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一路伴随莫骥盛左右,牵骡执鞭,殷勤备至。一来无知小儿敬畏鬼神,听得狐鸣狼嗥,多疑神疑鬼。他又一心认定莫骥盛是哪座庙里的神仙,自然顶礼膜拜,不敢怠慢。
二来另有一番心思:“怎生想个法子好叫天神爷爷带我回家。”见莫文远恃娇偎在莫骥盛怀里,暗自羡道:“这小屁孩儿生得好福气,难道他娘跟阎王老子有一腿,选了这么个天神爷爷当下家儿,他妈的…”见莫骥盛目光望来,心中发虚,默默祈道:“大慈大悲天神爷爷,狗儿可不是骂您,我只骂那些瞎了眼的小鬼儿无常,叫老子托生得猪狗一样。”
莫骥盛拍拍骡背道:“上来歇会儿。”二狗顾盼左右,才知对自己说的。登时受宠若惊,慌忙摇头。只是经他一提,才觉十几里路下来,骨头似散了架一样。忍不住盯着马光汉的背影,心中骂道:“好威风么,叫老子走路你骑马!”
莫文远沿途无伴,有一搭没一搭跟二狗扯些闲话。他起初答上两句,待瞧见关把子脸上谑笑神情,反不说了。莫文远“狗儿哥”不知叫了多少遍,赌气躺在爷爷怀里,道:“爷爷,我不跟狗儿哥玩了,谁稀罕他。”二狗大窘。莫骥盛笑道:“等你狗儿哥不当兵了,自然陪你玩。”
到晚,佟大探路回报,前方五里处发现村庄。一行人老的老,伤的伤,行走颇慢。赶去时,已然月上柳梢头了。果见村落俨然,十几栋泥胚矮房参差罗列。屋门大敞,却不见一丝灯火,静谧异常,宛如死城一般。
莫文远瑟瑟道:“有鬼么?”二狗浑身打了个激灵,叫道:“天神爷爷在此,大鬼小鬼全滚蛋!”莫骥盛抚了抚他的发顶,道:“好孩子别怕。”他心中一喜,想原来天神爷爷也喜欢人拍他马屁,下午的场子可总算找了回来。
佟大道:“我来时家家闭户,有的还上了锁头。查探一番见空无一人,想是都逃难去了。”任雷叹道:“老百姓还盼着天下太平,及早回家呢。”言下之意却是说你们部队一退再退,岂不叫人心寒?
当下佟大带众人到中间大屋安顿。这家不过比别处多了个院落,除了土炕泥灶还在,却是家徒四壁。马光汉命女眷厢房休息,男人在正屋歇脚。
莫骥盛叫文远取干粮给众人食用。马光汉道:“老爷子一路所需,光汉不敢再用。”莫骥盛道:“如此贤侄倒是小气了,难道进了洛城,便不给老夫贴济一些?”
马光汉坚辞不受,只叫属下吃些剩饼。他上午当洛城还远,没有补给怕挨不到,既知已近,雅不愿再添属下贪吝之气。
到手鸭子眼见飞了,二狗暗自气恼:“咱们营长什么时候成了湖南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见莫文远抓着肉干往嘴里送,恨不能抢了来。马光汉瞧二狗眼馋,道:“出去捡些干柴回来。”
二狗轻哼一声,心道:“奶奶的,老子一口饭没吃,还得伺候儿子。”正悻悻起身出去,莫文远上来牵了他手道:“我跟狗儿哥去。”马光汉嗯了一声,语气中全是笑意。
二狗冷哼一声,寻思正要打你一顿出气呢。甩开莫文远双手,大踏步出门,只往远处带去,要揍得他哭鼻子也叫没人听见。莫文远一阵小跑,塞他手里一包东西,道:“爷爷叫给你的。”说罢一蹦一跳抢在头里。二狗见是一方油纸,打开来瞧,不禁心花怒放,看来这马屁一拍,好运便来。忍不住叫道:“天神爷爷,我的亲爷爷嘞!”
