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月3年,秋。
这几日,清晨总是雾霭沉沉,到了午间却是晴空万里,阳光大好。白亮的日光还带着晚夏的毒辣笼罩在城南的太傅府上。府内,庭院深深,满园的红叶晚霞一般火红,挟带着冷意的清风陡然拂过,卷起地下无数红叶,升到空中,像是蹁跹的蝶,越升越高却又颓然落下,平生生为这大好秋日增添了几分萧瑟。
这里,大腹便便的妇人正倚在一棵秋日红叶树下,她望着头上碧空白云,如秋月般貌美绝伦的面上柳眉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不愉快的事。
“夫人。”从屋里出来的丫鬟低低的叫了一声,打断妇人的思绪,妇人忙收敛脸上的愁容,收回飘渺的视线,回头叫了句,“翠萍。”
被叫做翠萍的丫鬟上前,扶住妇人的胳膊,低声说道,“夫人您如今都要待产了,站不得这么长时间,还是回去躺着吧。”
妇人苦笑着摇摇头,“总是让我躺着,我总觉得肚子有些憋的慌,站着感觉好些。”
翠萍闻言大喜,“小公子将来肯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官人。”话音刚落,妇人脸上愁容又起,“我最近老是做梦梦见一个身披大红袍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对我笑……”她微微一顿,“恐怕这胎会是个女儿。”
翠萍一听,脸色瞬间灰败,“夫人……”
那妇人抿唇,垂下眼帘,有泪水从颤抖着的眼睫上淌出,美人垂泪依旧美的动人心弦,“翠萍,我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儿,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
翠萍也是六神无主,声音发紧,“算命的说老爷此生只会有一个孩子,老爷为了一举得男已经让几位夫人小产了,如今您若是……若是生了个小姐,那不是让老爷后继无人吗?若真是如此……”
“彦真会杀了我和我的孩子。”妇人抬起广袖,拭去眼角的泪痕,眼里却依旧如涔了血一般,柔弱却倔强,“我可以死,但我绝不能让我的孩子死。”
“可是……”
“翠萍,帮帮我,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妇人突然伸出一只极冷的手覆上翠萍颤抖的手背,她的手冷硬如铁,像是生生传到翠萍的心底去了。翠萍被她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强制自己静下心来,“夫人您别着急,不过是个梦而已,您肚子里怀的不一定是个小姐。”
“我不敢拿我肚子里的孩子来赌,所以我要为我的孩子做好一切可能的准备。”妇人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玉镯,塞到翠萍手里,“这是老爷赏给我的,你拿它到当铺里当些银两。”
“您要……”
“到当地去找个刚出生的小男孩。”
翠萍脸露惊慌,一把推开那枚玉镯,“夫人,万万不能。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您和老爷的骨血,是金枝玉叶,怎么能……”
“我不会送走我的孩子的。”妇人摇头,将玉镯重新塞回到翠萍手里,“若是我生了女儿,倒时你就抱那个男孩去给老爷看,之后再将小姐换回来就可以了。”
“可是老爷还是会发现的,那样老爷更不会原谅夫人您了。”
“不会。”妇人笃定,“他不会发现。”
翠萍不解,但见妇人脸上露出一个诡谲之极的笑容,心下有些发冷,却不敢再往下问。
半个月后,皇都太傅府,太傅的七夫人红樱难产,诞下一名男婴后命丧黄泉。太傅孔彦真为儿取名,孔辞,却从不抱他。外面有传言说,孔辞八字过硬,生来克死母亲,若与之太过亲密,必被他所克。
凰月11年
皇都城南太傅府内乱作一团,往来的仆妇满院子打转,床底,柜子里,树上,假山,偏殿……任何小公子可能去的地方她们都找了个遍,却都没看到他的身影。
一干伺候小公子读书的奴仆跪了满院子,统统惶恐的埋着头,不敢吭声。
孔彦真负手站在书房外,人到中年的他,因为唯一的儿子不见了,原本尚未褶皱的脸上浓眉成川,眼角细纹爬满太阳穴,他怒火如天,“一个小孩子都看不住,我留你们这群人在府里还有什么用?德福。”
一旁缩肩站着的中年男人,微低着头应了一声,“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我孔家不留无用之人,将他们都打发了。”说完,孔彦真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原本跪着的一干仆人一听,都叩头求饶,不想离开。德福向旁边使了个眼色,一边的护院都拿了棍棒围上来,“我会将你们的工钱都算清楚,拿了钱离开,若还要纠缠,休怪我不念同在太傅府内做事的情义。”
阳春三月,艳阳高照,暖风习习。
波光粼粼的湖边,百年垂杨下,身穿浅蓝色丝绸小褂的小男孩,背靠在老树干上,望着湖面,低声抽泣。看他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梳着男子发髻,眉目却如女孩一般柔美,阳光透过头上密密麻麻的枝叶洒落在他周身,阳光斑斓里,他泪眼朦胧,小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路人都看到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那里哭泣,可因为他华服锦绣,一看就是有身份之人,没一个人敢上前去安慰。
一辆马车经过,旁人纷纷让开路来。
车上的人挑开帘子,露出一张稚气未消的俊脸来,嘴角上翘,不动神色,却似一直带着笑,反观眼里却像是结了一层薄冰,看着冷清的很。他朝那柳树下望了一眼,复又放下帘子。“停。”
赫连臻正在马车内小憩,见儿子起身要下去,眉头微皱,“好好的,下去做什么?”
