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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木匣

  眼见这幻阵之中,一切都与真实世界,不差分毫。慕容家中,亭台楼阁,都与真实无误。林七在慕容家中转了一圈,立时便发现这却是幻阵无疑。
  因为这偌大的慕容家中,再不见一个守夜的家丁,超远方望去,这天云城,似乎也变做了一座死城一般,毫无声息。林七哈哈笑道:“小小幻术,也能困得住我吗?”然后朝着天空莫名的地方喊道:“哼,你看着吧,我这就来破你的幻术。”说罢飞身而起,慕容家外飞出 。
  他心里想到:“这幻术虽然看起来如真实一样,但毕竟是虚幻,且毫不高深。不然此刻便不会如此毫无人烟,而是像当日在戈壁沙漠,地洞之中,无相法王的幻术一般,须臾之间,能变化天苍地老,宇宙幻灭。这样的小小幻术,威力不深,自然便容易破解,且必然不能幻化十方世界,即使它再大,也是有边界的。”
  林七朝前飞出,来到慕容家边缘,立身在院墙之上,抬头望天,嘿嘿一笑说道:“看我破你的阵法。”说罢他伸手向前摸去,立时便摸到有一堵透明的墙壁,堵在他前面,叫他不能前进。这并不是护院的阵法,而是幻界的边缘。便是说这幻阵只有这样一点大的地方。想要从这幻阵之中出去,要么在这虚幻的慕容家中,找到幻阵阵眼所在。要么就只能以莫大法力,一剑将这幻阵斩碎。林七早已领悟剑道极境,斩破天地的能力虽没有,但却已经身怀这样的剑意。对付这样一个小小的幻阵,岂在话下。
  当下持剑在手,一剑朝前斩出,登时虚空破裂,天空似是龟裂了一般,整个慕容家也支离破碎,渐渐地碎成了一地废墟。林七动也不动地站在院墙之上,任凭整个世界在周围支离破碎。等到脚下的围墙都崩塌之时,他随之立身不住,掉落下去。眼前的世界一转,他已经出现在了那桌案面前,稳稳地站着一动不动,就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一般。
  他也不知道现在所处,是真实还是虚幻。但符石就在眼前,总是不能放弃。于是挑开那木匣,也不再顾忌,伸手便去抓那符石,但木匣之中,一阵光华闪出,林七立时又被吸入其中。
  再出现时,还是一如先前模样。林七大声吼道:“怎么样啊?很好玩儿吗?”
  那声音又出现道:“是呀,很好玩儿啊。老朽身在天界,近万年都没有人这样好好的陪我玩儿过了,现在你来了,当然是要好好的跟你玩儿一玩儿了……哈哈。”
  林七说道:“好,那我就陪你玩儿玩儿。”说完一剑朝天上斩出,这一剑直将整个屋顶掀开,打得片瓦不存,而余势不尽,直冲天际。本以为要同方才一般,不出一刻,便要斩破虚空,撕裂天地,将这幻阵破开。却没想到,这一剑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毫无声息,斩破天地的剑势,竟然渐渐地就这样散了。
  如此情形,林七怎会不知是这幻阵被那人又变大了。这让他丝毫也不吃惊。毕竟这施法之人,乃是上界天仙。虽不知在几万亿里的天外,但随手施为,已不是他能够抵敌。更遑论是随意斩破。
  于是林七跳窗而出,展开电光剑行之术,奋起直飞,一刹那冲出了慕容家中,再向前飞遁,不一时已飞出了天云城。但这幻阵,却丝毫没有到头之势,于是林七埋头而前。一路向西,过宝象国,乌鸡国,车迟国,西梁女国,祭赛国,朱紫国,狮驼国,比丘国,灭法国,凤仙郡,玉华州,金平府,直达西天大雷音寺。眼见佛土庄严,整洁肃穆。内心里立时生出皈依之感,想要一生便修行于此,再不入红尘,徒增烦恼。
  但他心知此刻乃是虚妄,知道不能久留。想自己若在这一片佛土之中皈依,仍然是在幻境之中,于是继续向前而飞,好不停息。
  他这一飞直从东胜神州,飞过南瞻部洲,又过西牛贺洲,飞过了三重大海,一头撞入须弥山中。其间到底飞过了多少亿万里,早已不能记数。只知道林七从华美少年,直飞到白发苍苍。一生时光,七百三十九年的岁月,都浪费在逃离这世界之上。但待得飞入了须弥山中之时,才发现此山无尽无边,永无出路。待得生命枯竭之日,林七仍兀自不休,仰头望天,想起七百余年前,自己初见法王之时,情花陷入幻阵之中,历经宇宙毁灭,不知多少亿年,须臾而死。而自己一生这七百三十九年,皆在幻阵之中,不知外界过了几多时刻。
  正自心绪悲凉之刻,忽然那久违的声音说道:“你这样一直飞,是要飞到哪里去呢?”
  林七说:“到这世界之外。”
  那声音说道:“到这世界之外的哪里去呢?”
