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妇回头瞧去,正是吴笃信跟方昭欣站在门口,眉头一寒,道:“咱们走!”声音战栗,一双美目中更流露出深深的恨惧之意,拉着孩子惶惶急走。
吴笃信“煞面城隍”的名号恶名昭著,当地小儿任性胡闹,大人哄劝不住,往往便道:“再不听话,叫煞面城隍来捉你。”颇有止啼妙用。是以那叫镝儿的孩子望而生畏。
吴笃信望着那美妇背影,道:“这娘儿们比她那婊子娘还要漂亮些,就不知床上浪劲儿比那骚货怎样!”说罢“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淫猥之意。方昭欣心头一凛,暗道:本要对付狼,谁知招来虎,我夹在中间可该怎么办呢?
那美妇带着孩子到一处院前,推门进去。这栋建筑乃青石堆砌而成,古朴厚重,渊渟岳峙矗立在苍茫夜色之中。朱红大门上嵌着四九三十六颗茶杯大小的铜钉,狮头门环上系着两条红色布带,随风轻扬。
院墙足有两人多高,东侧墙壁中嵌着一方石碑,刻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字来,银钩铁画,刚劲非凡。院内栽着两棵大槐树,已有二十几个年头。树冠上结满密密麻麻的花朵。左边一棵状若飞雪,右边一棵艳若芳桃。地上铺着一层花浪,与青苔杂色,格外好看。
这户人家正是山西移民莫氏,两棵槐树乃当年莫骥盛亲手所植。那中年美妇便是莫骥盛孙儿莫文远的妻子,姓褚,单名一个双字。四五年莫文远归来,褚家原是将褚环许配给他。四七年二人成婚,褚环身子羸弱,一直未能怀上孩子。
不久解放,以阶级斗争为纲,褚家当先受到冲击。房屋田产一概抄没入公,褚卫璧风烛残年受此惊吓,一命呜呼。家人被强制劳动。褚家世代富贵,蒲柳之姿,如何胜任?一天辛苦下来,连三餐却也不能相继。褚老夫人便因劳累过度,呕血而亡。
何况忙时碌碌,闲时扰扰。既有上头组织兴师问罪的,也有村人登门落井下石的。所谓问罪,乃是将滔滔之过,加于一身。凡戴罪之人,必得自暴己丑于天下,非此不能自赎;落井下石则花样百出。有的恶语相加,使稍有洁癖之人耳不忍听;有的画鬼画皮,存心戏辱。所受之人须得俯首倾听,来时向人行礼,去时给人道乏。
其时村中又设有治保主任,窥私探秘,严格监视众人举动。举凡吃喝拉撒睡,无不详尽,便连女眷也不能幸免。
褚家娇贵满门,何曾受过这样屈辱?次子褚志城因不堪忍受,将老婆孩子打死,自缢而亡。长子褚志奇原密城县长,娶有三房太太。大太太生下一子一女,名褚玉衡褚环。二太太有一子叫褚玉树,三太太年纪最轻,只有一女叫褚双。
褚志奇因三太太受人侮辱,同人理论时被殴致伤,不治身亡。不久大太太抑郁而死,二太太跟着服毒自尽。这么一户大家,两年内只剩下三太太和三个孩子来。
莫骥盛眼见故友家破人亡,却有心为力,抱恨余生,执意接四人入门。玉衡玉树两兄弟知道此举风险极大,一来不愿牵累莫家,二来雅不愿托庇于人。只叫三太太送小妹褚双过去。自此再无来往。饶是如此,也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若非当今县长任弘毅设法周全,莫家也不能自保。
褚环忧愤故家惨变,又熬四年,终于香消玉殒。临去时拉着小妹褚双的手道:“你莫大哥是个好人,姐姐无福,不能给他遗下一男半女。求妹妹替我好好照顾他,姐姐也就含笑九泉了。”褚双对莫文远早已情根深种,只是碍于姐姐情面,不敢越礼。受她遗命,才在两年后同莫文远结成夫妻,次年产下一子,莫骥盛取名为莫镝。
小莫镝八岁时,莫骥盛得一场急病,眼见难活。刘克用独子刘维谦,业已娶妻生子,生有一女儿叫刘清婉,其时六岁。两家商量给孩子订婚,替莫骥盛冲喜。刘克用与莫老妇人已出五服,是属远亲,却也不妨。
