去过嫡福晋那儿了,自己倒是自做多情了。只是,想探口气,还用这种方式?
“兰儿,漱玉身子向来不好,这婚宴之事,还得多劳烦你了。”皇太极微笑着捏捏她鼻梁,“别给咱大金丢脸。”
名兰心里一凉,果真是拿科尔沁那丫头给蒙古归降的各族做表率啊,看来她还真不能掉以轻心。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儿,左思右想,终究还是问出口,“贝勒爷这是按照什么品级迎娶啊?”
皇太极愣了一瞬,眸子里的光彩一倏而过,轻描淡写幽幽几个字音吐出,深秋的寒意更深一分,“和硕亲王嫡福晋。”
夜深了,只听着窗外仅存的几片树叶,随风艰难的摇曳声,月上中天,树影渐渐移到窗棂上,记得汉人中有位诗人就说过这月光是“疑是地上霜。”苦笑着长长叹口气,她倒是没什么,依旧是侧福晋,只是从此苦了姐姐。漱玉
想到这,心又凉了些。漱玉姐姐是大金开国五大功臣额亦都的长女,当初做皇子嫡福晋时,也算门当户对。只是这位置,这一切的荣耀,都得让给蒙古来的那个丫头,哼哼,幽怨的苦叹一声,只为她是莽古思的女儿,科尔沁贝勒莽古思的女儿!!姐姐又怎么能甘心?
半坐在卧榻上,只觉得胸口憋气,恼恨不已,手背上何时滚落了两滴冰凉的泪珠仍不自知。记得自己初来贝勒府时,漱玉姐姐对自己多好啊,旁人欺负时,还是她帮自己解的围。先前丫鬟们欺生,端了些劳什子来糊弄她,还不是被姐姐发现教训一阵才罢休。
那时侯那时侯姐姐还得宠呢。如今姐姐身子不好了,贝勒爷就抛到一边儿去了。可姐姐这身子病,还不是为给爷添子嗣闹出来的。到头来,小阿哥没保住,身子弄坏了,还把恩宠也给丢了,落得个人去楼空,何苦来呢?
想到贝勒爷清淡的一句,“照和硕亲王嫡福晋品级迎娶。”心里猛得一抖,嫡福晋啊科尔沁那丫头若是做了嫡福晋,他们又将置姐姐于何地呢?
思前想后,直到拂晓前,天黑得极透,真是到了鬼都打盹的时辰,再也撑不住,头一沉,不觉就睡熟了,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身旁的贝勒爷已起身上朝。
不出声的伸了个懒腰,翻身起来,侧脸瞧见案桌上搁着一方雪青色丝帕,上面压着两枚耳坠子,银梅做底嵌东珠,是宫里头的式样。不消说,又是贝勒爷隔夜的赏赐。
扯动嘴角笑笑,忍不住咳嗽几声,外屋守着的燕香听到动静,知道是主子醒了,忙叩叩门,将巾帕沐盆等送进来。见是燕香,奇怪的凝目望了一阵儿,“雨杏儿呢?”