  那声音说道:“那我告诉你,这世界之外,仍然是另一个世界,你还想去吗?”
  林七忽然无话可说,心中一片悲凉。才想起自己这一生,到底是七百余年,还是须臾一瞬。而世界若真是梦幻泡影,那在此一方,与在彼一方,又有何不同?此刻他不禁想起当年路过雷音寺时,生出的顿悟之感。佛无内外,在此地与彼方,又有何分别?
  那声音说道:“你心中可悔恨?”
  林七说道:“我毫无悔恨。”
  那声音说道:“你本有大好年华,却如此空度,你为何不悔?”
  林七说道:“那又如何?”
  那声音却接着说道:“你可知错?”
  林七说道:“我何错之有?”
  那声音说道:“执念太重便是错。”
  林七说道:“如此一来,倒是我错了?哈哈,这么一说,岂不是三界众生都有错?”
  那声音说道:“可惜啊可惜,空夺天地造化,却是如此的蠢牛木马。今日既不能将你点化,那么有一句话相告,不知你是不是愿意听啊?”
  林七说道:“洗耳恭听。”
  那声音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林七陡闻,顿时心中一阵激动,扭回头去之时,只见自己仍身处原地,向窗外望去,一轮圆月依然挂在中天。时间仿佛只过去半刻,只感觉方才七百余年的时光,像是倏忽不见了一样。
  那一张久违的桌案还在眼前,那一切祸首的木匣还在桌上,一切丝毫未动,一如万年前它们放在这里时的样子。也同七百年前,它们在这里的样子一样。而即使到了七百年后,它们也还是这个样子。
  林七陡然经历生死一场,那些平日里只以为万分久远的事情,刹那间亲身经历,一切都似梦似幻。林七看着眼前的木匣,精神恍惚,觉得它是世间万物,罪恶与痛苦的根源,自己一生七百余年的凄苦劳累,便是拜他所赐。当下一阵火起,举剑便砍,一剑将这木盒,连带桌案都斩得粉碎。
  无相法王他也不想去救了,自己的身世,他也不想知道了。只是劳累的想回去睡一觉。
  他从屋中飞出,来到院中,正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听叫有人喊道:“林兄何往?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林七转头,见是慕容紫英,心想自己此刻是来他家中盗宝,若被他知道了,岂不十分尴尬。连忙说道:“哦,我寻月而来,刚才在月光下修炼。”
  慕容紫英说道:“原来如此。”
  林七说道:“呵呵,慕容兄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慕容紫英说道:“哦,今日他们有事,便都散了。”
  林七说道:“那不知慕容兄,今日可曾尽兴?”
  慕容紫英说道:“本以为要直喝到月尽西沉,日出东方,没想到这样早就散了,自然尚未尽兴。”
  林七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再饮一会儿如何?”
  慕容紫英说道:“如此甚好。”
  于是两人小酌几杯,倾谈良久。见天色已晚,便各自散去。
  次日有闻人羽来至慕容家中,与林七做媒妁之言,娶南宫离为妻。林更觉其姿容艳丽,举世无双,遂忘前期,只觉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于是携妻乃归风云门,日益修炼,终成元神。
  其时天魔复出,上苍举十万天兵讨之,后又有三界仙佛共诛,皆败。天魔日益张狂,荼毒百姓。上正忧虑无以为计,有太白金星奏曰:“下界地仙,风云门中林七,有追天逐日之能,翻天覆地之法,愿启招之,必能降伏天魔,换三界安宁。”上准奏,于是有仙界传令官飞奔而至,林七领命。
  以决然赴死之心,同天魔恶战百日。终凭一招之利,侥幸得胜。从此天魔伏诛,三界安宁,仙佛称服,赞其有圣人之姿。
  上感其功,封为紫光天极玉禄上仙,享终南山道场。林七又修行数百余载,证道天仙。遂遍走三界九州,寻道访友。与人切磋,天仙之中,莫有能抵三剑者。太乙、大罗亦无人能胜其一招。遂觉高不胜寒,生孤独之感。于是远走天外,逍遥无踪。一日见天外魔王,幻生幻灭,举手有创世灭生之能。林与其交游,得真言一句,顿悟,直破太乙之境,证得大罗真仙果位。又游历数亿年后,回归天内。只见三界之中,哀鸿遍野,满目疮痍,原来有魔道之主,挑三界征战。
  林七感三界众生疾苦,遂终日诵经,净世诛邪,三界顿发生机。见天下无事,仍会终南山道场。再无所欲,闭关不出。
  又不知几多年后,忽有一日见袖中有一玉牒明灭闪动,将其拿出,已不知是何时物件。玉牒脱手而飞,直入青冥。林七紧随其后,来至东胜神州天云城内,落入一豪门之内。
  林七只觉景物熟悉,却终不能忆,唯门前两龙形石雕,颇为震慑。举步入内,来至一楼阁之中,步上三楼,便见一地木棒碎屑。终忆当年来此盗取符石,恍如隔世,忽生疑窦,不分梦幻现实,思虑良久,其疑益深,陡觉元神剧痛,心中烦恶,生出一股无明业火。以大罗真仙之力,举剑朝前斩出,立时三界崩碎,众生消逝。
