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再度睁开眼时,那个将他卷得七荤八素的漩涡已经消失了,他躺在一个岩洞中,而岩壁四周仍是镶着泛着温暖光芒的夜明珠,连水色也染得晕黄,他坐起身。
你醒了。其实冰夷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能这么近看到他的。
他一直一直,以为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就够了。
你没事吧?看着他仍有些失焦的眼神,明白他还未弄清现下状况,仍是低声询问。
水神?沐回过神了,他张大眼,望着眼前仅有一面之缘的水神。
他叹息了,不是说了,我不是水神。
可──
我是冰夷。静静地歛下睫,不再看向会令他心跳失序的人。
我……我是沐。不知道该回什么,但感到身边的水流变得缓慢拂过他,他缓慢地换了姿势,屈膝,仍是行着人对神只的礼节。
我知道。见状,他只是微微颦眉,知道人族一向是崇敬神的,巫祝更是专服侍鬼神的人,因此他也无法阻止沐的举动,是河伯让你进来的?
是的。沐终于抬头,虽然不明白为何水神说他知道他是谁,或许神本就应无所不知?请问……方才的漩涡,是您造成的吗?
对。他乾脆的承认了,也对上了一直看不清眼,他只能望着,看着他平静虔诚却也看不清的眸,适应着这样对视,安抚着心的躁动。
您……有事──心烦?
那澄透若宝石的湛蓝眼眸藏不住任何心事,或许在拥有无上神力的神只面前,沐是微不足道的一名小小巫祝,但当脆弱的人们将对神的所有期盼都放在他身上时,他已见过太多太多盛着不同心事的眸,沐懂的。
虽是如此平凡的一句话,甚至于是敬畏的,但那温和若水的嗓音仍轻易的勾起了他的情感,四周──开始不安。
沐感觉得到水的流动又变得快速,知道是水神的影响,他没有移开看着他的视线,像怕惊着他,沐慢慢地直起跪坐着的身子,衣裾、发丝随着水流飘飞着。
冰夷只是睁着眼,眼眶,再也承不住泪,不断地流出。
泪才离眶,便化成一颗颗饱满莹亮的珍珠,随着水流,四散开,开始,便止不住。
珍珠是海的眼泪。
慌乱地伸手握住了水神所有的泪,沐轻缓地,环拥,让水神靠入怀中。
这是……不对的,他不应该对一名人族──依赖;但又是谁,说神只不能──脆弱?
原来,装作不在意,却,在意得心都拧紧了,他却只能──任心揪着,不能松。
直到他终于止住泪,离开他胸怀。
他的心跳,始终未曾改变过。
沐捧着他的泪,见他不再落泪了,澹澹地,唇边栖着若有似无的笑,将他的泪还给他。
泪在他的手心里,绽着比夜明珠更柔和的乳白色微光,将沐的指映成半透明的澹粉红色,似荷瓣,冰夷只是看着,没有接过。
为了这抹澹澹的笑,冰夷醉了,那是他真正感觉到,他对一名人族,有着比喜欢更深的情绪,蕴酿着。
你有愿望吗?
他怔了怔,仍是回答,有的,但凡人,都有愿望的。
那么,对我倾诉吧,我将尽我所能,为你完成。冰夷闭上眼,再睁开时,仍水盈盈明亮的眼退去了所有伤痛。
我……没有资格让水神实现我的愿望。沐迟疑了下,抑下了心中的渴望,拒绝。
资格有否,由我决定。
因这句话,冰夷将冰封千年。
因这句话,沐再也无法强抑下心愿,娓娓地倾吐他的爱恋,却因他仅是个小小巫祝,地主不愿将女儿许他,而他欲与一名女子厮守的心愿。
成全……或──?
冰夷从不擅于掩饰情绪,这次,却出乎意料的平静,连水,都没有躁动,只是──静止了。
许是因为方才,泪已流尽。
……将我的泪,去换你心中比珍珠珍贵的女子吧。冰夷说,然后,笑了。
惊讶地抬首,但是──
不想再听他多说任何一句话,也怕再看到他的眼,会将他的一切泄露,他挥手,沐只感到一股温和的水流不断地将他向上托升,直到湖边,他能站得到地为止。
沐捧着水神的泪,向大湖拜了几拜,才离去。
鲛人,是一种天性多情的水族。
但他,能承受几次心碎?
无情错,多情,也是错。
她,应该已披上他织的嫁裳,嫁人了。
他织的,和他流的,俱已不在身边,因,本不该他留恋。
仍是忍不住浮出水面,恋恋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他只是,只是很想很想看到,他那晦暗不明的眸,再度凝望着他。
就……这样吧。
身或心,就这样……都冰封吧,这样就不会再、心痛了。
于是,冰夷对自己下了咒,下了个永不可能实现的咒。
意识渐渐回复,他听到一个不断说话的男子声音,他皱了皱眉,坐了起来,吵死人了。
一边还念个不停的河伯和听得耳朵和头很痛的凰鸟都呆了呆,转头看向他,吵醒你了?
废话。
小巫祝,你这辈子脾气很差耶。河伯一脸的大受打击,他可爱的小巫祝呀……一去不复返了,哀吊归哀吊,马上又亮出拳头,你梦完了没?
梦完了。把河伯的拳头拨开,揉了揉后脑,疼得他龇牙咧嘴的,凰鸟飞回他肩头,看来有些耽心。
那你懂吗?河伯没头没脑地问。
宣流顿了顿,才知道河伯在指什么,想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但我不能有回应。
那就好,明天起你就会忘了这件事。河伯笑一笑,无声无息地消逝在空气中。
第32章掬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