燕香笑着,“主子怎么忘了,雨杏姐姐昨早上起就头疼,还是您午晌儿准的假,让她今儿好好歇歇。”名兰闻言,仿佛是有那么回事,只怕是自个儿当时没在意。也就没再吭声,任着燕香伺候着梳洗罢。
更了衣,缓缓踱步到冻石条桌前,望着早膳菜色依旧,不免有些倦怠,提起调羹盛了半勺鸭子粥,送到嘴边挨了挨唇,又搁下了。撇撇嘴,叹了声,“没胃口。”
一班丫鬟见如此,皆知是主子心烦气扰,加之雨杏又不在主子身侧,连个讲笑话逗开心的人也没有,更是不敢作声,静立在一旁。
“你们今儿怎么了?”怔了好一会儿神,名兰才觉察着屋里气氛压抑的紧,故作轻松的笑笑,目光从众丫鬟身上一一扫过去。
话音刚落,就听着门外乱糟糟一阵吵嚷,“银莲给敏主子请安,主子吉祥。”“吉祥?吉祥什么?你们主子呢?我有话要问。”名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抬头就瞧见侧福晋敏如冷着脸夺门而入,银莲没拦住,只好一副苦相尾随着进来,望见名兰一脸怔然,愧怍的缩缩脖子退到一边儿去了。
名兰停了一阵,袅袅起身,微微做了个万福,颔首瞬间,瞥见敏如手里紧攥着昨儿送去的那条银狐围脖。心里冷笑一声,顿时明白了七分,抿抿嘴角了然一笑,“大清早劳姐姐动驾,妹妹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姐姐多担待。”
抬手不打笑脸人,敏如见她如此,只得敛了敛怒气,举起手中的狐裘,“你送这条围脖给我什么意思?是欺侮我不得贝勒爷宠呢,还是炫耀你最会狐媚人?”名兰闻言,不声不响的垂眼听着,敏如却不依。
“我告诉你名兰,别指着贝勒爷宠你,就登鼻子上脸,你数数你才进王府几个月?敢骑在姑奶奶头上作威作福,只怕你没那本事。”名兰仍旧只是微笑笑,并不辩解什么。倒是燕香见这话说的难听,不由的火气攻心分辨两句,“敏主子,您说话也该有个分寸,我家格格好心送围脖给您,哪点得罪您了?你不言谢也就罢了,反咬一口算是什么?同是侧福晋,怎么就不见锦主子大清早来这儿大吵大嚷的跌了身份!?我们福晋就是被贝勒爷宠着,您眼红”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脸上已是火辣辣挨了名兰一巴掌,“贱蹄子,主子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
燕香诧异看着名兰眸里的怒气,却不敢伸手抚抚滚烫的脸庞,只得委屈的紧咬嘴唇,却止不住红了眼眶。轻轻倒吸口气,有些颤栗的跪将下去,“奴婢知错,再不敢了。”
名兰任燕香跪在冰凉的地上,也不答理,只是对敏如赔笑着福福身,“姐姐别见怪,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这死丫头。那围脖当真是贝勒爷赏给您的,姐姐千万收好。”敏如闻此,狐疑的瞥瞥名兰,加之没想到碰上这么出戏,闹了个没趣,只得悻悻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待人都走远了,堂屋里静得人心发凉,只有火盆里木炭寂寂燃着,不时劈啪崩出几颗火星。燕香委屈的跪在中央,埋着头隐隐流泪,忽觉得胳膊上力道一大,被人轻轻拽起来。还未及回过神儿来,一副蘸了冷水的丝帕子轻柔的抚着自己面颊。一愣,忙抬头看时,是名兰静静的眼眸,眼底一丝关切,动动嘴角,仿佛有千言万语,终只是,“委屈你了。”绵柔的几个字。燕香却被说得心底一股暖流,熨烫得展展贴贴。抽抽鼻子,咧起嘴角笑了笑,“主子言重了。”
黄昏时分,皇太极在书房由名兰陪着练字,说是练字儿,可眼神儿却定在名兰在案几前轻柔的蘸水碾墨的身子上。
