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气格外晴朗,晨曦在天地间铺开,灼灼花海犹如披上金色外衣。风轻轻吹起,花瓣飘飘摇摇的飞了满天,雪白的花瓣如同雪屑,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依稀间,繁华不存在了,喧嚣不存在了,名利权势都不存在了,天地只有那漫天的白色花瓣一直飘啊飘。
花海深处笛声断断续续飘来,清脆悠扬,带着一种可望不可即的飘渺,如母亲的手轻轻的摩挲着听者的心里。顿时痛苦远去了,挣扎远去了,仇恨爱情都远去了,天地间唯有那笛声绵延响起,声声入骨,入骨即化。
突然,这笛声变得尖锐起来,如同一把匕首划开重重花瓣立时便要穿破出来。一片片花瓣不再温柔,而是飞刀一般在半空中飞旋。花树中的鸟雀也像受不了那肃杀的笛声一般,扑啦啦的逃窜开来。
花海深处,乌瓦红柱的凉亭里那一身黑衣的少年收笛转身,清润如水的声音缓缓自齿间溢出,竟是比那笛声还要动听,只是这动听的声音中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你很坚强,但也霸道,和将军很像。”
少年身后一少女倚栏面湖而坐,头发没有梳成发髻,像月光柔软的流泻雪白的长袍上,发黑衣雪,光是背影就衬出其人如玉。听完少年的话她并没有回头也不开口,只是将头枕在手臂上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少年似乎并不介意少女的冷漠,浅银色的眸子满是笑意,摩挲着碧色的笛身他淡淡的开口,“我很好奇你这样做会不会后悔。”
青丝流动,少女的似乎看了过来,只是长发遮蔽看得并不分明。她依旧没有说话。叹声都平息了,风吹起她的衣发,半张脸现于明山秀水间。
梅清、兰幽、竹雅、菊丽,而这半张脸却将这四种气骨都呈现出来!顿时灼灼花海失色,幽幽碧水无光,天地间就剩这张容颜,亘古朔今,遗世独立。
少年浅银色的眸子被染上一丝亮泽,然而他的笑容依旧透着哀伤,俊逸的脸庞让人黯然心碎。“我早说过,你太固执,这样的一生太累了,有时候糊涂一点也未尝不可。或许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给我吧,十一,命是我自己的,与你无关。”声音清净如水,却兀自带着一丝冷意,少年哑然失笑,笛子轻轻敲着手心摇头叹道,“姑娘神通,能博姑姑应允,十一命苦,唯将军之命是从,奈何,奈何,无可奈何!”
少女亦失笑,起身拍拍衣裙,将一只青葱玉手伸到少年面前道:“如此,十一就依我所求吧!”
少年在怀里摸出一支一寸来长的青瓷瓶,少女眼光一闪,手臂一伸,就势将瓷瓶夺在手里,眉头皱起老大不快的道:“好你个十一,竟敢戏耍你姐姐!”
少年无辜的看着她,清润的声音说出那让他颇为遗憾的事实。“我只是伤感,一年晃眼就过,以后的岁月里还会有那么个人让你心心念念吗?”
