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深夜沉寂。
一只乌鸦哀嚎展翅掠过暮色庭院伫立在房檐鎏金瓦砾上,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透过镂空窗柩,望着对面屋子里的一举一动。
明晃晃的烛光映照在纸窗上,勾勒出两具歪歪斜斜的身影,另一个渐渐萎靡下去,像是天边斑驳的星辰逐渐被铅云掩盖。
“阿缨,你有什么遗愿尽管说吧,做为姐姐的我,或许还能帮你完成一两件,到了九泉之下别忘了喝孟婆汤,来世投个平常人家做孩子。”夜离持着夜光杯,傲然冷漠的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女子,口气平淡,仿佛她现在不是在杀一个人,而是在超度亡灵。
被唤做阿缨的女子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抹冷笑,用手背擦了擦唇边溢出的腥味,双眼却不似将死之人一般黯淡无光,有的是冷冽的冰霜。
窗外的乌鸦再次嘶鸣一声飞远,良久,阿缨终于伴着笑开口:“我夜缨平生最后悔的事,最遗憾的事,你可愿帮我达成?”
“说吧,无碍的,既是你姐姐,你的遗愿我力所能及。”女子毫不在乎的回应,瞥过阿缨狠毒的目光心神木然颤了颤,寒意骤起。
第一次发现夜缨也会有这样愤恨的表情,原来相府的那个天真活泼的妹妹,在她的毒酒下俨然黯然无存。夜离深吸了口气稳了心神,赤红的嘴角愈发张扬,夜缨的恨意她很是受用。
一口鲜血漫上喉间,一股腥甜。夜缨皱着眉头,强忍着又咽了回去:“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救了姐姐,此生遗愿便是没有让你比我早一步死!”
她的语气始终很淡然,没有过多的力气去支撑她声嘶力竭,她想,若是那年夜离被蛇咬伤,她不主动提出换血,兴许,她夜缨的命还能多留几十。
又或许,那年被蛇咬的是她夜缨而非夜离,苏然或许喜欢的就不会是姐姐夜离了。
再来,夜离要是死在两年前,那么小皇孙也不会被她害死嫁祸在自己身上,也不会名正言顺万人唾弃的离开人世。
夜离边听着边移步到一旁的靠背椅上,浓妆粉黛的面容并未萌生怒意,纤纤柔荑把玩着桌上一支玉如意若有所思,沉吟少顷语重心长:“我倒是要感谢你所做的一切,阿缨,其实你死的并不冤枉。”
夜缨怒目圆睁,冤枉与她是最贴切的词了,怒火至胸腔蔓延,顷刻间势要将她化为灰飞:“苏然只是被蒙在鼓里,总有一天他拆穿你虚伪面具的时候,你你会不得好死!”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嘴角落下,滴滴殷红,在乳白的裙裾上开出绚烂的花。
夜离啧啧惋惜模样,“你就是这般急性子,生在官宦家不晓得隐忍才会命薄,”顿了顿,她又叹道:“一切是你咎由自取,纵使你有恩于我,然,恩宠荣辱是以智谋取,我有办法害了皇孙嫁祸于你,自有办法在今后的日子里谨慎行事而不露蛛丝马迹。”
耳畔嗡嗡作响,夜缨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只字片语,腹间一阵绞痛,锥心蚀骨。她知道,时日无多,连夜离那翕张嘴也模糊不清。
夜缨艰难抬手揉了揉眼,努力清明神智盯着眼前这个杀人凶手,定睛相望,目光似把利刃划过她的眉眼,她的脸庞。生,未能痛下杀手刃她于刀下,死,她也要记住她的容颜,来生千刀万剐!
终于,夜离的面容铭记于心,思绪已然开始涣散,夜缨闭上双眸,嘴角捻出一抹苦笑。
夜已深沉,这个世道悄无声息了去夜缨这个名字,相府二小姐谋害皇孙御赐毒酒一杯断了性命。
“死得这么快?”夜离揶揄,起身在她尸体旁摔了玉如意,捋了捋衣袖上的褶皱,转眼换了副痛惜的神色,眼角略带晶莹:“来人呐,来人!”
下人来得很快,赶忙收拾了尸体放进准备好的棺木里。老相爷花甲之年,面色一夜间更显老态龙钟。
他站在门前瞧着下人手脚利索,眉头紧锁,曾几何时,夜缨这个小女儿是他最疼爱的,曾几何时,这个最得宠的小女儿便得蛇蝎心肠。
下人将棺木合上,那娇小的一抹身影再也不可见,他哀叹一声终于抬头看了看门框前战战兢兢的夜离扬了扬手,和蔼柔声唤道:“离儿,过来,莫怕,来爹爹这。”
夜离梨花带雨扑倒在他怀里抽泣着,忏悔着:“是我杀了妹妹,爹爹,妹妹临终前说要化为厉鬼,不会放过我的。爹爹,离儿好怕,好怕”
老相抚着她发丝安抚,没了小女儿,他还有这个懂事的长女不是,一块心结渐渐淡去。年迈的脸上和颜悦色,再也找不见对过世女儿的留恋。
午夜,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至近,滂沱大雨随之而来,豆大的雨滴落在相府,呼吸间落败了满园春色。
万籁俱寂,夜缨只觉得脑袋沉得紧,梦里的景象一遍遍循环折磨着她。
一会儿是红妆十里,哥哥夜北骏马之上,喜袍飘然,他说:“缨儿,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大喜的日子怎能着一身白裙?”