原来油纸包着七八块肉干和两张饼子。二狗忙不迭往嘴里送,谁知乐极生悲,叫噎住了喉咙,一阵猛咳,眼泪鼻涕齐下。莫文远回头来看,问道:“有那么好吃么?”
二狗抓住脖子狠捋几下,才说出话来,道:“奶奶的,太他娘的好吃了。”莫文远不知他说的粗话,道:“不是奶奶和娘做的,是我们家厨子弄的。这个死厨子,尽弄些臭饼子臭肉干哄人,瞧我回去不打他家小妮子去…哎,我想吃……”
二狗随着他的话,脑海中早已摆满鸡鸭鱼肉,却不知莫文远想得却是糖人莲子汤。心里叫得千万遍亲娘,将肉干饼子狠狠塞进嘴里,竟也隐隐嚼出一阵臭味来。又嫉妒起火,只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不好发作。
莫文远又道:“小妮子也不来跟我玩儿……”面上甚是烦恼。二狗眼珠子一转,道:“什么小泥子,小巴子,老子跟你玩儿。”莫文远拍手叫道:“好啊好啊,玩什么狗儿哥?”二狗笑道:“格老子陪龟儿子,咱们就玩扮乌龟,小乌龟捡柴火,腿儿短,爬得慢;龟壳大,捡得多,谁输谁把头来缩……”
不及听完,莫文远便满地摸索起来。二狗冷眼旁观,好整以暇地吃东西,竟不忘把油纸也舔上一遍。一会儿功夫,莫文远抱了一小捆儿回来,拍了手叫道:“你输了,你输了…小乌龟,快把头来缩。”
二狗笑道:“放屁,你才输了。”拉莫文远到一户农家前,指着柴堆道,“都是我捡的,谁输了?”莫文远嗫嚅道:“你都没动,我瞧见的。”二狗道:“咱们只比捡柴多少,又不是玩老和尚念经,你管我动不动。”
莫文远对不上话来。二狗拍手笑道:“小乌龟小乌龟,你可知道你是谁?脖儿长,尾巴短,身上背着好大房;水里游地上爬,就像一只大蛤蟆…”莫文远怎说得过他,面上一红,负气道:“你赖皮,癞皮狗,我不跟你玩儿……”说罢,跑回屋去。
二狗道:“老子本来就是狗,要不也下不出你这狗崽子。”心中大乐,抱起一摞干柴,又道:“老子命苦,总得伺候儿子。”哼着小调回房,瞧孙一氓在院门放哨,屋里佟大老关把子把守门口。余人或躺炕上,或躺地下,尽皆睡觉。郑寿全独个偎在墙角,枪杆子叫人收了,显得颇为焦躁。
关把子接过柴火引燃,催二狗睡觉。炕上马光汉跟莫骥盛之间留着一段铺位,莫文远躺在爷爷怀里,一见二狗便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二狗心道:“哎呦,把这小子惹恼了,爷爷不高兴,不叫我去他家,那可糟了。”
挨着莫文远躺下,故意“呱呱”叫了两声,引莫文远来看,又缩蜷起身子,两手抓住衣领,把头缩了进去。莫文远“噗嗤”笑出声来,道:“乌龟蛤蟆全是谁?”二狗又学公鸡“喔喔”叫了两声,心道:“这可他娘的全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老子都干了,到时吃不上鸡鸭鱼肉,再跟儿子算账。”
其时尚早,莫文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推推二狗道:“狗儿哥,咱们玩会儿再睡吧。”二狗也无聊透顶,正中下怀,却道:“谁有功夫陪你这小屁孩儿玩!”自是在众人面前充面子。莫文远道:“你不是小孩儿,还没我高呢。”
二狗道:“他娘…老…我都上战场杀过人了。”他本要说“他娘的”“老子”这等粗话,怕莫骥盛听到,才临时改了口去。又道:“你这小毛孩子干过什么?放屁崩坑,尿尿和泥。”这是京片子,马光汉常取笑于他,这会儿一股脑儿甩给莫文远。