  天地轮回,经三千伍佰亿年,才有元灵自混沌中滋生,然后道分阴阳,衍化万物。众神归位,造天地人神鬼五虫,三界万物,始重开秩序。又过五百亿年,林七生,于风云门学艺有成,战李锦、斗赤魁、伤金戈子,以一己之力,杀古不三,而后遇无相法王,来天云城盗石,此刻正站在了这锦盒之前,窗外明月高悬……
  这一番更是历经无尽岁月,林七只感觉自己已怀疑起自身的存在。怅惘良久,忽然大喝一声,一把将那木匣打开,只见其中金光绽放,将林七摄入进去。
  这一次金光良久不散,不一时,自这金光之中,生出来无数恶魔。仿佛荒古之前的巨兽,吼声震天,威势骇人。
  若在平时,林七定然不敢与这样强大的恶魔动手,但今日他怒火冲天,一剑便朝它们斩去。
  这一怒火,不是遭那天仙戏弄之故,而是生于己身,不知今生到底是否虚妄,不知三界到底是非真实,只想怒声大吼,一剑斩出,把这天地万物斩破,直达真理之前,看一看宇宙尽头之处,答案到底为何。
  于是与这无尽的妖魔战在一起。有虎头龙身的巨兽,翱翔于天,口吐神焰。有大如山岳的精怪,双拳一出,天崩地裂。有千目千手的妖魔,目射金光,手执飞矛。
  还有无数上古恶魔,皆从虚空中探头而出,要将林七斩杀的灰飞烟灭。
  但他们逾强,林七战意也更甚。无论身受怎样的重创,手中的那一柄剑,依然带着斩破天地的剑势,无可阻挡。
  终于不知在大战了多久之后,虚空之中,血流成河,尸首遍地,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巨兽,死后跟加可怖。这情境,比修罗地狱,更让人绝望。
  大战已休,但林七还站立着,兀自不肯倒下。他依然仰首望天,要将这世间繁琐,都看个真切。要将这天地桎梏,打个通透。要明白,这一切的贪嗔痴慢到底都是真是假。
  终于这世界再没有了声息,林七浑身是伤,鲜血还汩汩流着。时间似乎已经抛弃这个世界,将永恒与刹那,连为一体。林七孤独地站在这一方世界里面,上苍没有来告诉他这个答案,但他兀自不肯罢休……
  忽然,那个声音说道:“你赢了,符石你拿走吧。”
  我赢了吗?林七这样问自己,他还没有找到那个答案,那么他永远都不会赢。
  但另一个声音却说道:“我既然要回来,自然就不会输。况且你若不是早已料到今日,怎会将这符石,留在凡间?”
  这是谁在说话?林七陡然惊觉,从方才思绪的肃杀中醒转。
  那个声音说道:“天地自有造化,万物自有因果。你执念太重,逆天而行,今生必然会输。”
  另一个声音说道:“如果天地阻我,那我便改天换地,总之我一定要赢。”
  那个声音说道:“天地何曾因人而异?你修行不过万载,又有什么本事,配说这样的话?”
  另一个声音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忽然又似燃起了希望一般,狂妄地叫嚣着说道:“哈哈,从前或许不行,但现在我可以。”
  那个声音说道:“不,一万年前是你输了,一万年后,还是一样的结局。”
  另一个声音说道:“我不会在这里,与你做无谓的争辩,总之我要你看着,要你在天上好好的看着……”
  那个声音说道:“你天资冠绝,若不是这万年来,被我们镇压,早已证道太乙金仙。何苦要自甘堕落,永坠魔道?”
  另一个声音说道:“魔道亦是道。”
  那个声音说:“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就随你而去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你气数将近,若不悔改,只怕万劫不复。”
  另一个声音狂妄的笑道:“哈哈哈,所以我才要逆天改命,世间万物,唯我独尊。”
  那个声音说道:“三界众生无过,大劫来临之时,还望无相法王你,少做杀孽。”
  无相法王笑道:“哈哈,慕容老儿,在这里假惺惺的。你若真可怜这三界众生,为何不下凡来,与我一决生死?”
  慕容家祖说道:“天地自有劫数,众生无论仙佛人鬼都要应劫。此乃天地法则,无可改变,我等岂能横加干预?”
  无相法王说道:“那我叫他们去应劫,岂不是天地正道?”
  慕容家族说道:“你无慈悲之心,多说也是枉然,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他再不说话,而无相法王,也没有回答一句。天地间立时恢复了方才的寂寥,空然无物。
  林七只感觉身子一轻,已自那一方世界之中出来。依然站在桌案之前,依然看着桌上那一个木匣,窗外明月高悬……
  林七怅叹一声,伸手打开盒子,将那符石拿在了手中,转身走下了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