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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北方的冬天就是冗长、坚硬的冷,前一场雪还没有被熟悉,第二场雪便急急的站住了脚跟儿,用不了几天就好像刚刚被夯过似的,但车轮还是显得飘得很,摇摇摆摆地在深深浅浅的车辙中拱来拱去。小路在大雪下捂了快一个冬天了,稀稀拉拉几根干枯草茎不知是怎么用力才露出些面目,小路两边都是干枯的树,一言不发地捱着冬天。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条路的尽头会有什么样新鲜的故事,当然我清楚等着我的是有着红红的、娇媚色调的同学。大学毕业后,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争取到一个千户的工作,同学们各奔东西各有所成,只是据说吴志强大学没有读完便休学了,然后他四处飘零,消息越来越少,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其中原委无人知晓。
  吉普车在黄昏中围着王村转了大半个圈,终于来到了最为衰朽的一间土屋前,土屋体无完肤但依然挣扎撑着歪歪扭扭的骨架子,像一颗龅牙一样抓人的眼球。还没等车停稳,指导员便虎虎地跳下来,面色冷峻,俨然一派如临大敌的势头,每次出来办案他都有这种境界,不论有没有观众,即便只是两个泼妇骂街,也从不倦怠。我很不仗义地懒懒地往车下挪,和指导员精良的工作表情形成巨大的反差,这一系列动作令我吃惊不已,是不是我心里仍存留着十几年前血案的仇恨而寻一点心理平衡?世界上有很多动物都是睚眦必报,我从一本书里读过,仇恨是无孔不入的虫子,因为有了仇恨人才会活得顽强而执着。凭着这一切才需要建立法制,建立专政机器。指导员在里面嘟囔了几声便退出来,不仅退出来,而且还一脸惶惑,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惶惑。
  “程刚,你进去,我去撒泡尿”指导员说完就奔着墙角去,脑袋抵住参差不齐的土坯,远远望去,像一根支墙的柱子。
  我的出现给这间破房子添了些活气儿,很快地,我就看见了吴志强,这个娇媚色调的男人绑在一根不结实的柱子上。
  我说:吴志强
  他说:刚才那人呢?
  我说:刚才是指导员,在墙根儿撒尿。
  吴志强笑了:我指名要你进来,他不肯,要给我解绳子,被我踹了一脚,可能踹得不是地方,对不起呀。
  我开始给他松绑,绳子系得很紧,系成了死结,我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是把它解开了,解下的绳子放在手袋里,虽然在我手里没什么用,但是最重要的物证。吴志强离开绳子之后,伏在地上干喘,肯定是疲乏的够呛,这段时间挺辛苦,两天一夜,水米未进,还要陪柱子站着。
  我说:你哥哥去自首,说拘禁了你。
  他说:别提吴志刚,先给我泡碗面,饿死了。
  他穿着一身青色羽绒服,蹲在柱子下面,脖子如同一只小兽一样用力挺着。
  说实话,我想让他回派出所再吃,但是他不肯,他说他也就是想吃碗面,还说如果让他去派出所就是糟蹋了他,他不是犯人,没必要在狗屎团子成堆的地方出场。那个时候室外没风,我听见指导员的脚步哧溜哧溜地滑进来,指导员的脑袋里装得都是案子和案子,他的开心事也是案子和案子,他很虚心地把脑袋压在吴志强的嘴巴上,然后果断地挥挥手:让他在这吃。
  吴志强说他吃过八袋方便面,还吃过半只生鸡。他说鸡天性斗狠,吃生鸡可以壮胆量生豪气,并且很是遗憾只吃掉了半只。这时的吴志强露出凶光,眼锋投向天空,真是像要把天空砸出个大洞,完全变成了野性的男人,他脸上红红的、娇媚的色调一点儿也没能亵渎他天然的戾气。
  指导员说:你这个同学还真是有些生猛啊。
  我看着我的这个同学吃面,其实只是想知道什么是生猛的吃法,他的唇左左右右围着碗沿转了几转,一碗面便所剩无几,然后他打了个隔,甚至还呻吟了一下,唉呦。
  我大约是那一刻把他扶起来的,他的指甲锋利地嵌进我的手背,我说唉呦。他忽然就咧开嘴冲我笑了,夜黑中这个笑容从娇媚的色调中滑出来,似乎快意无限。他的笑容不好看,似乎从前并不曾熟练地笑过,所以他自己也不忍心,迅速收敛回去,像飞流直下的疾瀑嘭地撞在石岩上,片刻间粉碎。
  他说:你终于来了。
  他从来不叫我名字,他就称呼“你”。几年前,我们第一次谈话,他也这么叫。
  他说:我喜欢看到你,我陪着柱子站了一天一夜,就是等你。吴志刚一大早就去找你,可你却像一个瘸腿老驴似的,再晚一天,你见到的就是冰河世纪的化石。
  他用手比划一下:毛乍乍的那种化石,你不想看到化石吧。
  我也想笑,却笑不出来,我试图像吴志强一样放松,伸个懒腰,说两句有趣的话,或者快乐地喊一声,可是想到吉普车里的指导员和凝然不动的吴志刚,也许他们的耳朵正不依不饶地支棱着。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吴志刚已经被抓起来了,他一定黑着脸蜷缩在车里,这个夜晚到处闪着雪野的亮光,满世界都是白花花的模样,除了他的脸,他的脸一定黑得木炭一样对着窗外。而吴志刚又不肯离开土屋,不肯上车也不肯去派出所,他不觉得冷嗖嗖地呆在土屋里是活受罪,心里反而畅快些,他说他就想在乌漆麻黑的屋里和我说会儿话,并且又郑重其事地盘腿坐下来,像一只四平八稳的磨盘,还告诉我他心里也有一只磨盘,他要把它拿出来,否则早晚会被它压死的。然后他的眼泪就像下雨一样洒下来,这眼泪一大片一大片地在眼前飘过,没用多久我的心就被浇得像一摊烂泥似的。
  吴志强就拉住我的衣角让我坐下来,他说你坐近一点,和我坐在一起,你要是嫌冷我就点盆火。然后他真的就扶着我的肩站起来,苍白的手指硌了一下我的锁骨。那团火最终燃烧得非常热烈,我坐在火的对面,看着他细软的头发垂在额前,还有他红红的有着娇媚色调的面颊。火焰在寂静的小屋中执着地呼吸,比寒冷和寂静更加自信地渗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