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爆发的老好人这一下把所有的人都震傻了。
那老太太正熊熊燃烧的火势被兜头浇下,火焰被生生闷灭了,她在儿子盛怒之下软了下去,讪讪的接过大孙媳妇拾起来的拐杖由她扶着进自己屋了。皮皮这时候就去搀扶婆婆,婆婆浑身虚脱般软软的倒在她的身上。
皮皮轻轻的说:“妈,走,咱出去说会话吧。”然后扭头轻轻对公公说:“爸,你去劝劝奶奶,我安慰安慰妈。”
婆婆依偎在皮皮身上轻轻点点头,就由她搀着往外走去。
胡同口有一棵几人才搂过来的老槐树,槐树下搁着白天村人乘凉吃饭的板凳和铺就的干草,这正是农忙时节,一到了晚上累了一天的人都吃罢饭洗洗睡了,所以这时候那棵槐树下就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俩人就坐在了槐树下的干草上。干草到了夜里凉凉的,软软的坐上去很舒服,皮皮很新奇,低头看看想拿手机拍下来,但是想想不是时候就忍住了,看着婆婆想着自己的使命心突突跳起来。
她终于试探着开口了:“妈,奶奶老了,糊涂了,她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是瞎说的。”
婆婆耷拉着肩,眼睛痴痴的看着远处,缓缓的说:“她没有瞎说,她不糊涂。”
皮皮的心停止了跳动:她这就要跟我全盘托出了吗?
“槐花的死是跟我有关,可是我没错,错的是她,她死心眼要跟你的大哥好,你说我一个当妈的能容忍孩子这么胡闹吗?我能稀里糊涂的成全他们吗?我还要不要脸呐,咱全家还要不要脸呐,可是她就把自己活活折腾死了,我这个当妈的从小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拉拔大了,我就落个老年丧女的下场,我对她是又恨又疼啊——这天底下有哪个当娘的不疼孩子?有哪个老人想自己老来孤独——”她捂住了脸凄苦的哭声从胸膛里涌到喉咙。
皮皮激动的心也涌到喉咙:“妈,那槐花是怎么死的呀,我听杰说她是在新疆舅舅家病死的,是吗?”
婆婆摇摇头说:“不是,我骗了他们,说她是病死的,其实她是自杀的,自己绝食自杀的——”
皮皮瞪大了眼,警觉的问:“她就为了不能跟大哥好在舅舅家绝食自杀了吗?那她绝食的时候舅舅家人没有跟你说吗?你们都没有想办法吗?就看着她绝食自杀?”
婆婆身子一挺,抬眼看了皮皮一眼,皮皮心里一揪,但是说出去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哎呀,我不能提这事,一提我就脑子疼,别问了别问了孩子,咱不说这事了,反正她人已经没了,再说啥也不管用了,这孩子认死理,注定没有好下场,唉,自己的命啊——”她一下子恢复了以往的精明利落。
皮皮像绝望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急不择话的问:“妈,槐花姐不是和大哥不是亲生的吗,你干嘛不成全他们呢,我听说他们爱的很深,还发生了关系——”“胡说——”婆婆狠声阻止她,眼睛在黑夜里发着刺人的光。
她被吓出了一声冷汗,但她知道完了,别想再从她嘴里套出一句话了,功亏一篑。
果然婆婆自己站了起来,低头对着还坐着仰脸看她的皮皮说:“时候不早了,你看人家家里都没灯光了,都睡了,咱也累了一天了,洗洗睡去吧,今个你奶奶的样子你也看见了,明个你就别去地里了,这玉蜀黍地里的虫药丢完了,就也没多少活了,你嫂子也不叫她去地里了,她的理发店几天没开了,她得去店里了,你呢,歇歇也该回去上班了,下回再来的时候可别挑地里有活的时候来了,你看受累受罪不说,妈也没空给你好好做顿饭,也没空跟你好好说句话,多不好啊,亏着你是个明理孩子,不跟妈计较,妈心里喜欢着哩,嘿嘿。”
皮皮此时却因绝望浑身虚脱,有气无力,还是被婆婆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软软的靠在婆婆身上——一如她们刚才来到这里的时候。
她进屋的时候大嫂已经去她的屋里伺候孩子睡了,剩下老太太自己倚在床头大哼小唉的叹气,皮皮垂头丧气的想直接进自己屋里睡,可是这样又实在不妥,就恹恹的跟她说了声:“奶奶,你别生气了,睡吧,我也睡了。”
可是老太太见皮皮进来忙叫住说:“妮儿,来,跟奶奶说说话,奶奶心里藏着话憋的睡不着啊。”
皮皮心里一动,忙懵懵的朝她走去,然后坐在她床头直直的瞪眼看她。老太太抓住皮皮两只柔嫩的小手在自己粗糙的大手里摩挲着说:“妮儿啊,你不是外人,你是咱家的媳妇,我这话跟你说了不算是家丑外扬是吧——”
皮皮的小心脏快乐的扑通起来——难道有意外收获?
