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飘著绵绵细雨,在这初冬的阴天,抚在脸上的细雨也变成了冰雨,打得人人脸面满是冰霜。
一队人马自火罗军营缓缓出发。
尚巴堤和阿力麻里率领百多人的队伍,前往慕容山城见岳俊人,在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顶黑色的豪华马车,左右伴著马车行进的八名骑兵是格罕钦点的精英,誓死保护马车中人,务要平安送回大帝面前,若是少了一根头髮,军法重刑处置,也不得对任何人透漏一字半句关於这件机密任务的事,因此,他们八人只好像个哑巴,面对同僚好奇的询问,只能猛摇头,不敢走漏口风。
阿力麻里也不停探问这马车裡的人到底是谁,但尚巴堤只能苦笑回应。
尚巴堤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这马车中人的情景。
昨日,大帝召他过去商议要事,地点却不是在平日的议事棚帐,而是在大帝的主帐内。
他领命前去,经通报后步进大帝帐内,眼前竟出现了一位绝色丽人与大帝看著地图密议要事,此女缓缓抬起头来,清澈灵透的美眸直视著尚巴堤。
此女容貌可谓倾国倾城,秀丽典雅,叫天下任何男人见著了也得发呆个半天才能回过神来,尚巴堤魂魄归位后,越感到此女容貌似乎曾经见过,他脑海迅速回想印象中的记忆,忽然想起那日在皇宫大殿上,大帝為了一个南蛮女人砍下海拉尔部主的手,由於那时此女满脸风尘衣衫襤褸,他才一时想不起来。
思及此女的身分,就算向来以冷静沉著出名的尚巴提,也不禁大吃一惊,讶然望向表情依旧冷酷的格罕。
格罕见尚巴堤的神情便知他已想起刘宁嫣的身分,这才淡淡道:「尚巴堤,明日出使慕容山城,她会随你们前去,岳俊人不可能不见她,你们只需送她去再护她回营即可。」
尚巴提此刻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小心翼翼疑问道:「大帝要命属下带李夫人去见岳俊人?」
格罕脸色一寒冷怒道:「什麼李夫人?」
刘宁嫣柔柔地用火罗语道:「尚参谋称呼宁嫣為刘姑娘便可。」
尚巴堤不可置信地呼道:「大帝您该不会以為她会去说服岳俊人投降吧?」
格罕显然早已料到尚巴堤的反应,高深莫测一笑道:「上回本帝交办你的离间计,便是出自她的策划,既然有人可為本帝分忧解劳又有何不可?」
刘宁嫣语气坚定道:「若我此回无法带回岳俊人的降书,宁嫣甘受任何处罚。」
尚巴堤看著这曾是最让火罗军头痛的人物之妻,现在居然要和他们火罗军一同出使西黎军营,去招降归属大汉国的岳俊人,怎麼想便怎麼荒谬,但,又有谁敢违抗杀人魔王的命令呢?
尚巴堤沉默了一会儿,暗捏自己大腿确认并非在梦中,心中苦嘆一声。
「……尚巴堤遵命。」尚巴堤只能苦著脸无奈道。
由於大帝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刘宁嫣的身分,因此配了八名忠心耿耿的心腹贴身保护,也指示尚巴堤必须优先维护刘宁嫣的安全,不管要动她的人是敌是友,全杀无赦!