那是夜离泼了她一杯茶水才换下红衣,她解释,夜北徒留只有叹息。
一会儿是苏然拦腰抱着夜离从她面前而过,眉目斜斜入鬓,明眸里却酝酿着滔天怒火:“你明知她酒量浅,你邀她宿醉是何居心。”
她望着他焦急的步子消失在拱门后,满眼的泪光委屈无人可述。
一会儿便是那道圣旨,龙飞凤舞的字迹,列数开的皆是她莫须有的罪名:太子妃夜氏,心肠毒辣,谋害皇室血脉,其罪当诛。念其夜家功德垒垒,忠心可表,故贬为庶民,赐死。相府夜离秀外慧中,贤良淑德,即刻封为太子妃。
她疯过,癫过,跪在东宫冰凉的地板上苦苦哀求过,苏然于她只有血海之仇。
庄生梦蝶,生在重臣之家,一生十七年,秉着良心做事,处处忍让,而回报的不过只是凉薄的亲情,和那一杯辛辣的毒酒。
苏然不会晓得,她从不饮酒,怎会邀夜离一醉方休。
苏然不会相信,她水性不好,却跳下西湖去救皇孙,被夜离拖入深水险些毙命。
一切都是枉然,浮生尽,她却死得不甘心。
都说人死如灯灭,在混沌的意识里,她尚还记得自己是夜缨,相府的夜缨。
雨终于在破晓时分暴雨停了,晨曦拂过古朴的院墙,落在半开的轩台。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夜缨抬了抬眼,映入眼帘的是鹅黄的帷幔,绣着朵朵牡丹,她神色微怔,这帷幔甚是熟悉,好似她儿时用过的。
侧了侧身,她惊诧的发现自己竟在暖软的被窝里,脑袋似混了锅浆糊,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已经驾鹤西去了。
莫不成水落石出,苏然派御医救活了她?
心头一喜,却在撩开被褥准备翻身下床刹那脸色苍白,她的手细嫩短小,身子不足五尺,那短小的腿刺痛了她的眼。
“怎,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不可置信的垂眼愣神,瞅着自己这副缩水模样。
太多可能与疑惑纠缠导致脑袋一片空白,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十七岁的自己隔夜便成了孩童。
厚重的门扉被人推开,一双小巧软足踱进门槛,紧接着是一身翠绿的衣裳,还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女孩规规矩矩端着铜盆入内,福了福声算对她行了礼,再无声无息的将盆放在屋里的梳妆架上。
夜缨徒然脑袋轰一声炸响,在女孩转身离去时候生涩的开了口:“双儿”
女孩闻声,转过身又行了个礼,细长的眉眼里疑惑的看着她。
夜缨挑了挑眉,瞬间天雷滚滚,赤脚下了床,推轩望去,院里合欢花开得正好,白绒的花面沾了水泽,低低垂下。门口青石板路旁是一株海棠花的小树苗,一尺来高,风中摇曳。
她以为是她的幻觉,脚心冰凉的触感却分外真实,不是梦!
并不傻,片刻便有了猜度,她转身看着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再次试探问道:“双儿,爹爹呢?”
少女,双手比划开来,做了个扒饭的动作,又指了指东北方向。
陈双双是她的贴身丫鬟,是个哑巴,凭十几年来的相处,她当然明白双儿的意思。爹爹用过早膳上朝去了。
她抑制不住激动,哈哈大笑起来,老天真是大开了眼,竟让她重生,她这短小的身材看来不过七八岁。
这时,她该还是相府受宠的二小姐,还安然的活在襁褓中,未遭夜离毒手,看来老天爷也不愿让她就此含冤而去,阎王也不收。甚好,甚好,她便看看,以她十七岁的心智斗上年长一岁的夜离结果又是如何!
双儿被她笑得不知所措,打着手势问她怎么了,夜缨抿了抿嘴,收了澎湃激动的心潮,浅笑吟吟:“突然有些想阿姐了,双儿你去看看姐姐在何处。”
双儿领了令这才辞去。
窗外彩霞渐露,碧扩蓝天,正是好天气,幼时她从未这般迷恋过春暖花好,那时的她又怎会明白人心险恶,既是天下人皆指她蛇蝎心肠,那,她便如他们的意好了!
第1章蛇蝎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