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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过了几天,拐爷撑着双拐从屋子里走出来,那张一直苦巴着的脸完全展开了,在巷子里逢人就笑。除了我父亲,没有人觉得拐爷的笑容十分古怪。父亲说拐爷那时候的笑容就仿佛是挤出来似的。巷子两边的人都从门里面走到了巷子里,他们伸手拦住拐爷的去路,一起取笑他:
  “看不出来,你小子挺能的啊,走起路来不快,睡起女人来一点都不马虎。关起门在你女人身上趴了几天还生龙活虎,要是换成我,早软成一团泥巴啦。”
  “你们瞎说什么,那不是我女人,”拐爷跟他们解释。“那是是从我老家来的妹子。”
  “你蒙谁呀,不是你女人,那她是谁的女人?”
  “是他的女人。”拐爷靠墙立定了,抬起一根拐杖,指着老水的门口告诉巷子里的人。“不相信的话,你们去问他。”
  “哈哈哈哈……”巷子里的人都弯下腰去,一起捧腹大笑。“他的女人早就见阎王爷去啦,他的女人?他甘愿做王八?能在让你抱到屋子里躺几天不出来?”
  槐花巷里的人都喜欢这种荤玩笑,巷子里的生活清汤寡水,单调得像一张白纸,能找点事情来起起哄,老少爷们一起乐一乐,日子就好过多了。
  “那我也问问他去。看他能不能把自己的女人再送到我家里,让我也睡上几天。”有几个人走到老水的门口,伸手去敲打老水家的木门。一边敲打一边发笑,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出来,那笑声仿佛是被谁切断了似的。老水家的门突然洞开,一盆水朝着他们头上狠狠地泼了过来。那几个敲门的人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像小偷一样抱着头逃开了。他们看到葵花婶端着一个脚盆,一脸木然地站到了门口。
  “泼得好!”老水的人还没出来,声音就先蹿出来了。“要是我身上还像原来那么有力气,早就跑出来把你们揍死啦。”老水把葵花婶往门里边挤了挤,自己站了出来,揉了揉腰腿说。“现在想揍人都不行,软成一团泥巴啦。”
  巷子里的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拐爷和老水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哈哈笑。只有葵花婶没笑。我父亲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很少看到葵花婶的脸生动过,在见到人的时候,她既不笑,也不发怒,那张漂亮的脸僵硬得就像是用木头雕出来的一样。直到生下了儿子阿腾,巷子里的人才偶尔能从她那张脸上看到一丝笑意。
  葵花婶最终还是死了。在喝下农药后的第二天凌晨,她在陈医生的诊所里与世长辞,是睁着眼睛死的。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一直张着嘴巴,咕噜噜地想说点什么。陈医生把嘴巴靠过去,凑到了她耳朵边上,可是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就看到她伸直了手脚,脖子歪在一边断了气。
  “准备后事吧。”陈医生从病床前站起来,擦了擦汗,摇摇头无奈地告诉老水:“丧事办得隆重点,她生前有很多心愿未了。”
  “真的死了!”拐爷最先往床边扑了过去,嘴巴里咕咕噜噜地发出一连串低沉的怪叫。但老水及时揪住了他的胳膊,将他连人带拐杖甩在一边。
  “他妈的关你什么事?死的又不是你婆娘!”老水呜呜咽咽地对着拐爷叫嚷,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满脸的皱纹在脸上胡乱奔走,他有气无力地扬起胳膊,对儿子阿腾招了招手。老水说。“把你娘背回去,准备丧事。”
  葵花婶的丧事在当天晚上就开始操办了,老水从对河两岸请来了最好的丧事班子,道场要做五天五夜,场面十分浩大。在槐花巷里的红白喜事里面,老水将这场葬礼办得少见的隆重。听父亲说,这场丧事花了老水不少的钱,连他儿子阿腾用来娶媳妇的钱也垫上了。为了这事,阿腾一直没有在葵花婶的葬礼上出现。
  阿腾是巷子里有名的晚龄青年,快三十岁的人了,对象看了好几个,都因为住房的问题而泡了汤。儿子的婚姻问题一直是悬在老水心头的一块心病。他家的房子一直紧缺,一共才三间房,老水占据了一间,阿腾好几十年都跟父母挤在一起,人前人后地闹了不少笑话。前两年老水在房子后面用土砖垒了一间屋子,自己和老伴住了进去,原有的房间给阿腾让了出来,可是老水还是没有顺顺利利地将儿媳妇娶进门。姑娘本人倒是与阿腾情投意合,在一起相处没几天就生米煮成了熟饭,可是她娘家的人迟迟不肯答应,主要是因为住房的问题。经过双方妥协之后,姑娘的娘家提出最后的要求,要老水把拐爷住的那间房子也腾出来。
  女方的要求其实并不高,也很合乎情理,人家一不图人二不图钱,只图自己安家立业的地方能宽松一点。可是对老水来说,这个问题就大了。撇开葵花婶那一关不说,拐爷跟自己相处了那么多年,几十年积累起来的感情,如今要一下子将拐爷从家里撵出去,老水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况且,老水将这个问题一提出来,葵花婶马上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要想把拐爷从那间房子里搬去去,除非她死。
  老水立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葵花婶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言语不多,但话一说出来就是板上钉钉。最后只有由阿腾自己来出面了,他从小就看拐爷不顺眼,小的时候,所有人递过来的糖阿腾都会很高兴地收下,只有拐爷递过来的零食,阿腾连看都不肯看上一眼,拐爷越是想跟他亲热,阿腾就离拐爷越远。阿腾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拐爷不打他不骂他,比巷子里所有的人对他都要好。可是在阿腾心里,这个拄着一对拐杖的跛子就像一根针一样扎眼。看了几次对象失败之后,阿腾更是连话也不肯跟拐爷搭半句了。
  因此女方的要求一提出来,阿腾就敲开了拐爷的门。他早就想让这个老东西滚蛋了,因为父母的干涉才不敢轻举妄动。
  “你搬出去。”阿腾说。“最好搬出槐花巷,再也不要回来。”
  令阿腾意想不到的是,多少年来都不肯将窝挪走的拐爷,看到阿腾一进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好,搬。”拐爷说,对着阿腾笑了笑。“我这就搬。”
  拐爷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行礼。天黑下来的时候,拐爷背起行囊,拄着两根拐杖,三步一回头地走出了老水家的房子。其实从葵花婶刚进槐花巷的那一天开始,拐爷每一天都想着要搬出去,可是一直捱到这一天也没搬走,拐爷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死死地套在了这条巷子里。他们都说拐爷是在期待着巷子里那些名存实亡的槐花,可是几十年下来,老水也没看到过一朵槐花。我父亲说,老水守着的其实是一段往事,谁也解不开的往事。
  “我走了。”拐爷敲响老水家的门,她说。“照顾好我妹子。”
  “走?”老水嚷了起来。“准让你走?”
  “我自己想走。”拐爷说。“我早就该走啦,阿腾娶媳妇的时候,给我捎杯喜酒来。”
  老水把头缩了回去,无奈地关上了门。他也舍不得拐爷走,几十年了,但拐爷不走,儿子阿腾就没法将儿媳妇娶进门。两头都是病,老水只好先治好一头。
  拐爷没走几步,就听到了老水从屋子里发出的惊叫声,然后看到老水背着葵花婶从门口冲了出来。老水慌慌张张地告诉他:“喝下了半瓶农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