尚巴堤面对苦苦追问的阿力麻里,也只能叹道:「兄弟啊,如果你还想看到我的头好好地在脖子上,就别再问啦!叱!」挥鞭策马往前奔去。
到达慕容山城后,尚巴堤拿出一封信,对守城门的副将周燁说道:「请交给岳大将军亲阅。」
周燁堆著笑脸道:「可惜今日我们主公不在城内,尚参谋来错时间哩。」
尚巴堤哈哈一笑道:「岳大将军在哪裡你我心知肚明,请周副将无须砌辞推拖,立即交给岳大将军便是。」
周燁这才收起了笑容问道:「难道是火罗大帝的亲笔书函?」
尚巴提不答只是微微一笑,更添其中的神秘玄机。
周燁点点头道:「尚参谋请在此稍候片刻。」亲自送信进城去了。
阿力麻里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上前问道:「你在玩什麼花样?大帝真有密信要给岳俊人?」
尚巴堤呵呵笑道:「静观其变吧。」
不久,周燁已飞马回来,神态已大不相同,向尚巴堤等人恭敬道:「请诸位进城,主公吩咐只见姑娘一人,还望尚参谋原谅则个。」
阿力麻里闻言瞪大了眼望向尚巴堤差点就要脱口问道:「这马车裡的是一位姑娘?」还好他强力忍下,只听得尚巴堤拱手道:「我火罗大帝命我等贴身保护姑娘的安全,即使要与岳大将军单独见面,我也必须安排士兵站在门外以应万变,还请周副将理解在下难处。」
周燁沉吟了下,才道:「总之先请诸位进城,关於尚参谋所说一事,还需主公亲自定夺,请!」
进入山城主屋后,阿力麻里等人被安排在一间极宽敞的大厅内,周燁负责接待他们眾人,尚巴堤和抬著黑色马车的士兵则随著公孙奕走到另一头的迴廊,经过了几个佈置秀丽的花园和池塘,进得另一个清雅院落。
公孙奕道:「请尚参谋与诸位和在下都在门外等候,我家主公希望只与姑娘单独见面。」
尚巴堤点点头,下令道:「停马车在此,咱们全候在外头,如有异变再行动作。」
那八人同时应声,动作整齐划一地将马车平平稳稳放下来,一位身穿白衣的曼妙美女款款踏出马车,眾人只见著她动人优美的背影,便已大感惊艷,眼前瞬间一亮,公孙奕行了军礼躬身替美女开啟通往厅内的大门。
「嘎咿!」门缓缓被开啟。
公孙奕压低著声道:「公主殿下请。」
一身素白衬得刘宁嫣更加飘逸秀丽,她美目流转瞧了公孙奕一眼,轻声道︰「劳烦公孙先生了。」
公孙策等刘宁嫣进去后,便将房门给关上,也和尚巴堤等人一道守在门外。
「好久不见了,嘉乐公主。」一名背影挺拔雄健的男子,散发著俾倪天下的霸气威势,昂然横立在偌大厅堂中央,他话一说完,人也同时旋风般转过身来。
虽然已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岳俊人在刘宁嫣的记忆裡,一直是一个可靠沉稳,说话风趣的大哥哥,举手投足皆有一股领导统帅的风范。
见他俊朗迫人的脸庞隐隐有著当年孩童时的轮廓,却又多了些精明世故,看起来好像总是带著浅浅笑意的嘴角,却散发著看透世事的嗤笑戏謔。
八年前听闻岳霄光将军伤重过世,那时她在北河山庄无法跟著皇室子弟前去弔唁,只能独自流著泪心疼俊人哥哥一出生就没了娘,接著他爹爹又英年早逝,当时不过弱冠之年的独子岳俊人只能一肩扛起死守西疆的重任,经过这些年的磨练,他像变了,却又好像没变。
「岳将军还记得孩提同窗的事吗?」刘宁嫣微笑自若地直视岳俊人犀利眼神中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
映入岳俊人眼帘的嘉乐公主,毫不意外的是个绝色佳人,她眉宇间依稀有著小时那美人胚子的模样,记得当年他跟随父亲进宫参加皇上的寿宴和赐封典礼,在汉京城小住了一段时间,有次在宫裡举办的宴会中,当时是太子太傅的唐谦见他聪明伶俐,邀他旁听皇子公主们上课,在唐太傅的课堂裡,他记忆最深的便是聪慧机灵不时与唐太傅一问一答的嘉乐公主。
那时他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到哪裡都黏在一起,嘉乐公主小他六岁,成天喊他俊人哥哥,丝毫没有皇室公主的骄气傲态。
不过就在他和爹要离京的前几天,嘉乐公主忽然就消失在唐太傅的讲堂裡,那时他还在宫裡找了好久,以為嘉乐公主生了病所以没来听讲,后来才听说大汉王将嘉乐公主送到北河山庄去了,从此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又过了好几年,听人说起嘉乐公主已许配给大汉国的少年英雄李振玄大将军,岳俊人心中是深深為她高兴的,还想若是举办大婚典礼他也应该送个贺礼去表达心意,可没想到命运弄人,就在他们大婚前夕李振玄兵败苏波河,兵权官职全没了,还成了一个落魄残废,更出人意外的是,后来嘉乐公主竟不顾皇命,坚持下嫁给已是平民的李振玄,这个消息在汉京城裡或许令人鄙弃不屑,但在多数百姓眼裡,岳俊人的心裡,却由衷佩服嘉乐公主的勇气,以及那甚至比男人还重然诺的气魄。