冲喜之说,乃是借喜气驱除邪祟,使病人转危为安,未免荒诞。其实对加强病人求生意志,却极有效用。莫骥盛果真活转过来,只是四肢无力,懒怠动弹,平日便躺在一张竹榻上。
母子二人合上院门,褚双仍是心惊肉跳。那煞面城隍吴笃信乃褚家灭门元凶,当时她不过十六七岁,心目中早将那张丑脸当做恶鬼一般。
这时堂中传来莫骥盛苍迈的声音道:“镝儿回来了么?”褚双听到爷爷说话,这才惊魂渐定。莫镝迈开步子,一路小跑,边跑边叫:“太爷爷,不好啦,我见鬼了…”褚双忙从后赶上,拉住儿子摇了摇手,示意别跟太爷爷讲刚才的事情,免得惹他心里不痛快。莫镝相当机灵,当即住口。
莫骥盛道:“镝儿瞎说,青天白日,哪儿有什么鬼来?”莫镝已跑到堂中,扑进太爷爷怀里,摩面环颈撒了一会儿娇,才道:“太爷爷,今天学校里新来一个老师,说她姓这个…”用手划了个“魏”字,又道:“这不是禾下女鬼么?我抬头瞧她,哎呦,可不是长得跟鬼一样!”
莫骥盛笑道:“什么禾下女鬼,那是个魏字。战国七雄,秦楚齐魏燕赵韩,魏国的魏字,就是你们老师的姓氏。”莫镝知道太爷爷一天无人陪伴,极是寂寞,故意引他说话,道:“原来是这么个字,太爷爷,秦国有秦始皇,楚国有霸王项羽……”
莫骥盛道:“项羽可不是战国时候的人,他是楚国后裔。直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这才起事。那日见始皇帝巡游,对他叔叔项梁说‘彼可取而代也’……”莫镝问道:“他为什么不说我可取而代也?”莫骥盛笑道:“我儿豪气直越霸王之上!”
莫镝又问:“那么楚国有什么大人物来?”莫骥盛道:“楚国有大夫屈原,屈夫子忠心为国,却屡受小人排挤,一生忧谗畏讥,最后跳江自尽。咱们端午节吃粽子,就是纪念屈夫子。”莫镝不知道“忧谗畏讥”什么意思,心中暗想:难道他为吃不上粽子就跳河自尽么?却也太不值了。又搔搔脑袋道:“为什么大英雄都要自杀,这可叫人想不通了。”
莫骥盛叹了口气,并不作答,道:“齐国又有什么人物来?”莫镝道:“好像,好像,哦,对了,齐国有个孟尝君,那可是个大大的英雄,是不是,太爷爷?”莫骥盛点头道:“不错,你跟太爷爷说说,孟尝君为何算个英雄?”莫镝道:“因为他手下有许多有本事的人,他自然更有本事,对么,太爷爷?”
莫镝道:“也未必全对。孟尝君善养士,却不善将士。就是说他能把一群有本事的人招来,究竟谁有什么本事,他却不知道了。不知人,就不能善任。就像你的小书包一样,若不知道书本横竖该怎么摆放,可就装不了几件东西了。”
莫镝望望自己的书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想这是娘给整理的,要叫我自己动手,当真放不了几件东西。旋即又问:“太爷爷,魏国有什么大人物?”
莫骥盛道:“魏国有一个隐士叫侯赢,七十岁年纪,还在大梁夷门守门,家里很穷。魏公子信陵君很看重他,送他很多礼物,他却一概不收,请他吃饭还得亲自赶车,吃饭时,还得请他上座。架子可真大得了不得。别人都以为他是个狂妄小人。后来秦国攻打赵国,赵魏唇齿相依,魏王却不救援。侯赢给信陵君出主意,从魏王老婆处下手,偷了虎符,带领军队救了赵国。唐朝诗人王维写过一首《夷门歌》,道: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性命酬。望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说的就是侯赢了。”
莫镝想了一会儿,问:“太爷爷,是不是本领大的人,架子也大?”莫骥盛笑道:“可不是么,没架子的人还能成什么事来!”
