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了一名樵夫,一名猎户,一行人弃马逆溪而上,又走了两天,将至黄昏,方才看到一涧似从天而来,水汽清扬,四周花木芬香。
涧下约一里处,几树桃李正自芳菲,隐隐约约掩着其后的一处院子,竹篱圈就,居中一栋竹楼。
众人大喜,估摸就是此地,先在溪边净了脸面,整了冠裳,才迈步向竹楼走去。
隔了竹篱,年青公子看见院中一名八、九岁左右的女童正在择菜,一身翠衫,梳了两个包包头,粉团儿似的模样,不由放软了声音问道:“小姑娘,敢问此处可是望云居士徐先生居处?”
女童停了手,抬起头来讶道:“正是,请问几位客人何来?找家师何事?”
年青公子不敢欺她小,拱手客气道:“燕州李定元,久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访!”
女童“呀”的一声,略有些苦恼道:“你们来得不巧,家师去山中采药了。”
“如此,”年青公子沉吟片刻,“那我们就借宿溪边,待先生归来。”
院中只一稚龄女童,一群大男子自是不方便入内借宿,好在总算找到了居处,等上几日,主人自会归家来。
女童见几人礼貌,天真笑道:“家师一般过上三五日即归,几位叔叔还请略等几日。”
停了停,又对那年青公子笑道:“这位……胡子叔叔,若要什么炊饮家什,直管叫我取来。”
年青公子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了唇上和颔下因连日赶路不及刮去的浓密胡子,哑然笑了笑。
看那女童脸庞虽还带些婴儿肥,却已显出一番清逸隽秀之姿,更兼眼神清亮,不似平常蒙童,让人心中顿生亲昵之意。
遂不敢小觑此稚子,拱手作揖客气道:“在下李昊天,字定元,若是小姑娘愿意,叫我一声昊叔即可。”
族中他这辈排行十一,子弟众多,然感情亲昵,堂弟妹们遂均未呼排行,而是按名字称呼“昊哥”。
眼见得小姑娘因那丛胡子叫了叔叔,总不好意思说叫哥亦可,遂沿了习惯,让她叫“昊叔”。
“昊叔叔,”小姑娘秀秀气气地抿嘴笑了,“我叫小桃!”
当了人一声叔,李昊天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摸襟内,从荷包里摸出个和田玉的玉蝉儿,要送于小桃做见面礼。
小桃忙摆手不收:“家师不在,不敢受昊叔叔的礼。”又入楼拿了锅碗米面菜等递与李昊天一行,让他们自行造锅炊饭食。
李昊天见小桃举止大方懂礼,心中更增好感。
是夜,烧了几堆篝火不熄,众人和衣而卧,裹了披风,亦不觉冷。
如此等了三日。
第四日清晨,山涧雾起,四周鸟鸣啾啾,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众人洗漱罢,各练了一阵拳脚,小桃已笑吟吟地招呼几人熟门熟路地帮着提了两桶白粥来,配着腌菜,大家吃得有滋有味。
饭毕,小桃收拾妥当,拿了根钓竿和竹篓要爬到涧上去钓鱼。
“待我钓上几尾来,晚间给叔叔们炖汤喝。几位叔叔且自便。”小桃一头走,一头说,隐约听见她哼着“桃花水,鳜鱼肥”的小曲儿,不多时身形已经掩进了涧边绿色里。
众人见小姑娘走远了,得了空便,纷纷脱了衣服下水沐浴,出门在外,身上已多日不得好好清洗,精赤的汉子,也不怕春水清冷。
李昊天正欲解腰带,耳中忽听到小桃在远处“啊”的一声,似是有什么意外,赶紧招呼了两名尚未除去下裳的亲兵,重系了上衣向小桃发声处走去。
只见小桃坐在草丛中,翠衣上沾了不少湿泥绿苔,见他们来,不好意思道:“惊扰几位叔叔了,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
李昊天见斜壁上藤蔓丛生,约有三丈余高,隐约有一路爬痕,想是小桃经常如此上下,刚才可能是苔滑失足,才爬就跌了下来。
才探视间,小桃已经站起身来,重新整理好了鱼杆竹篓在身后,冲李昊天几人略福了福:“几位叔叔请回,小桃无碍。”
说罢就重新缚紧包裹手掌的布条,牵了手边一根树藤,重新欲爬。
李昊天虽知她一人居山中必有些身手,却也恐她年幼气力不足,若失足摔出个好歹,待徐先生回来不好交待,忙止住了小桃,“我送你上去,”又转身对两名亲兵道,“你们先回,我送送她就回。”
两名亲兵略有迟疑,皆道:“还是我们送小桃姑娘上去吧。”
小桃急摆手道:“昊叔叔,两位叔叔,不用,我能爬的。不必劳烦你们。”
李昊天想着这几日一行人中独他与小桃说话多些,想来小姑娘不好意思让别人送,遂安慰道:“这几日我们都是劳烦你了,怎的说劳烦我们。好了,不必多说,我送你上去,也不费多少时间。”
说罢蹲身,将小桃背在背上,双手扯着根树藤试了试,深吸一口气,竟是如猿般敏捷地攀援而上,不过十息,已攀至顶。
山中晨风犹带凛冽寒意,李昊天举目一看,不由道一声好。
山涧之上,竟是另一番开阔之景。一片不大不小的谷地,碧草萋萋,间杂山花烂漫,一条玉带般的大河缓缓流来。大部分拐弯从两峰谷中绕去,小部分漫向这边自悬崖冲下形成山涧。
李昊天侧头问道:“小桃,你要去何处垂钓?”