莫文远嗫嚅一阵儿,道:“我玩过兵捉贼,捉到了要打的。”二狗“哈哈”笑道:“那算什么玩意儿,要把你撂战场上,非叫你吓得尿裤子不行。”莫文远不信,道:“吹牛,我连蒋哥哥都不怕呢。”
二狗心道:“哎呀,那俩狗腿子要吃香的喝辣的,可不得让着你。”眼珠子一转,玩心大起,坐起来道:“好,老子就跟你讲讲赵溪口那一战的事儿,有分教:赵溪口再遇小日本,勇八团血拼鬼子军。要不把你吓得屁滚尿流,老子用手走路去。”他一得意,又说起粗话来。
莫文远却不知“老子”是骂人的,还以为他说的是李耳,道:“老子只说过《道德经》,没说过打仗的事儿。你会用手走路么?走个叫我看看。”二狗道:“老子偏要说。”
刘克用心里暗自叹气:“姑父何等英雄,怎么教的孙儿却这样懵懂无知。”佟大道:“格老子,有工夫叨叨,爬来替我放哨。”二狗起身拽住莫文远到火堆旁坐下,对佟大道:“龟儿子还不睡去,要他娘的待会儿不醒,老子踹你屁股。”佟大咧嘴一笑,自去睡下。
关把子手中夹着半截香烟,木然地盯着烟气出神。二狗一把抢过,搁嘴里深吸一口。莫文远问:“这是什么东西,好吃么?”二狗将烟气喷他一脸,笑道:“老子吃面,你喝汤。”又呷了两口,把烟卷扔火堆里,心中已打好腹稿,道:“话说民国二七年三月间,但见浓云压境,朔风怒号…”
他自幼流落街头,常听些街头艺人评书说唱,因此一张嘴学的便是说书人的口吻。只是生搬硬套,浓云压境不过是天气略阴,朔风怒号更是无稽之谈。
“那荣城墙头一字杏黄大旗迎风招展,只听得轰隆隆一阵闷雷,那大旗应声而倒。只见城头一人,掐指而算,跌足大叫道:‘不好,小鬼子来了’…”莫文远问道:“这人是谁?”
二狗哪里知道,不过听说书人讲三国时,一帮谋士武将,见异象而知军情,便挪用到这里。小鬼子进攻荣城,其实早有哨兵打探的。二狗道:“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怎能叫你知道!闲言少叙,师长击鼓升帐,道:‘倭寇势大,小鬼子鬼多势众…’”
莫文远道:“是人多势众。”二狗哼了一声,道:“小鬼子不是鬼,难道是人么?师长道:‘尔等大将,计将安出,速速奏来。’众将领计议一番,一人道:‘贼寇势大,荣城小县,兵将不过万余,恐难抵挡。俗话说得好,两只狗难敌四只兽来(双拳难敌四手)。咱们三十六计选上策,俩丫子加一丫子,仨(撒)丫子跑呗…”
莫文远笑道:“鸭子跑也跑不快的,我都能捉住。”二狗道:“那是,师部一帮公鸭母鸭大鸭小鸭,掉头就跑,没听人说‘逐鸭中原’么。”莫文远道:“是逐鹿中原。”二狗道:“一个意思,他娘的,你再跟我抬杠,老子不讲啦。”莫文远怕他放刁,忙道:“狗儿哥,你快讲吧,我不说就是。”
二狗得意笑笑,才又续道:“师长一听此计,抚掌赞道:‘此计甚妙,正合孤意,众将听令,一至七团随我撤退,八团断后。若顶不住四个时辰,提头来见’…”刘克用听了心中烦闷,在地上拍了一掌。
“咱们团长掰手指一数,暗道:‘哎呦,老子不正是八团的。奶奶的,老子要不毙了你张半仙,那可对不住人喽。’当即提枪上马,赶到荣城柳树巷,果真送张半仙仙去凌霄宝殿了。”
莫文远“咦”了一声,奇道:“那张半仙是什么人,团长为什么要毙了他?”二狗道:“这张半仙乃城中算命先生,号称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前日给团长算命,道:‘逢八必昌,升官发财指日可待。’谁知团长抢到‘八团’番号才两天,一脚先踏进棺材去了。”
莫文远摇了摇头,道:“团长当真糊涂,冤杀了人家半仙。若不杀敌立功,哪里能升官发财?关张赵马黄,不是靠战功才封的五虎将么?”
