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五天。从开始一直到下葬,都没见到阿腾的影子。有人说他是被未来的媳妇勾走了魂,这会儿肯定是躺在他媳妇的被窝里干那事。他们说阿腾这小子良心坏,为了媳妇连娘都不要了。
这事提了一阵后,就没有谁再去深究阿腾的为人,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葵花神的这场丧事上面,交头接耳地说议论着葵花婶生前的一些事迹。他们的想法跟我的想法一样,在我印象里,葵花婶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老女人,平时在巷子里很少能看到她露面。偶尔看到的时候,也不跟人打招呼,那张嘴巴仿佛粘死了似的,连撬都撬不开。巷子里的人不住地叹息,葵花婶的死去多少让他们感到有些悲哀,说她活了一辈子,连个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这么多年来,她几乎被人遗忘了,到死了的时候才巷子里的人才记起她来。
葵花婶的坟眼是老水和拐爷两个人挖出来的,地点选在一株古老的松树下面,用石灰撒成一个白色的圈。两个老人像被篱笆圈起来的两只鸡,在圈子中间忙得团团转。为死人下葬多少有点不吉利,槐花巷里的人只敢远远地站在一旁看,他们怕染上晦气。我站在父亲身后,紧紧攥住父亲的衣角,远远地看着老水和拐爷举起两把铁锹,在猛烈的阳光下挥汗如雨。场面因两个老人的艰难显得沉闷而庄严。两个平时好得穿一条裤子的老人,这时候开始像两个敌人一样对起话来。
“挖两个坑吧。”拐爷说。“给我也挖一个。”
“我日你妈。”老水说。“凭什么要我给你挖坟!”
“埋好槐花之后,顺便将我也埋了。”拐爷说,扬起胳膊将一锹土抛了出去。
“她叫葵花,不叫槐花。”老水说。“她是我老水的女人,一辈子都叫葵花。”
“槐花。”拐爷说。“来槐花巷之前,她就叫槐花,死了之后,她还是槐花。”
“他妈的,我挖。”老水说。“挖个坑埋了你这个老东西。”
“我早就把自己给埋啦。”拐爷说,突然停下铁锹笑了起来。“三十年前我就挖好了自己的坟墓。”
“我日你妈。”老水也停下了铁锹,他说。“老子也被你一道埋啦。”
在两个老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声中,坟眼挖出来了。老水从坟眼里跳了出来,将铁锹扔到一边,拍拍打打地弄去身上的泥土。他朝着坟眼里叫了一声:
“老东西!还不上来?”
没人回答,老水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回答,他再叫,坟眼里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声。老水惊得跳了起来,他怪叫一声朝着坟眼冲了过去。老水蹲在坟眼旁边往里面看,脖子伸到坟眼里一下子僵住不动了。
“枪!”围观的人叫嚷起来,水一样向着那个新鲜的坟眼围拢过去。他们看到拐爷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坟眼里,脑袋上一滩白花花的脑浆淌了出来。
父亲说,拐爷完蛋了,他一枪崩穿了自己的头颅。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紧张得浑自直打抖。我看到了阿腾,他站在人圈外面,不断地跳起来往里面看。看不到什么东西之后,他脱下衣服,三甩两甩,将挡在前面的几个人甩在一边,一拧身钻了进去。
“这个老家伙也死啦!”阿腾指手划画地说。“早就该死了。”
“跪下来。”老水说,挥手打了儿子两个响亮的耳光。“你他妈的给我跪下来!”
“跪?”阿腾一把捂住了脸,老水的耳光打得不轻,阿腾说。“给谁跪也不给他跪。”
“老子要你跪,你就跪。”老水又踢了阿腾两脚,因用力过大自己跌倒在地上。
“他是土匪!”阿腾说。“他有枪,是土匪!抢走了我们家的房子,将你和娘的心也一块抢走了。”
“你放屁!”老水说。“他是你爹!”
“他是我爹?”阿腾楞住了,过了一会又问。“那你是什么?”
“我是死人。”老水说。“三十年前我就被你们埋掉了。”
“他是土匪。”阿腾跳起来说。“他不是我爹,你才是我爹!”
“他就是你爹!”
父子俩一边说话一边往坟眼里填土,围观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个流着眼泪,像炊烟一样安静地散去,暮色像网一样迅速将这对父子笼罩起来。这天晚上,槐花巷里像逢年过节一样灯火通明,一直到天亮也没有哪户人家熄灯。
第二天,我再次跑到了槐花巷后面的那棵老松树下面,那片原本是平平整整的地方,已经隆起了两座新鲜的坟墓,在两座坟的中间,还留了一口坟眼。那两座坟是拐爷和葵花婶的,至于那个坟眼,肯定是老水为自己挖下的。坟眼旁边裁了一棵小树,用两根拐杖支着,枝叶还没长出来,稚嫩的树干像标枪一样挺得笔直,有点像拐爷的背影。后来我父亲告诉我,那就是在槐花巷里绝迹已久的槐花树。我将要写下的这个故事是芬儿告诉我的。
芬儿是我的邻居,一个13岁的小姑娘,有着一双松花皮蛋似的眼睛,很惹人喜爱。但在这一汪深潭里,总是泛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的涟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13岁是一个幻想与现实冲撞的年龄,芬儿也不例外,她也有着莫名的欢乐和困惑,只是隐藏得更深一些。所以,绝大多数时间,你看到她总是一个人上学放学回家,或是傍晚在小区里的那棵榕树下坐着,看面前那条古老的护城河缓缓地流过污浊的生活废水。她独自忧郁着或者内心也有着不为人所知的欢乐,谁知道呢!
说来也是奇怪,芬儿有什么欢乐或烦恼时,总是愿意找我倾诉,而且还经常滔滔不绝,比如说后桌的那个男生给她递纸条啦,她爸妈昨晚又吵架啦之类的,但有时也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实的,想象的,或者梦境,甚至将它们混杂在一起,她总是讲得绘声绘色。
她说,她的声音有些忧郁。
我几次从你的窗下经过,看到你不是捧着一本书,就是在写着什么。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熄灭了。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昨天傍晚我一直在你的窗外徘徊。今天我又把自己关进小屋,我几次从床上挣扎起来,那件事像一场噩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被埋得越来越深,都快窒息了,还好你的灯光还亮着,它像一把铲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我不知道怎样把前天发生的事情叙述清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却总理不清头绪,因为确切地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整天真的就像一场梦,在梦醒之后,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些不连贯的碎片。当我决定扒开身上的土,把它复述出来,我必须这样做,那些碎片又自动地粘成一个光滑的瓷器,那么完整,听起来像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宁愿它是,但事实上它不是一个故事,它确实地发生过,而且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当我从列车的洗手间里醒过来的时候,我的下体一阵疼痛,我就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我被奸污了。
第6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