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徽轸注视着手中的封雪,忆起了白日在集经楼所查之事。
古籍有载,所谓幻术异境,不过是凭依设境人的法术令入境人意识混乱所产生的虚幻之感。若是平常无法术之人,设境人虽可以较容易设境,却也是须较高的法术。毕竟幻术本就是一项极高深且危险的法术,一些较玄深的甚至被列为禁术。若被识破,设境人也必定原形毕露,内力反吸,自身难保,危险无比。更何况入境人是玉徽轸这样曾修习过幻术、且有深厚内力的人,设境人应该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况且,能做到将玉徽轸带入幻境、又带离幻境而不露半点痕迹的人,恐怕真的没有几个。如此看来,白日恐怕不是中了幻术,而是另一种,令玉徽轸更为不安的——幻觉。
与幻境不同,幻觉是因个人内心所思才会产生的虚幻之感。幻境须有一个设境人施以法术才可令入境人进入幻境;而幻觉则无须设境人,仅因个人潜意识中所思所感,所记所忆,便可构成令自己迷失的幻觉。幻觉比幻境更可怕之处就在于幻觉完全是依个人内心而定。入境深的,自己若走不出来,外人也无法帮助,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玉徽轸担忧便在此处。若真是幻觉,比幻境更难发觉、更难突破、更难走出,因为突破幻觉的前提就是突破自己。可又有几人可以做到违逆本心、而突破也许自己尚不愿出来、甚至享受于此的幻觉呢?自己逼迫自己,也许才是这世上最最残酷的事吧。可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又有谁,可以做到真正不违逆本心?若真能坠入幻觉,一眠不醒,直到生命流尽,却也是愿意的了。可玉徽轸明白,她不可以。无论是以什么身份,都不允许她就此沉眠。她必须做到逼迫自己,亲手击碎自己潜意识中所期盼那样的创造出的美好幻觉。
封雪逐渐消融在她掌中。她从袖中取出白日本想送给俪枝的竹筒,辄出一小杯,气味清香萦绕上梁,入口清冽醇香,若哭若甜,有如竹甘木香,回味无穷。
玉徽轸注视着杯中轻晃的酒,内心思潮涌动。
近日的事是有些杂乱了。从师兄刘段放执掌的突然出行,到拜师大典收徒,从刘执掌、俪枝姐姐、霍执掌、掌门人,再到应婉儿,谢崇直,每个都需斟酌思考,才能顾及全部。可对于玉徽轸来说,当务之急,却是要查清这两个徒弟的底细,尤其是这个谢崇直。他背后似乎藏有许多秘密,而似乎自己的幻觉也是受他影响,与他有关的。
玉徽轸沉思着,不知不觉中已饮下半筒酒。直到恍惚间望月似有多个,天地浑然,却又倒了一口酒,一饮而尽。她手中拿着只剩半筒酒的竹筒思量着,突然眼神向后一扫,三支暗针已从指间飞出。一个黑影闪过,消失在屋宇楼阁间。她慢慢走过去,从柱上将暗针拔出,转身回了内室。
正殿外,一双深邃忧郁的眸子盯着正殿外波纹层涌的结界轻叹了口气。
连续几天,玉徽轸都隐秘小心行动。尽管没有什么人会太关注这个偏僻的阴阳家小部,但隔墙有耳,作为一部执掌,日常行为多少会别人注视。稍有不慎被人抓住把柄,起一番风波,也不是她一人能但得起、说的清的。
阴阳家戒律森严,不能随意出山,玉徽轸想要查事情也只能在愿意与她说话的人的话语中小心打听一些。再没办法时也会用一些法术来获知信息。尽管如此,几天下来,获取的信息量也寥寥无几。毕竟,限制太多,而想要查清的人,又藏得太深了。
谢崇直一直都在自己修习。未再找玉徽轸问当晚未问的问题,玉徽轸也没再来找过他。但每晚临睡前,玉徽轸都会下偏殿,或是为已入睡的应婉儿收拾好东西、盖上被子,或是远远地听谢崇直一天比一天流顺的琴声。
谢崇直的琴技增长地飞快,也许是他本有深厚功力的原因,又也许他对音律真的极具天赋。无论因为什么,他每天都非常用心的练习,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尽管玉徽轸忙于调查他的来历,对他也仍保持警惕,但毕竟收了他作徒弟,许多时候她也暗中观察他修习,无论他知道或不知道。
正殿的屋檐上同样挂着玉徽轸的悬铃。也许是变化细微至极,又或许是未曾在意,她没有发现的是,自己多年未变的悬铃已有了一丝变化。
半月过去,玉徽轸与谢崇直仍未直接碰面过,应婉儿也不知道一天都在哪里,只有晚上玉徽轸才会去看一下睡熟的她。
午后清爽,难得闲暇。
玉徽轸走出正殿,没有听到谢崇直的抚琴声,却听到阵阵清脆的琵琶声从远处传来。
寻着琵琶音去,乐曲声时断时续,有时甚至续不上曲调。但声音清脆动人,犹泉击碎石叮咚作响。
路过偏殿,玉徽轸闭上眼睛细听了一瞬,谢崇直不在屋内。她不自觉地微微簇了下眉,又继续随着琵琶音去。
日射竹空,光斑点点。
声音越来越近,远远的,玉徽轸看见一个青色的小身影倚着一根竹子,坐在地上,随着书拨着手中的琵琶。玉徽轸的脚步很轻,没有引起小身影的注意。直到玉徽轸走到她身边,她才跳起来,有点慌乱地叫,“哎呀师父!”