二狗“啧啧”道:“哎呦,还会说三国,那阿斗差点累死赵子龙,不也当他的大官去?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小心叫大风闪了舌头。你猜团长寻思什么?‘咱这颗头颅虽说不大好看,却也不招谁不惹谁,留着吃饭岂不甚好!虽说鸭子是咱们的,别说脑袋掉了逐不到,逐到了老子又不能烤来吃了,岂不鸭飞蛋打?’”
莫文远接口道:“是鸡飞蛋打。”二狗本是故意逗他纠错,心里偷笑,却重重哼了一声。莫文远急道:“好哥哥,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一回吧。”二狗才道:“鸭子没命价逃窜,却是首尾难顾,鸭头紧缩,大腚开档,屎尿淋漓,臭不可闻…”任雷听此,心中不禁大叫骂得痛快。“咱们八团在后,左手拿纸,右手拎桶,你说为何。”
莫文远摇摇头道:“难道打鬼子不是拎刀弄枪吗?”二狗道:“这个自然,可是对自己人,就不能这么干了。那叫左手拿纸擦包,右手拎桶清茅。否则熏也叫熏死了,还怎么打鬼子去?”
莫文远听得“咯咯”直笑。二狗又道:“团长正自烦恼,但见一员大将,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左脸一道刀疤,生死场上见过真章;座下一匹黄马,万军丛中来去如风。”莫文远“哦”了一声,道:“这就是咱们马营长了。”说着向马光汉望去,心中油然升出敬仰之情。
二狗道:“不错!马营长挺身而出,秘授计议,只需如此如此便好。只叫团长听得心花怒放。你道为何?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汉家刘编鞋,明朝朱讨饭…”他说的是刘备朱元璋,因汉朝故事他只听过东汉末年三足鼎立,便以为刘备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
“更别说八团中卧虎藏龙,屈指算此人第一。有分教:气死诸葛亮,羞煞刘伯温,便是咱们营长的绰号。知道诸葛亮刘伯温是谁么?”
二狗信口胡诌,大拍马光汉马屁。莫文远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道:“那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二狗道:“错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营长气死诸葛亮,江山代有才人出,刘基见面便认输…”
众人十有八九并未睡着,无不支了耳朵听他说书,待听到这里,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凡说书者,必得有人捧场才能尽兴,二狗亦不例外。听得人笑,更要卖弄嘴皮,登时口沫横飞,道:“却说那计议如何,荣城城小势孤,前无挡,后无援,此地不宜用兵。那荣城西南五里,有一地方叫赵溪口,乃西进必经之路。
“两侧高山相夹,中间一路朝天,正所谓马行夹道,势不得返,正是用兵之所。古语说得好,天时地利人和。这天时么,虽说天阴欲雨,咱们便在暗处,鬼子在明,却他娘的打着灯笼谁也瞧不见子弹呀,这叫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人和么,咱们以一打百,可就不大妙了;地利么,却是咱们占优。
“赵溪口的名字倒有些来头。宰相肚里能撑船,却也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这是为何?”莫文远道:“是啦,因为口小肚子大。”二狗道:“正是,咱们埋伏此地,好比虎口生牙。只是这牙口么,可得好好讲究一番。咱们只千余人,小鬼子若蜂拥而上,可就他娘的八十岁老太喝汤,吸溜精光啦。
“这可如何是好?但见咱们营长临危不乱,发号施令,镇定如常,道:‘赵将官,命你带一百工兵,于山后构筑防御工事,不得有误’。”莫文远道:“鬼子从前边儿过来,咱们却在后边儿设防,那是什么道理?”
二狗扯着京剧唱腔道:“山人自有妙计,岂能与你知晓?”莫文远仰头苦思一会儿,自知与这“气死诸葛亮”的马营长相去甚远,便不再想了。又怕二狗“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催道:“快讲快讲,狗儿哥。”
第4章桐花院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