刚下朝时,就有贝勒府里嘴快的太监告知了一切。他本以为回府后名兰会缠着他哭闹一场,不曾想兰儿始终是平静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没有吐露一丝委屈。皇太极此刻倒觉得心里有些对不住她,那乌雅·敏如平时里娇宠的实在过了些。
扪心自问,自从名兰进府,自己对其他几位侍妾福晋倒也的确冷落许多,于礼是有些不该。只是名兰的雅量,论才情,论慧质,又有谁人能及?她得宠也是当之无愧。
想着,心底不觉宽慰些,暖暖握住名兰碾墨的纤手,“今儿好些?太医开的补药可吃了不曾?”名兰一怔,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出来,轻轻一笑,“哪里就那么矜贵了?那药早就停了。”
“是谁叫停的!?”皇太极剑眉微蹙,拉下脸来正要叫安澜进来问话,名兰却伸手拦住,“爷,不用了。”停了停又道,“是我自己要停的。”“你自己?”皇太极冷哼一声,摆明了不信。“真的是名兰不嗜用药,才叫停了的。”
皇太极听罢,敛眉犹豫半晌,“兰儿,她们在府里是不是”话音未了,名兰忙摇头道,“爷,姐姐们对我都是极好的,倒是您,也该常去她们屋里坐坐才是。”
皇太极没再理会,转目凝视案桌笔架上悬着的那枝小号珐琅制纯尾狼毫,半晌才又开口,“难为你了。有朝一日,我定”话说了一半,却又咽下了,只是极清淡的瞥了名兰一眼,眸底的桀骜与承诺不言而喻。
虽是婚礼一拖再拖,然而,这日子终究是定下来了,春日暖意初现,是迎娶的好时辰。
万历四十二年,四月十三,科尔沁左翼中旗大贝勒莽古思长女博尔济吉特氏哲哲从科尔沁草原嫁到后金,皇太极遵照努尔哈赤之命,率众出迎至辉发的扈尔奇山城“大宴成礼”,名兰陪着同往。
夜晚欢宴上,莺歌燕舞,篝火燃得正旺。草原上的姑娘们都围着大金诸位阿哥贝子唱祝酒歌,他们一个个终究抵不住那些格格们火一样的热情,喝得大醉。名兰坐在女眷中招呼宾客,闲暇时下意识的抬眼搜索不远处皇太极的身影,不料他也正捏着酒碗怔怔的望过来,两下目光交汇,倒是名兰愣了一下,不觉脸涨得微红,白皙的颈子,粉嫩的脸颊,映着篝火衬得愈发动人。皇太极心头一动,正想说什么。忽被诸位兄弟们吆喝着起哄,说娶了新福晋要罚酒,只得收回目光,看向对面坐着的新福晋。
两人默默无语对视了半晌,哲哲抵挡不住那微醉的目光,害羞的把脸扭到一边。身边阿哥们又是一阵哄笑,“八哥快和嫂子进帐吧,也让咱们弟兄眼馋眼馋。”皇太极觉得的唇边有些发干,尴尬地笑笑,又抬头环视了一圈诸位兄弟。阿敏贝勒最先忍不住,痞痞的挤眉弄眼一乐,斟了满满一碗酒递到哲哲眼前,“我八弟害羞,不好意思敬你。来,三哥代他敬你一杯,喝了这酒,早日给我八弟添子加嗣。”
名兰依靠在身后树上,在树阴下郁郁地凝望着前方不远处他们神采飞扬的笑容,那笑声虽近在咫尺,却好似隔了万千重般听不真切,耳边嗡嗡声一片。寒澈的月光透过树叶投在人身上,只觉得心底透凉,微微一个寒噤。忽听耳边仓皇的一声“给主子请安。”忙回过神来。转头去看,是银莲披着绛色镶裘披风,气息颤颤,显见得刚纵马飞驰着从王府赶来。脸边似有泪痕,只是光线幽黯,看不真切。
名兰陡然涌起一阵不详之感,眉角突突跳了几跳,闭闭眼皮,压抑住喉咙的颤栗,才问道,“是不是王府出什么事儿了?”
话没问完,就看着银莲儿后脊梁一个哆嗦,颤着跪倒在地上,死死拽住自己褂子下摆,声音一片喑哑,“格格,咱们嫡福晋去了。”
“没了?”恍若一个晴天霹雳,名兰眼前顿时金星乱迸,腿软得险些站立不稳,赶紧伸手扶住身后的树才勉强没摔倒。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早已是无声的泪流满面。
耳边银莲的话音依旧哽咽,“主子,您看这事儿如何是好?告诉贝勒爷吗?”