清绝的容颜染上一抹哀愁,少女漠然望向西边,眼里倏然闪过千百种情绪,那些情绪似乎穿透花海飘出很远很远。挣扎、仇恨、思念、痛楚在下一刻化成那一句淡漠的话,“不会了,再也不会。”
锦程国璇玑四年,十五岁的莫潇潇进入朝阳城,那时他是一介草民,在皇宫外口口声声说要面见女皇,他手里浅浅的握着一把素白纸扇。
那时的他无才无官,他自身仅仅有一张漂亮的脸孔。
近千名禁卫军执长枪相拒,这个绿衣少年,在重重铠甲之间穿行,如入无人之境。
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不可一世。或许早在那一刻锦程国女皇就看中了这个少年郎了。
朝堂之上他一语不发,仅凭那一把纸扇便惊得女皇频频点头。
“翰林院受职,一干院士听其号令。”
皇座上那女人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拉开了他的官路。
从此锦衣玉食,香车宝马,他成了朝阳城里平步青云的神话。
第二年,翰林院主事莫潇潇晋升无逆侯,兼锦程国右丞相一职,其职权仅次于左丞相,与曳朔将军分庭而制,赐府邸无逆,俸禄八千石。
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当初呈给女皇的扇子上写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女皇看上他什么。
只是一夕之间锦程国的命运就与这个少年紧紧相连了,一荣俱荣,一辱皆辱。
成为无逆侯的莫潇潇一直很闲散,每天只是往返于皇宫和无逆府之间,喝茶赏花,弹琴喂鱼。除了每天一次的晚朝他安逸的根本不像一个为官者,所以朝阳城的民众封他为破云公子,与镜西王城的折雪,残月并称三公子。三者无一都是那样游手好闲又美貌绝伦的少年。
而欺花是后来人们传出来的,这个人似乎似有似无,仿佛有这么个人,又好像根本没这么个人,天下人似乎都喜欢双数,所以四大公子就那样流传开来了。
莫潇潇闲散淡漠朝阳城的人都知道,可这么一个不管事的右丞相女皇还对他百般讨好,这是锦程国人所不解的,所以锦程国传言,女皇是看上了莫潇潇的色,当然这样的话是不可能传到女皇耳中的。
因为锦程国有这么一句话,天大地大,王者最大。
莫潇潇的一生似乎都很顺利,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烦心,所以他可以整天的顶着无逆侯、天纵奇才、破云公子这些个头衔不务正事。
纵使聪敏如他也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这么一个人,带着一丝不涉世事的迷茫,那样稀里糊涂的闯进他的视线,一经别年,此生不忘。
那一眼的惊艳,他终究看错了她,她岂止像她表象那样无邪。
也正是她将他的心里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灰暗拉了出来,他惊慌的反击,却发现她是故意。
那天当他将瑟瑟安顿好再回去看的时候,屏风后除了什么也没有,那一滩血迹刺得他心头滴血。
他就那样走了吗,那么重的伤她能去哪儿?
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他,他派府卫暗中找了她整整五天。
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是五天后。
这天,他受了女皇之命去与曳朔将军商谈对付若安国总帅凤逸清尘的事宜。
时候尚早,他便谢绝了将军府家丁的跟随独自一个人在府内走着,虽然同朝两年有余,可这曳朔将军府他还绝少涉足,即使来上一次,也是因着公务,匆匆一个照面便离开了,所以府里的风景他一直无缘欣赏。
胡杨,红柳绕着小湖生长着,虽然不算繁盛,却也欣欣荣华,在沙漠以外的地方能将这两种植物培育成这样,可想而知女皇费了多大心机,而这府邸的主人又有着怎样的力量,能让女皇倾如此大的人力物力。
耸立的胡杨将天幕遮蔽了,树影斑驳的洒下,行走在其中有一股莫名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他顿了顿脚步,顺着那苍遒的主干往上看去,那些嫩生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着,那样轻却又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倔强,好像在向风示威。他眉头不经意的蹙起,这性子倒像一个人。
“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天边的晚霞
暮色落满长河吹走了整个大漠的风沙
一望无际的胡杨林放松了疲惫的枝桠
婀娜娇媚的红柳挥洒下满树的月华
赫兰尼飘摇的青烟
随风绵延
轻抚着远飞的孤雁
缠绕了多少个岁月
燎原绿洲皓白的明月
静谧无言
填满了浩渺的黑夜
收藏了驼铃的留恋
弹指间消逝的岁月
未曾停歇
苍老了曾经的容颜
遗忘了匆匆的一面
……”
声音里有一丝熟悉,这熟悉来得如此彻底,让莫潇潇的心微微一颤。
回眸,便看见湖水中央的亭子里一身白衣的少女。她侧身靠在亭柱上,衣摆离水不高,她一双脚轻轻的晃荡在风里,轻灵生动,似乎是被风吹了起来。
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那一袭遮住容颜的白纱在风里微微的飘起,她的声音在风里时断时续,却是说不出的好听。
“远方的赫兰尼,
我梦开始的地方。
是你给了我生命的曙光,
是你让我一路逃亡。
……”
从那一剪白衣入目的一刻起,莫潇潇就再也没有移开过眼睛。
不过五日光景,她却变成这般模样了,这就是真实的她么?如肃秋一般静谧秀美,单薄得随时可能乘风而去。
心间骤然闪过的痛楚让他瞳孔一缩,久久他才移步朝着那湖心亭走去。
一步一步,如踏针毡。
“霏夕?”