是应婉儿。她抱着琵琶站在那里,想示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不知所措的样子看起来傻傻的,却又非常可爱,令人忍俊不禁。
玉徽轸微微摇摇头示意应婉儿不必行礼,继续向前迈步时却觉得好似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两只青白色的鞋子。她这才注意到应婉儿一双雪白的脚露在裙边外,而没穿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垂着头,不敢看玉徽轸的表情。
玉徽轸不作声,只是拾了鞋子走到应婉儿身边蹲下,为应婉儿轻轻穿上了鞋子。
应婉儿自然是不敢受的,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不自在地在原地乖乖站着。玉徽轸站起身,面色不变,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应婉儿不敢说话,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应婉儿平视,玉徽轸才发现,十四岁的应婉儿已有了少女的轻熟,体态也已大多形成,与玉徽轸相差也只半个头的高度。再过两年,一定会出落地亭亭玉立,端庄可人。她望着应婉儿,心中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可爱的女孩又多了几分喜爱,却也对自己又不忍得多了一丝惋惜。
“阁内无人,若想赤脚也未尝不可。只是秋意清凉,且林地多石,刺伤就不好了。”玉徽轸依旧是平静的表情,淡淡的语气可应婉儿却听觉暖意弥心。
“是…谢谢师父!”应婉儿有点扭捏,“嗯…好久不见师父…师父怎么…怎么…今天…”应婉儿微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互相打着,有些语无伦次。
“怎得个好久不见?”见到应婉儿这般样子,玉徽轸终于也忍不住浅浅地笑了笑,“平日里都在此练习?”
“是…因为师父说过,多来竹林,可以…可以…感受一些东西。”应婉儿点头肯定了一下自己。
“可否奏一曲?”
“嗯!不过…可能…可能不太流利…”
玉徽轸微笑着摇摇头,示意她没关系。应婉儿点一下头,又抱起琵琶。缓缓奏起,阵阵清脆的声音,似应婉儿一样的少女的银铃般的乐声,清脆动人,奏者欢快,听者亦悦。
玉徽轸点点头,“可曾学过?”
“以前学过一阵,但都没太上心。所以就…”应婉儿有些不太好意思。
是了。应婉儿指法虽轻盈,许多处却仍有错漏。虽曾学习过,却从未上心。因此仅是会,而基础极不扎实。
“指法多杂难,仍需牢固。”
应婉儿点点头,嘟了嘟嘴巴。
“可会轻功?”
“啊?”应婉儿猛地一抬头,有点奇怪。“没…没有…不会…师父要教我轻功?”应婉儿说着激动起来。
玉徽轸不说话,只是纵身向上一跃,单脚伫立在一片轻薄的竹叶上。双手一转怀中抱起一把琵琶,轻拨了几下弦,顿时空中来风,竹摇叶瑟。再一簇弦,阵阵竹叶如雨般稀梭飘落,纷纷扬扬,随风飘絮;如雨,如雪;如幻,如梦……
这仅是一个极易的法术,以内力奏乐,声波为势,风起叶落。玉徽轸虽早已学会这一法术,却从未施展过。也许是因为太过简单无意施展,又也许是因为太过孤独无心施展。
应婉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落叶中大声地笑着,随着叶子奔跑跳跃。玉徽轸慢慢从竹上飞落,踩在层层竹叶上,望着眼前碧叶飞落中青衣摇曳的应婉儿,伸长着手臂摇摆跳跃,这样美的景象,玉徽轸不由得心中生起震撼,却也漾起了层层涟漪,翻卷的美好中带着几丝苦涩。
不知是嫉妒,或是羡慕。玉徽轸远远地望着应婉儿,心中有过一瞬的冲动,想与她在纷飞的翠叶中共舞。也许这才是她心中本属的少女本色吧,只是,她把她藏得太深、埋得太久,以至于快被遗忘了。
她始终是远远地望着应婉儿,就像…就像许多年前,她远远地望着同龄的师姐妹练习这个法术一样。同样的翠叶纷飞,同样的可人少女,还有同样的距离…那是距离,是一个咫尺天涯的距离。她没办法实现,永远也无法实现……
隐约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音律阁。同样的竹林,同样的殿室,只是那时的音律阁还门生繁盛,可年过时迁,已是物是人非日。她慢慢低下头,蹲下身去,轻轻拾起一片落下的竹叶,仍是碧绿的。尽管沉浸在眼前的美好与不愿回想的过去中,她的警惕却从未放松过。正望着,突然觉得身后多了一个人的气息,猛地回过头去却又什么也没有。她立刻站起身,听见音律阁外的结界处有响动。未及多思,匆忙间她仿佛看见谢崇直站在竹林另一侧远远望着自己。不知是实是虚,却只是飞快飞向结界处。人走风停,那一片竹叶离开玉徽轸的手随风浅荡,尚未落地。
第8章遗影迷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