名兰缓缓吸口气,把喉咙里的哭声强压回去,脸上血色褪尽,待气儿喘顺了,低声道,“四爷今日大婚,别坏了他兴致。”停了半晌,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银莲愣了愣,只得照实回道,“今儿早上不见玉主子起来,以为是主子身子困顿,懒怠起来,习以为常了也没大在意。直到午晌仍不见动静,方觉得不妙,破门进去时,才知道原是嫡福晋她吞金子寻了短见。只是”话音停住,踟躇着不敢继续说。
“只是什么?说下去。”名兰闭上眼,语气凛冽,少有的寒气逼人。银莲无法,嚅嗫着,“前来的一位太医悄悄说,福晋面色青暗浮肿,七窍流血,不像只是吞金子,而像是被人灌了”“够了!”名兰声调一凛,生生打断了银莲,胸口起伏不定,下巴尖儿被叶隙的月影照着,颤个不住。“够了”黯淡的又重复了一边,好似这两字耗尽了全部气力。
“大汗知道了么?”名兰竭力抑制着心底的颤抖,停了许久,才缓缓问了句。
银莲怯怯地抬头看名兰一眼,旋即有重新埋下头去,声音小的近乎耳语,只是,“知道”二字仍旧格外清晰的传进名兰耳朵里。
原来是这样,名兰闻言顿时将一切了然于心,却不由冷笑出声,原来如此啊。黯然伤神的侧影,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只是大汗,您真觉得就值得么?科尔沁的归附,又作践了一条人命,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紧紧抿住嘴角的苦涩,凄然一笑,“银莲。这事儿,知道该怎么办吧?”
“奴婢,知道。”银莲抬袖子擦擦脸颊,吸吸鼻子,虽仍旧沙哑,却沉稳的一应声,“奴婢不会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这事儿的。”说着就要转身离去,名兰又将她唤住,忍着心底对漱玉的愧疚,却也不得不道,“丧事早些完结,不许张扬。”停了停,“千万要赶在新福晋回府前办完。”
银莲不出声的默默一点头,拉过马嚼环,撑着鞍子上了马,轻盈的拨转马头顺着来的方向去了。
听着清嫩的马蹄踏在草上的声音渐渐远去,名兰这才缓缓蹲坐在树下,疲惫的用手蒙住眼睛,肩膀一阵压抑却又是伤心之至的颤栗。姐姐名兰帮不了您,真的帮不了要怨,只怨您对贝勒爷爱的太深,要怨,只怨您不会委曲求全咱们做女人的,尤其是站在权利中央的女人,趁早还是忘了那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吧。
七日后,礼毕。十五日后,回到盛京。四月廿九,博尔济吉特·哲哲进宫省安,圣上大悦,立为四贝勒嫡福晋,并钦命四贝勒领正白旗旗主。
名兰没有随皇太极与哲哲同去省安,倒是先自领了丫鬟慢慢走回府。在朱漆的贝勒府邸门前怔怔站了片刻,东边金红的朝阳正艳。
按她的意思,嫡福晋的丧事瞒得滴水不漏,而这所谓的滴水不漏,也只怕是因为没人想知道。漱玉这一去,还真真如了许多人的愿。自她阿玛额亦都涉嫌谋反被牵连后,多少人见她仍坐着嫡福晋位置,就觉得碍眼,如今苦笑一声,理清心中繁乱的思绪。淡定的看向雨杏,微微点头。雨杏会意,在门口高声通禀道,“侧福晋回府了。”
凝视着朱红厚重的王府门款款打开,王府中的丫鬟小厮排成一路,恭敬候着,“恭迎福晋回府,福晋吉祥。”
“起吧。”轻轻一应声,“待会儿爷新迎娶的科尔沁福晋就会回府,你们记着不许提以往种种,她才是这府里唯一的嫡福晋,明白吗?”语调平静,却透着股无形的压力。庭院寂寂,奴才们后背上莫名的浸出薄薄一层冷汗,阳光照上去,外暖内寒,那股子阴气透不出去,寒意全渗进骨头里,狠狠一个寒噤,忙着齐齐俯首道,“奴才明白。”
才吩咐妥当,听街上人声鼎沸,估摸着是贝勒爷他们回来了,忙率人开门出迎。果不其然,一路银白色人马尘骑滚滚而来,为首的自是四贝勒了,怀里一位女子,品红色五蝠百蝶子明典缎旗装,娇笑着与四贝勒共乘一骑。
待骑乘到了眼前,皇太极方轻轻一勒马,刷的从马背上跳下来,转过身将哲哲抱下来。名兰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那女子,白皙的瓜子脸,柳月眉,星眸熠熠,却有些看不透的东西暗藏其中。说不上美艳,只是觉得看着满眼清爽,比自己年纪小些,十五六岁模样。