小桃用手指着大河在两山洄弯之处:“昊叔叔,去那里。”说着挣扎着下来。
李昊天只觉得右臀一疼,方扭头欲看,只见小桃拿了一截带刺的藤蔓,“唉呀,昊叔叔,你衣上勾到刺箩了。”边说边将那截刺藤远远地扔进草丛。
李昊天不以为意,见此处因少人走,草深木杂,恐有虫蛇,解了腰间佩剑,打草先行,嘱咐小桃紧跟身后。
小桃笑眯眯地应了。
走了两百余步,李昊天渐觉肢麻体痹,头晕目眩起来,急用佩剑抻住。
小桃笑意盈盈上前扶着他道:“昊叔叔可是不舒服?”李昊天侧头,见阳光穿过晨雾映在她的眼中,眼眸竟透出幽幽翡绿。
正舌痹说不出话,小桃已左手两指点向他风池穴,见李昊天眼睛一翻,往地上倒去,撮唇滴溜溜地吹出两声清脆的布谷叫声。
洄弯几棵古柳后闪出两个男子,行动迅捷地扛上李昊天,扯出转弯处藏匿的一张竹筏将人往筏上一个圆竹筐里一扔,小桃随手拿着篾片盖子将竹筐盖上,一行人从从容容撑筏往下流而去。
待李昊天意识渐渐清醒,发现自己手足被缚,被塞在竹筐中,方略挣扎了下,头领的篾盖忽地被拿开。
“咦,果然厉害,不过一个时辰就醒了?”小桃略带惊讶地看着他,旋即笑道,“既然不乖,就继续打屁股!”
说话间,已来人将他倒出,李昊天方注意到他们在竹筏上,两岸峰高猿鸣,河中水流颇急,还待细看,臀上又一片疼痛,复又被塞回竹筐中。
小桃自个儿喃喃道:“这回翻倍加量,刺四个麻刺,总可以多麻些时间了吧。师姐好生吝啬,让我试药也不知道多给几个便宜药丸……”
李昊天臀部方被刺完,就被砰地扔回筐中,摔得又是一痛。
不知几息,意识渐模糊间,见小桃笑嘻嘻地又拿了篾盖边盖上边故意说道:“你说是不是有人能掐会算,给你取个字叫定元,看吧,果然被我们定住了,捆得圆圆的放筐里……”
李昊天舌亦麻痹,口不能言,心中急怒之极,气血攻心之下,却是眼前一黑,又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是在马车里。仰面看到车中挂着一盏油灯,随着马车前行,轻轻地晃动。
一只小手伸出,稳住乱晃的油灯。
李昊天一偏头,就看到小手的主人。
小桃早换了装束,一身青色男式马装,一头黑发都束在头顶扎了个髻,插了一支碧玉簪固定。
见他醒来,嘴角含了笑,很有礼貌道:“昊叔叔可是渴了?”
李昊天努力撑着靠着车壁坐起,尽量地活动了下被捆得有些麻木的手足。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稍顷,车窗外传来声音:“萧将军,燕州有急信。”
“拿来。”小手从车窗取进信件,展开看了片刻,呵呵一笑,拿了茶杯递到李昊天唇边,“昊叔叔请喝水,我可是打了包票不少你一根头发丝儿的。”
师姐说过,要减轻麻刺的后患,就让人多喝水。不然,到了交人出来时,他还手脚僵痹的就不好看了。
李昊天忽悟了过来,舌头有些不灵便道:“你是锦城萧遥?!”他手上也有萧遥的情报,尚不入眼,只知是林珩义子,十岁男童,却不意会比同龄人矮上一截,居然还肯扮成女童,且让人雌雄莫辨。
萧遥捏着他下巴半喂半灌他喝了水,懒懒地往榻上一靠,“唔,昊叔叔最好乖乖儿地别动心思,马上就到锦城了。你可是我的大金主!”
金主,当然是大金主!李昊天被其父燕州节度使李煊换回去后,很快就知道,萧遥不费一兵一卒,轻轻松松从十五名亲卫的护卫下单单把他虏了过来,拿他换了燕州的曲水平原和平原上的曲水城,更因此得了梁国一等军功和平虏中郎将的封号!
至此,萧遥的名声开始传出。而在之后的多次交战中,萧遥更是多次击退了燕州军及沙漠各部族的进犯,牢牢地将燕州军阻于曲水平原之外,逼得伏名可汗不敢过库鲁草原,还武力打服了不少部落,与锦城盟誓。
李昊天恨恨地合上卷宗。那时萧狐狸才多大,十岁,从自己一出燕州的安城寻访徐先生开始,就设好了圈套,什么途中自称与徐先生是道友的老道,什么破茶寮的农妇,什么樵夫、猎户,全是他的人!
萧遥,根本就是弄了一个假的小南天!
如今细细想来,也有疑点,可惜那时自己一头往袋子里钻!
好在终于还是请回来徐先生任军师,这三年,自己几乎是卧薪尝胆!更是在多次与萧遥的交手,渐渐了解到萧狐狸的特点。
和萧遥敌对,让李昊天恨不得吐几口老血,从来就没有一次痛快的对战,他勇武巨力,善带骑兵正面冲锋,萧遥就是只小狐狸转世,最喜借地形作战,或因势设伏,或游击作战,很少与他有实打实的对撞。
李昊天长长呼出一口郁闷之气:萧遥,不将你扒皮拆骨,难洗我当日之辱!难消我心头之恨!
心中想着,手却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臀部,扬声道:“请军师来!”
第3章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