“你知道你槐花姐长啥样吗?”老太太因想起了外孙女,浑浊的眼睛发出了慈爱的光彩,脸上也铺满了笑容。
皮皮命令自己再也不准轻举妄动了,免得想刚才一样打草惊蛇。就默微微摇摇头,默默的把脸凑到老太太膝盖上,轻轻的把下巴抵在上面仰着脸贪婪的听。
“你槐花姐呀,长的可俊了,白白净净的脸儿,黑黑亮亮的眼儿,漫长脸儿,薄嘴皮儿,话不多,心眼可够数,从小就跟我亲,大了手里有了钱啥都给我买,别看我是个老婆子,我那柜子里的衣裳鞋袜可不少,比俺那一般大的老婆子都强的多,她们都说我有福。那一年啊,我记着清楚着呢,是她第一年上班,那天她一早起来就问我想要啥,我说我啥也不想要,我不缺啥,她非要我说一样我想要的,说她刚发了工资,她得孝敬我。我笑的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就说我明明啥都不缺,我想也想不出我有啥要的呀。她就伸手摸摸我的身上走了,哎呀,晚上回来呀,她竟然给我买了一套黄色的保暖内衣,我给你看看哈,你看看你看看,摸起来多厚啊,多软和啊,你不知道呀,这到了冷天穿在身上暖和的不得了啊……”
皮皮不得不摸着那套已经很旧了的保暖内衣附和着说“好”“厚”“暖和”。
“她不光给我买了那套那几年年轻人都没有几个人舍得穿的保暖衣,她还给奶奶买了一个蛋糕,哎呀,奶奶那可是第一回看到那么好看的吃物,圆圆的,上面画的花红柳绿的,好看的不得了,吃起来又软有甜,我吃了好几大块哩哈哈哈……她趴在我膀子上问我‘奶奶,你知道今个是啥日子不?’我说我不知道啊,她哈哈一笑说‘奶奶,今个是农历九月初九,老人节’。
呀,我的老天爷耶,我活了一辈子头一回听说还有一个老人节,我孙女还这么大方的给我过,我那个心里翻腾啊,我高兴的几夜都没睡好啊,我跟咱王祥寨的老头老太太问了个遍,问他们谁知道有个老人节,谁家孩子给他们过了,结果啊,没一个人知道有个老人节,没一个孩子给他们过,就我的孙女给我过了……”老太太擦起了眼睛。
“嗯,真孝顺。”皮皮由衷的感叹。
“她不光惦记着给我买东西,还给我洗头,洗脚,剪脚趾甲盖……可是啊,她就是心眼太死,偏偏心里就认她哥哥,你想啊,他是她哥,能成吗。”老太太无奈的摇着头叹息。
皮皮问:“奶奶,我听杰说她跟我哥不是亲生的兄妹,槐花姐不是抱来的吗?”
奶奶苦笑了一下说:“我的傻孩子,不是亲生的也不能把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妹变成两口儿啊,人家还不把咱家的脊梁骨戳碎啊。”
皮皮气哼哼的说:“那怎么了,相爱就结婚,在乎个毛线外人说什么呀,别人说闲话就是放屁,再臭的屁也有散去的时候,哼,你们农村人就是死爱面子活受罪,愚昧,愚昧害死人。”
老太太挤着眼叹息:“话是这么说啊孩子,俺都是一辈子的老庄稼汉,俺得按老庄稼人的规矩办事啊闺女——”
皮皮无奈的闭嘴了。
“她跟她哥的事被人说闲话了也叫她爸妈知道了,她爸妈可把她俩整惨了呀……那些日子啊我看着她真心疼,她不说话,不笑,坐在我跟前发呆,头发眼看一绺一绺的掉,小脸一天一天的黄瘦,那小身板本来就弱,这可真瘦成皮包骨头了,我心疼啊,可是我只能劝她另找婆家,她不能跟她哥哥成家。她还是不说话,但是慢慢的不往我跟前坐了,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到屋里,就是你住这间屋子。我知道她是嫌我不跟她一心了,可是孩子,这事我不能跟她一心呐,这是伤风败俗的大事啊。所以,那一次她求我我没能答应她,还、还跟你婆婆透了信——不然也说不准她不会死啊——”她痛苦的咧着嘴说。
皮皮瞪大了眼叫:“什么,这么说奶奶你还出卖过她——”
老太太把脸转向皮皮,表情像极了一个讨饶的孩子,她欲哭无泪的说:“孩子,我必须得那么做啊,不然我这个活了八九十的老婆子就会被人叫做老糊涂,老不要脸……”
“可是你不被人骂了你又觉得愧对自己的良心,愧对自己的孙女是吗?”皮皮直问。
老太太点了点头,皮皮轻轻的问:“奶奶你能跟我说你怎么出卖了她,她又是怎么死的吗?”
老太太说:“孩子,我就今个就是要跟你说出憋在我心里五年了的话,我憋得难受啊,我怕我迟早有一天要被憋死,可是我要是憋死了就更对不起我那大孙女了,她死了都没人知道她是咋死的,她是委屈死的呀,我得叫人知道知道,反正我活不了几天了,我说出来也不怕你婆婆咋对我了,她骂我也罢,撵我出家门也罢——”“她要撵你出家门就去我家,我养活奶奶。”皮皮干脆的说。
老太太哈哈笑起来;“啥孩子,奶奶是随便这么一比,你婆婆哪能真撵我出家门呢,她可不是个那样的恶媳妇,她真是她说的,操一辈子心做一辈子难伺候咱家人一辈子。”
“奶奶,你快说吧。”皮皮急的要叫了,她真怕奶奶的话像煮熟了的鸭子一样飞了去。
第48章奶奶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