“名兰,怎么愣着?”皇太极宠爱的低低嗔怪一声。名兰忙一回神,赶紧福下身,,“名兰失礼了,给嫡福晋请安,恭迎嫡福晋回府。”
那女孩儿倒是一愣,像是忘记喊起般没有动作。名兰见她没喊起,少不得咬牙苦撑,渐渐觉得腿有些酸麻。福身请安那动作本就折磨人,偶尔为之倒也不觉什么,时间一长,就觉得膝盖发软,再加上这些日子为王府的事儿忙乱,寝食难安。四贝勒通共四个福晋,短短十日,却死了一个,病了两个真该庆幸当日自己听说爷要新迎娶嫡福晋时,答应的痛快,要不然,今儿病倒的可就该是自己了。
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着,腿微微颤着强撑,正觉眼前发黑要栽倒时,忽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拉了起来。惊诧的举眸望去,只看见皇太极不动声色的跨前一步,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
名兰微垂了头,抿抿唇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停了一阵,“请容我带嫡福晋去正房安置。”却看哲哲轻挑了眉,没有应声,只是往皇太极身边挪了挪,袖子底下轻拉住四贝勒的手。名兰瞥见,狠狠咬住嘴唇权作不知,唯觉得舌尖上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
皇太极见哲哲如此,有些愕然,转瞬笑起来,指着名兰道,“这位是侧福晋,乌喇纳拉·名兰。以后你在王府里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可以告诉她。”
哲哲眸底光彩一闪,依偎着皇太极的胳膊,“那我是该怎么称呼?是妹妹还是姐姐?”
名兰觉得后颈子一阵冰凉,仿佛太阳隐起来似的,心底只是冷。听四贝勒愣了愣,旋儿笑道,“还是按长幼吧,兰儿大你两岁,自然你是妹妹了。”名兰心底一暖,感激的抬头看向四贝勒,正巧四贝勒眸子也望向她,目光相接,皇太极嘴角一动,清淡的勾勒出浅浅一丝笑意,继而转头道,“安澜,你带嫡福晋去卧房休息吧,顺便教她些规矩。我还有军务要忙。哲哲,需要什么就着丫鬟们去办,嗯?”“谢谢贝勒爷关心。”哲哲一笑,粉嫩的双颊上映着甜甜两个酒窝。
“恭送嫡福晋。”看着哲哲走远了,名兰才幽幽叹口气,缓缓直起身来。却不知四贝勒何时踱步到身后,一手轻柔的环住她的腰。夹衣里空荡荡的,腰愈发纤细,不堪盈握似的,可见这些日子实在是苦了她,消瘦了多少,又有谁知道?不由的伸手抚去她薄唇上的血迹,想来是方才见到哲哲那番动作时,她自己咬破的。心底不由微微有些牵扯的疼,“兰儿呵这两天王府的事儿,苦了你了。”暖暖一个吻落在鬓角,停了停,抬头道,“银莲,爷想吃鹅酥松仁卷了,你家主子那儿还有预备的没有?”
银莲一愣,望着名兰笑起来,福身道,“随时恭候着爷来,当然是有了。奴婢这就去准备。”边说边飞跑着去了,心底偷乐,每每贝勒爷要在主子这儿过夜时,都会点这道点心,看来今儿晚上主子可以好好享福了。
夜色渐渐暗下,吃过几道点心,贝勒爷正由丫鬟们伺候着沐浴,隔壁卧房里,名兰卸下耳坠,拆了发辫,漫不经心的用雪松木梳梳着头发,散落的发丝透着淡淡一线清香,瞥瞥身边儿镶玛瑙黄铜熏炉里焚着的椒兰,探手试试香碳的温度,暖意融融,再仔细看看自己的妆,不艳不娇,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只是心里,仿佛遗落了什么在荒地里。
静静坐了一阵儿,四周一片寂静,隔着屏风,只有水珠溅落的声响。名兰不经意的听着屏风后皇太极沐浴时水瓢舀水的声音,缓缓立起来,踱步到窗前,吱呀,小心的推开手边的窗,嫩嫩的青草味儿立马钻进屋里,混着房子里焚的幽香,格外清雅。窗外,繁星散乱的嵌在夜幕中,记得额娘生前告诉过自己,若是好人不幸死了,就会升到天上做一颗星星。微微叹口气,不知漱玉姐姐也在天上吗?