可是,对她的诸多好感,却在此刻,面对甘心当北蛮子走狗的她,已灰飞烟灭了。
「公主请坐,没想到传言是真的,北蛮子真的没动妳一根寒毛,这点确实出乎岳某人意料之外。」岳俊人示意刘宁嫣坐下,还亲自為她斟了热茶。
刘宁嫣听他口气陌生,也不以為意,柔声道︰「唐相常向我提起岳将军,他常说若是岳将军能与亡夫一同抵御火罗南侵,那麼局面将会大不相同,可惜事与愿违。」
岳俊人眼裡射出惋惜的神色,嘆道︰「唐相遇害的时候,我也曾上书建言,但还是救不了太傅他老人家。」他话锋一转,眼底锐利精芒骤闪说道︰「公主还未回答為何能独活於世,且又代表北蛮子来与我和谈。」
刘宁嫣秀丽的俏脸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美目迎上著岳俊人质疑的眼光,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道︰「你问的这个问题,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利皇格罕不让我死,我千方百计寻死了许多次,却还是被他给救回来。如果可以,我也想与先皇他们同赴黄泉,却没想到阎罗王不愿收我,於是我想,若我死不了,那麼,我便要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
岳俊人咄咄逼人道︰「公主所谓的天下苍生只怕是北蛮子而已罢,否则又怎会弃国家忠义不顾,亲自前来劝我投降?」
刘宁嫣仍是心如止水无波般,幽幽道︰「难道岳将军看不出目前局势麼,若要结束这无尽的战乱,只有让强者统一天下,所谓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四分五裂的群雄争霸后,必然会有某方扫平其他势力,这是大势所趋,不可能违逆的将来。」
岳俊人不以為然地冷哼道︰「所以妳想替北蛮子一统天下消灭大汉国餘孽吗?為什麼妳口裡所谓的强者不会是临善王、不会是郭风鎧,甚至也不可能是我吗?若非妳是為了荣华富贵,那麼我请问,妳背弃深如海的国仇家恨反而去帮助灭国敌人,又是為了什麼?老实说,我对公主的所作所為非常失望!」岳俊人忍不住说了重话,在看见刘宁嫣瞬间变得苍白的娇弱俏脸后,忽然又有些后悔。
刘宁嫣摇著头,语气坚定道︰「不可能的,除了北蛮子有能力一统天下,解除群雄割据的混乱局面,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
岳俊人捏紧手中杯子,怒道︰「妳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唐相若还在世,定会气得将公主逐出师门。」
刘宁嫣轻嘆了一口气,不急不缓道︰「俊人哥哥先别生气,听宁嫣把话说完好吗。」
她这时突然喊他一声俊人哥哥,顿时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让岳俊人忽然像回到小时候,对她的厌恶感不由自主地消除了一些,等他明白到这点后,心中暗呼厉害,刘宁嫣软硬兼施,不著痕跡地,便轻易突破他的警戒高墙。
刘宁嫣续道:「郭风鎧等四军阀皆不可能诚心合作,首先郭风鎧本就与南汉国誓不两立,又灭了殷羽的御林军,你们西黎军和东阳王绝对不会与他合作,必然会起冲突,再加上南汉国表面是支持你们西黎军,但对於你们不愿正面归附於南汉国颇有微词,既然你们个个都不可能诚心携手合作,只有互相攻防,掀起流血战争直到產生最后一个胜利者,才有可能一统天下,俊人哥哥认為宁嫣这麼说对吗?」
岳俊人虽知刘宁嫣句句命中目前局势发展,仍淡淡道:「即使如此,公主再怎样也不能帮助敌国来对付自己人。」
刘宁嫣沉静一笑道:「如果俊人哥哥愿意考虑归附北蛮子,那麼就有可能缩短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的日子。」
岳俊人怒斥道:「胡说什麼!北蛮子有多兇残,妳难道不清楚?李振玄的腿怎麼断的?先皇是怎麼惨死的?这些妳难道都忘记了?我岳俊人这辈子绝不可能為北蛮子卖命!妳死心吧!」
刘宁嫣美目坚定地看著岳俊人,依旧柔柔道:「如果俊人哥哥想捍卫西黎的和平,跟宁嫣合作才是你最好的选择,否则西黎保不保得住,还在未定之天哩。」
岳俊人终於动容道:「公主妳这是什麼意思?」
统一天下对他来说或许太遥远,但西黎的和平却是他这辈子以死相守的坚持,他不容得西黎出现任何战火,破坏他父子俩辛苦数十年得来的安寧。
