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应该是车祸吧。
失去意识前,眼前仅剩下像要吞噬我的黄白光芒。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年多后了。
我并没有这种感觉……顶多只觉得多睡了二天,事实上我还在想女朋友的事,老姐却很残酷地告诉我,女朋友早就跑了,还说我再多睡几个月老妈就要把我送去植物人安养院照顾了……
我怎么醒的?呃,应该说,被吵醒的吧。
据老姐说,我昏迷之后只有前几个月是老妈看着,其他时候都是她在照顾的,我会醒来,是被老姐的碎碎念给念醒的,据说姐在我昏迷的期间照顾我时每天都对着我像平时一样报告生活琐事、骂骂她的无良教授、再念念学校连学生停车也要收费之类的芝麻小事,老姐到现在都常拿这件事邀功,要我要记得时时感谢她。
所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姐,你好吵。”
老姐当时的反应是──尖叫,然后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经过一阵溷乱,连在工厂工作的爸妈都赶了回来,在姐让我喝过一点水后再度开口,“为什么不开灯?”
“大白天的开什么灯?”
那是我第一次认知到,自己失明。
之后便是接受一连串复健、治疗和心理复健的过程,看来一切如常,我似乎也接受了失明这件事。
但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不太会表达那种感觉,处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对不起,当然是不见五指。
我是要说,那种不分昼夜的黑暗,即使并没有什么囚禁过我,仍像是被囚在一个永不会醒的梦中……
因为看不到而撞倒东西之类的不便仍不时提醒我,这不是梦。
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失明都会和我一样,表面上,我除了看不到之外,并没有什么改变,心理医师帮我重新适应醒来的社会,我很配合,也没有说出心里那种压得我透不过气的沉重感,医生说我是个很配合的病人,我却怎么也无法除掉那种失落和被囚的感觉。
三个月,漫长得像三十年。
我的肌肉渐渐长回来,虽然没有车祸之前的体重,但身体已经渐渐恢复,为了适应失明,还有一连串的训练,其实我很讨厌这些训练。
那──像在一次又一次提醒我失明这件事。
但不得不承认,这些训练很有用。
我知道家人也都去参加了医院的讲习,想知道该怎么照顾我。
我不是小说里的人物,可以因为自己的不顺就大发脾气、自暴自弃,也没这个资格。所以,我不能再让他们耽心,我不敢把我的沮丧或忧郁给别人知道。
我……还是很难接受失明这件事,也曾经连续好几天把枕巾哭湿过,为什么看不到了还是会流眼泪?为什么是我?
姐问我要不要告诉我同学,让他们来看我,我拒绝了。
昏迷时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我一点都不想让他们看到现在的我。
学妹?恭喜她有新男朋友喽,不然呢?
怨多少会有的,难不成希望她守着我?
不,我一点也不希望,从我真的认知到我已经昏迷了一年多开始,就日日庆幸她没有和我一样,还能换好几任男友,真的。
好啦,对不起,不自觉地回忆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总之那三个月忙着复健、忙着给医生看、忙着哭之外,还忙着让一向疼我的外婆跟着各处进香团感谢神明保佑我有醒来。
我说,那真不是人去的地方,尤其不是给盲人去的。
虽然大部分时候外婆一路都拉着我,但在香火鼎盛的庙还是免不了被香戳伤、被兴奋得跑来跑去的小鬼撞倒、被近在咫尺的鞭炮声吓到……这些都还不是难以忍受的,最令人难过的是庙的香烟,熏得我眼泪鼻涕直流。
说真的,我很怀疑神明会喜欢这种熏得人涕泗横流的香烟吗?
若是都去什么孔庙、关帝庙、保安宫……之类的也就算了,外婆还很喜欢去些私人的神坛,说是我躺在床上时都是托各路神明保佑,现在醒了一定要来谢谢神明庇佑呀,不时要到什么宫什么坛的拿香在我身边绕来绕去,说是在驱邪招吉什么的,要让我之后一帆风顺有的没的,我也不懂,又不能不去,真的,老人家是很难拒绝的,尤其是从小疼你疼到大的那种,就算有千万条理由不去,就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何况现在家里最闲的就是我,还不陪老人家去说不过去吧?
那个……我不知道这算是神明保佑还是外婆的功劳,总之那几个月的奔波让我少了很多胡思乱想的机会,我一点都不怀疑,若是照我当时那样继续消沉下去,没多久我就会去卧轨自杀──我确定我能自己走到平交道。
又离题了。
我为什么要提拜拜这件事呢?