想着,于是努力的看天,一颗一颗的星星数过去,却似乎也没觉得这天,比起以往有什么不同叹口气,收回目光,大概姐姐和额娘都还算不上是个好人,可以好到升去天上去做星星吧。一丝怅然的凝神,觉得快要落泪般的,到现在自己也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一个皇子的嫡福晋,在百姓看来是多么荣耀的身份,在着幽深的皇宫后苑中,竟也可以这样说没,就没了的那么,自己呢?
正出神,“兰儿”身后低低一声唤,一双有力的臂膀暖暖环住她,陡然到来的温暖,让她有些不适应似的,身子一颤。皇太极望着她的眸子,动动唇角,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只是将她环得更紧。
“爷,”极轻微的唤了一声,只觉得这些天的委屈渐渐翻涌上来,寻求安慰似的把脸贴在皇太极胸膛上,“您说我会像姐姐一样吗”幽幽的话音,柔弱无助,像根无形的绳子,扯得皇太极心里狠狠一疼。却强作欢颜,“怎么这么说,兰儿?”
名兰颤颤的抬头,小心望了他一眼,又匆忙的低下头去,话音小得让人捕捉不到,“我也会像漱玉姐姐这样说没,就没了吗?”
皇太极感觉着胸腔里砰砰慌乱的跳了几下,一阵被人戳着痛处时的狼狈,微敛敛眉,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撒了手,转身坐到一旁的梳妆台前的春凳上。
沉寂了好久,“兰儿,别乱想了,早些睡吧。”说着,起了身,拂拂衣襟就要离开,“今儿晚上我得去哲哲房里。”是冷淡到不能再冷淡的话语。名兰听罢,心底顿时失落的不知是该挽留,还是该道声“恭送贝勒爷。”
只得默默起身,不声不响的提起件披风,一路跟他到了门口。站在台阶上,轻轻将披风搭在他肩上,又深深望他一眼,知道是挽留不住了,只得恭恭敬敬福下身去,“恭送爷。”才见面,却又要分离了。而这分离,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皇太极看着眼前人的动作,心里不是滋味儿,兰儿呵,我心底又何尝不想和你相守一辈子,只是我们身处皇家,嫁谁娶谁,又怎能由得自己呢?虽这么想着,却也只能缓缓开口,低低的道了一句,“你和她,对我来说不一样的”底下的话不言而喻,他只是慢慢伸出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顿了顿,抽身离去。
名兰直到他人影消逝,也仍旧是垂着头,呆立在飞檐下。两颗泪珠滑落,心底的凄凉减了些,“你和她,是不一样的”自己可以将他这话,当作是承诺吗?现在自己当真是一个在世的亲人也没有了,阿玛前些年战死,额娘也因病去世。姐姐们都远嫁蒙古,那些叔伯,只怕早就忘记她的存在了。若是连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也要离自己而去那种孤单…那份独守空房的落寞…想到这儿,只觉得心都凉透了。
想起白天时,看那哲哲的神情中不经意对她流露的那股恨,就知道如今这位嫡福晋是断断容不得她夺得贝勒爷宠爱的从今儿起,只怕是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只是,今后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有一处安身之地呢?
一整夜的辗转难眠,拂晓时才稍稍迷糊了会儿,就被窗外枝桠上的喜鹊给吵醒了,刚披衣坐起来,就听见外门吱呀着被推开。“福晋,您瞧,还真是开春儿了,听这喜鹊叫的。”是银莲欣喜的声音,和着手中海棠雕金盥洗盆里哗哗的水响一道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