刘宁嫣淡然道:「若是俊人哥哥不愿与火罗军合作,那麼火罗军定会强行开道,挥军过河,到时俊人哥哥為了保持战力,必然会只发动零星游击战,等到大军往东行,再收復失土。」
岳俊人听了不禁虎躯一震,自己精心策划的计谋竟能被眼前美女一语道破,登时默然无语。
刘宁嫣续道:「可俊人哥哥有没有想到,当你将注意集中在与火罗军斗法的时候,南汉国很可能与西阿联军谈妥条件,牺牲你和西黎来换得西阿联军的兵力相助,到时他们坐看西阿联军和火罗军狗咬狗,更可苟安於南方。」
岳俊人露出沉思的表情,缓缓道:「临善王应没有这个胆子。」话裡虽这麼说,心里却有些动摇了。
他不是没想过临善王或许会因為不满他自立為王,不肯正式归附南汉国,而想与他為敌,但他总是认為临善王不会这麼愚蠢去联合外人,掉头来剷除他这个為大汉国死守西疆的忠心将领。
刘宁嫣微笑道:「听说文袖大人常来访西黎?」
岳俊人道:「妳消息倒灵通,看来火罗军的探子刺探消息也挺有一套。」
刘宁嫣悠然道:「文袖大人最近有提过归附南汉国一事吗?」不等岳俊人回答,她便接著道:「我想是没有吧,他為了安你的心,必定是说南汉国绝对会支援兵力助你对抗火罗军吧?」
岳俊人忍不住苦笑道:「我真怀疑公主是否住在慕容山城,怎麼连文袖大人说什麼妳也瞭若指掌。」
刘宁嫣见他的神态,便知他内心已信了自己七八成,会不会签下降书,就看这最后一张王牌了。「你担心什麼,宁嫣全都知道,投诚火罗军后,我可用性命保证,对俊人哥哥来说绝不会有什麼损失,如果宁嫣居心不轨真要害西黎军的话,我又何必警告范三哥西苑毒米一事暂缓,让他有时间疏散眾人,将损失缩减到最低微。」其实她在西苑的时候,就已知道阿三便是范辽,再加上曾在栖霞山见过他,才将这件事想通透,整件事必有军阀在后面支持,否则那些江湖门派哪有那个胆子敢和火罗军正面作对。
岳俊人闻言不禁变了脸色,沉声问道:「妳怎会识得范辽?」
刘宁嫣柔声道:「俊人哥哥大可问问范三哥,是否有人给他讯息说时不宜。」
岳俊人恍然道:「那人原来是妳?!」旋即又摇著头嘆道:「小宁嫣啊,妳到底想做什麼?明著帮火罗族,暗裡又帮大汉,妳怎麼能在狂风巨浪裡一脚踏两船,这会有多危险妳知道麼?」
刘宁嫣听他喊著小时对自己的暱称,忍不住一阵委屈涌上,泪花在眼眶裡打转,為了不让岳俊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她柔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道:「我只想天下太平,不要有人生离死别,不要有人妻离子散,不管是谁当政,只要他能平定天下,泽福苍生,那就行了,就算再危险我都不怕。」
岳俊人跟著走到她身后,问道:「妳认為妳可以把杀人魔王变成一代贤君?」
刘宁嫣沉默了一下,才道:「宁嫣会尽全力做到。」
岳俊人扶著她的纤弱香肩,低声道:「就算要妳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妳将会失去自尊,失去大汉人民对妳的景仰,失去故友的信任,甚至失去……」
刘宁嫣突然转过身,美目泛著泪光凄然道:「就算是付出我的身体给人糟蹋,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岳俊人爱怜地伸手抚去她粉颊上的泪痕,长嘆道:「小宁嫣,妳这样是何苦?就算妳这麼做也不会有人理解妳的,火罗族不会把妳当成自己人看,大汉族只会认為妳卖国求荣,像我起初那样鄙视妳唾弃妳,难道这样妳都不在乎吗?」
刘宁嫣凄美一笑道:「当我决定这麼做的时候,早已料想到这些后果。」她拉起岳俊人的手恳切道:「俊人哥哥,你会支持宁嫣吧?」
岳俊人嘆了一口气道:「我若不助妳,还有谁能瞭解妳的苦心呢?」
刘宁嫣闻言欣然道:「那麼俊人哥哥说话可要算话,别骗宁嫣空欢喜一场。」
岳俊人那还有不会意的,哈哈大笑道:「等下就让妳拿降书回去如何?」
刘宁嫣感激地盈盈拜道:「俊人哥哥的大恩宁嫣一辈子会记住的。」
岳俊人赶紧伸手扶住她玉臂,笑道:「我俩之间还需要这麼多繁琐的礼节麼?留下来用过晚膳再走吧,十多年没见,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刘宁嫣露出一个连岳俊人也不禁怦然心动的迷人笑容,娇声应道:「那宁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四回 绝色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