赫连小儿淡淡吐出两个字,“孔辞。”
闻言,赫连臻掀开帘子,远远看去,确实有个小孩靠在树干那里,听声音似乎还在哭。他仔细一看,果然是孔彦真命里唯一的儿子,孔辞。
赫连小儿掀开帘子,仆人已跳到马车下,弯腰,低头,伸出胳膊恭请公子下车。
赫连荀皱眉看伸在面前的胳膊,衣服质量不大好,粗麻泛黄,甚至还带些暗黄色的油光。他有些嫌恶的皱皱眉,“伏在地上。”
仆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抬头,却见自家小公子勾魂夺魄的眼里有了不耐,“低头,伏在地上。”
仆人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埋头跪倒在地上,将身子压的刚好自家公子可以踩在上面。
赫连荀这才舒展眉头,心安理得的踏在他身上,走到地上去。下了地,他先是整理了自己的衣冠,之后才缓缓朝湖边走去。
赫连臻透过掀起的帘子,见他小小年纪做事就有条不紊,心下十分欢喜。一看那湖边的孔家小子还在像个姑娘家家的抽泣,心下不禁将孔彦真又鄙视了一番。暗想,孔家唯一的子嗣也不过如此,定是比不过他们赫连家了。
这边,孔辞哭的正是稀里糊涂的,忽然见旁边走出一个小小身影,面如冠玉,一身华服,几层的单衣硬是在他身上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也梳的一丝不乱。仔细一看他的面容,周身所有的湖光山色都成了他的陪衬。他有一双狭长的凤眼,当他眉眼轻抬时,墨色的眼睫像是化作一只正在展翅的蝴蝶,缓慢优雅的展开,露出黑珍珠一般的双眸,仿佛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冷了些,却只要一眼就足以让人永世不忘。
孔辞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在那里。
赫连荀见他张着嘴,有些不雅的看着他,他眉头微皱,“你父亲没教过你,这样看人很没礼貌吗?”
孔辞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广袖遮住脸,暗暗擦干满脸泪痕才放下胳膊,“我父亲只教我,遇到赫连家的人不需要有礼貌。”他撅着嘴,红彤彤的面上,两颗黑亮的眸子水光滟滟,极是惹人怜爱。
他虽是说了赫连荀不喜欢的话,但赫连荀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太大反感。他转身,面向湖面,“我长大了要做这凰月皇朝最大的官。”
“你做什么关我什么事。”孔辞吸吸鼻子,低头看衣服下摆上的水渍,哭湿了一片,回去挨揍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你呢,你将来想做什么?”赫连荀却又问他。
孔辞依旧不愿意和他多说,心情不大好,“这也不关你的事。”
“你若只是个庸才,我会很失望。”赫连荀稚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孔辞手里的动作一滞,抬头看去,只见他负手站在河边,虽然个子还小,但他的背影却笔直,已有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树上的垂柳拂在他旁和他满头黑发朝一个方向轻轻拂动,孔辞的心忽然有些发痒,等他回神来却不屑道,“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还大言不惭。”他面上虽是表现的极为不屑,心下却已对他叹服,毕竟赫连荀三岁能文,四岁能武是皇都家喻户晓的神童。而他自己,他不想承认他只有克死亲近人的命。
“你若是不服,那你也做这个皇朝最大的官,我做太尉,你做太傅。”赫连荀回过头,稚气未消的面容上有咄咄逼人的坚毅。
孔辞被他看的心下一怔,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太尉,太傅都是凰月皇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官,一个掌文,一个掌武,哪能说做就做?可从赫连荀说话的口气听来,对他而言似乎就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见他没有继续出言反抗,赫连荀满意的点点头,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华服,“等到那时,我们再看看谁才是这个皇朝最厉害的人。”
赫连荀走了,孔辞才缓过神来,太傅?孔辞心下好笑,回头却见赫连荀踩着仆人的背上了马车。孔辞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全凉了。赫连家的人做派不正,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孔辞第一次肯定那个从不肯抱他的父亲说的话。
赫连臻躺在马车上,将自家儿子和孔辞的对话尽数收进心里,等赫连荀上了车,坐定。他问道,“孔家的儿子若是不成器,那样我们赫连家一家独大不是更好吗,你为何还要让他做太傅?”
赫连荀缓缓开口道,“不是父亲您教我君臣有道,伴君如伴虎吗?若只是我们赫连家一家独大,势必会沦为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等到了那时,就是我们赫连家灭顶之时。”
赫连臻闻言,哈哈大笑,“我儿果然有远见,那为父也期望孔辞小儿能成材了,若是没有他,谁来成就我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世荣耀?”
第1章女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