因为这件事和拜拜脱不了关系。
我方才说了三个月吧?我是指,在第三个月里,我开始沉默,原本还愿意开口让家人安心,我开始变得不想搭理任何人──也不是这么说,应该是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想说,但脑里想的事没办法组织成句子。
不论做多少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我都无法提起精神应付,我镇日坐在冷气房里晒太阳,八月的太阳炙人,连在冷气房内晒久了都会热得跳起来,一向没什么古典音乐细胞的我突然觉得以前听不懂的萧邦好像奏入我心坎,我不断REPLaY,听了一次又一次。
我迷上了耳机,或许是听觉变得敏锐,以前那种一副一百元的耳塞式耳机我听得觉得不满,我开始换耳机。
JVC、SOnY、SEnnHEiSER、铁三角……二千元、三千元、五千元……听音乐突然成了一种令我无法自拔的瘾。
只有萧邦。我疯狂地爱上,沉醉在每一个音符、每一次起伏里,对外界浑然不觉。
我不在床上哭了。大多数的时候,我在发呆。
脑里转着什么?我不是很清楚,我真的完全不记得那时候脑里转些什么事了。
我对外界的感觉变得迟钝,和我说话,我总要在说完很久之后才能反应过来,然后回应。
我觉得我像一台开机太久的PC,记忆体被塞满,反应不过来。
我想,我不太对。
如果能像PC那么简单,按下REST,记忆体就会被清空;按下系统还原,一切就回复到纪录点,就好了。
复诊时,耽心我的老姐偷偷带我到精神科,等到我发觉时,医生已经问一堆问题了。
医生说,我有一点忧郁症。
我没有反驳医生的话,我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拿了一些药就回来了。
吃药让我十分嗜睡,比怀孕的老姐还能睡。
就像PC明明只是开机太久变慢,你却坚持不肯重开机,用磁碟清理、磁碟重组、清除登录档……等等有的没的的动作,希望它能恢复正常。
我是在说那令我嗜睡的药。
所以我也不喜欢吃药。
话说回来,人脑要怎么REST?
嗯……这个问题,再研究。
在我脑海里出现她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以为我有妄想症、幻听之类,或等等可能的精神病。
她不是我想像出来的……我想我虽然或许可能像医生讲的,有一点忧郁症,但应该没有人格分裂之类的病。
我并不是“想像”出一个女孩模样而说“她”的。
她给我的感觉、声音,就像是个女生。
我并没有看到她,但是她传入我脑海的声音低柔而且温温的,像──女生。
“这是什么?”那声音直入我脑海。
我吓了一跳,四下转头,耳机里低频的弦颤声仍回荡着,告诉我我不可能听到音乐以外的声音,但那声音却那么清晰像在我耳边,我摘下耳机侧耳倾听,却没再听到别的声音。
或许是我太紧张了。我重新戴上耳机。
又听了好一会儿,当我又重新进入发呆模式时,那声音又出现了──“你不适合听这。”
谁?
寂静了好一会儿,当我又以为是我多心时,那声音又冒了出来。
“我也不太会说我是谁呢。以你们的说法,应该是……神仙之类的。”那个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很困惑。
我拿下了耳机,身边顿时静了下来。应该是有妄想症。
这是我的第一个直觉。
虽然我不这么以为,不过我高中也有个同学自从升上高三之后,成日对大家说她听得到三太子的指示云云,说大家应该要如何如何,最后被医生诊断为课业压力过大得了精神病。
如果我都能有忧郁症了,要说有其他的精神问题也不无可能。
在我这么想之后,便不再听到其他声音了。
我以为我猜对并且是自己能处理的,也就没跟家人提过。
南仔,呷饭啊。老妈熟悉的叫声,这回我听到了。
心安了一些。
为什么感到心安呀?或许是我也怕真的有幻听之类的症状后,就听不到正常的声音了吧?如果听不到,我想这次我真的会去自杀……
其实,自杀对我来说应该不会很难。
但我可能不能选卧轨自杀……我很怕痛的,最好痛楚愈短暂愈好,选卧轨自杀的话火车的震动透过铁轨传过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这样很可怕的,我可能不是被火车撞死,是被吓死的。
喝药自杀?我又看不到药,怎么知道什么是有毒的?
烧炭自杀?更扯了,我一个盲人上哪找炭?可能先把自己烧了也烧不到炭,被烧死很痛的耶!
跳楼自杀或许是个好法子。
想想,不管我跑到三十楼、四十楼还是一零一大楼都看不到底下离我多远,只要鼓起勇气,一纵身就解决了。
话说回来,看不到也是个困扰,万一刚好有卖肉粽的经过底下,跳楼的没死压死卖肉粽的也很尴尬……再说我住的镇上最高的百货公司只有七楼,七楼跳了会死人吗?有风险,跳个不好会只有骨折……
第61章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