他试探着叫出这个名字,声音兀自带着一丝颤抖。
那人一震,却没有回过头来,片刻后冷冷的传出一声,“公子,你认错人了。”
“是吗?”在她身后三寸处停下脚步,莫潇潇冷笑着道,“五日而已,莫潇潇自诩记性不差。”
摇晃的脚安分下来,那人没有答话也没有动,偌大的一个亭子顿时变得有些清冷,微风拂来,发出轻轻的声音,像人的呼吸一般清浅悠长。
莫潇潇朝四下里望了一回,最后又将目光落回面前人身上,有些气恼的道,“原来这么些天霏夕都在将军府逍遥快乐,枉我还大费周章的找你。”
“公子说的我听不明白。”那声音依旧冰冰冷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不明白是吗,我自己也不明白,明明是你咎由自取,我却在那里寝食不安。”莫潇潇自嘲的说着,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懊恼。他明明知道这些情绪不能说出来,可在她那样冷漠的拒绝的时候他还是脱口而出。
以往的她这个时候该会大跳起来,骂他不仗义,或者直接他补偿她什么的,然后死皮赖脸的跟他回无逆侯府。
而现在,她不会了。
那次交锋以后,她便再也不是初见时的那个与他把酒言欢的云霏夕。
这一点他知道的,可是,他还是喜欢之前的她,即便那是假象。
“劳公子费神,云霏夕惭愧。”
她终究还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是这样的称谓却分明的划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叫他公子,她自称云霏夕,多么残忍呵!
“不妨事,你救了瑟瑟不是吗?”
“我做出的事,我负责,你现在可以走了么?”
她为什么一直赶他走,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或者……
“我如果不走呢?”他冷笑,你赶我走我偏偏不走,你奈我何?
霏夕一叹,撑着栏杆的手一动,轻盈的翻身而落,依旧是背对莫潇潇。“你不走,只能我走了。”
她跃下的动作很巧妙,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她的反常,那就是——自始至终她都避免与他对面。当日她伤的多重他很清楚,她倔强得近乎固执,如果不是伤的很重她断不会在他面前示弱。这么重的伤区区五天真的能痊愈吗?
带着这种种疑惑他拉住了已然离去的她。
曾经的那个街角,她毛毛躁躁的走错了方向,他也是这样轻轻一带,将她拉回身边,而此时,恍惚隔世。
她挣扎着,试图挣开他的手心,见无济于事后她便不再反抗,只是冷冷的道,“放手。”
“你在怕什么?”
“莫潇潇,我的心思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你还要怎样?”她的声音蓦地尖利起来,带着一丝难以克制的恼怒。
然而莫潇潇没有松手,手上力道一转,他逼着她与她对视。
她冷冷一哼,有些狠厉的道:“不是要看吗,好,我让你看个够!”
伸手将脸上的白纱扯下,那张脸暴露于面前。
曾经明丽得让日月无光的容颜完完全全变了样,一层青黑色笼罩着整张脸,精致的五官生于其上,让人有一种暴殄天物的痛惜之感。
这样的变故仅仅是五日!
莫潇潇眉心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少女哼声冷笑他才颤颤的问道。“怎么,会这样?”
“不自量力的向一个有靠山的千金小姐下手,这算是下场。”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神情依旧骄傲,淡漠的说出原因,仿佛事不关己。
然而,莫潇潇的心却一点点疼了,不明所以的疼,手上的力道在那一刻化为乌有。
霏夕趁机抽出手,嘲弄的瞥了他一眼,“将军府有很多禁地,破云公子小心为妙。”说完这句她头也不回的走出凉亭。
原来害她这样的竟是他!因为他的无知,她那张清绝天下的脸毁了。她本已很可怜了,如今他又将她陷于这般境地!
白影远去,在瞳孔中缩成一点,最后消失。莫潇潇一直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远处高台上,那一身黑衣的少年淡淡的看着,浅银色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戏谑,抚着手上的笛子他自语一般的喃道:“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清浅丫头,你这个侄女比你可高明多了。”
风过,将他的轻淡的声音湮没无闻,亭台水榭之间一种阴谋的味道渐渐升华起来。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