莫镝又道:“这位侯爷爷可真聪明,以后爹爹打我,我去求娘说话,娘要打我,我去求爹说话。要他们都打我,我求爷爷太爷爷说话。哈哈,以后屁股就不用开花啦!”莫骥盛忍不住开怀大笑,心想镝儿可比怀同文远小时候聪明多了。
这老少爷儿俩每晚必要说些故事。莫镝自小不爱念书,只喜欢听太爷爷讲些英雄人物的事迹,心中常自梦想我要能成个大英雄,那可就好了。
到晚莫怀同父子才回,当着莫骥盛的面不敢提刘克用生病的事情。待回屋就寝,莫文远才对妻子道:“刘叔叔还是老病犯了,当年为救不下你家人,生气闷出来的病根儿。”褚双道:“我今天见那恶鬼从支书家里出来。”莫文远一怔,恨恨骂道:“这瘟神,到哪里哪里遭殃…”又安慰褚双道:“你别怕,有我呢!昨晚我梦见你姐姐,哭得跟泪人一样,把人心都给揪碎了!咱们多久没去她坟头看过啦?这两天闲下,得去瞧瞧。”
褚双胸中悸动,隐约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只是话到嘴边不敢吐露。道:“明天别让镝儿上学了,我瞧学校里快没人了。”莫文远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我的学生也无心听课,一心只盼着参加什么红卫兵…”褚双忙握住他的口,道:“管这些干嘛?索性你把教师工作辞了,咱们老老实实种地,也饿不死人!”莫文远笑了笑,道:“过两天再说,睡吧。”
次日莫镝不用去上学,正洽己意。待家人上工去后,缠着太爷爷讲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丰功伟业。莫骥盛精神不济,过一会儿昏昏睡着。
莫镝自己无聊,溜出去找人玩耍。自懂事以来,父母极少叫他出门,村里相熟的只有孙仲权家的两个孩子。孙向东已经十五六岁,不耐同他玩;孙向阳才七八岁,他自己又不耐同向阳玩。何况白天两个孩子还得上工赚分。他转了一圈,也没个消遣去处。
正自郁郁,见七八个少年途经东王庄,兴冲冲不知哪里玩去。莫镝尾随其后,不敢上去招呼,生怕大孩子欺负自己。一会儿几个少年发现他,顿住脚步叫他过来,问:“你是哪里的小孩,跟着我们干嘛?”
莫镝道:“我家在东王庄,孙向东是我哥哥。你们哪里玩儿去?”孙向东乃方圆几里最泼皮的孩子,他先把向东提出来,意思是说我有向东哥罩着,你们谁敢欺负我,自然有他代我出头。
其中一个少年道:“原来是向东的弟弟,我们去城隍庙斗鬼,你要想去就一块儿吧。”莫镝迈开步子边走边问:“什么叫斗鬼,好玩么?”有少年道:“可再也没这个好玩了…”听语气似极为兴奋。他一挑头,另外几个少年也叽叽喳喳说了起来。有的道:“给人戴着白帽子,像黑白无常一样。”有的道:“什么黑白无常,有戴黑帽子的么?只有白无常。”有的道:“搭好大的戏台子,还要上板凳。”有的道:“脸上还要涂墨水,再抹些桐油,呵呵,跟包青天一样。”有的道:“打他也不还手,骂他也不还口,还能吐口水,砸石头呢。”……
莫镝自以为听得明白,心中默想:原来是唱大戏,曲目叫斗鬼。太爷爷说包青天昼断阳,夜断阴,有个宝物叫阴阳枕,却不知斗的什么鬼。黑无常,白无常?这些蠢小子也知道么!
有少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莫镝道:“孙向阳。”一个少年道:“哎呀,果真是向东的弟弟。”他心中暗笑,又骂几句蠢小子来。
第22章惟红法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