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皇后在看自己,刘裕大窘,又下跪说道:“下官该死……”
“刘参军清早让皇上召见,圣恩隆重,怎么该死?”一个稍带磁性的声音响起,刘裕转头望去,是王绥,他很早在建康的时候就在一个聚会上见过,他看他的眼神总带着点轻视,这让刘裕很不舒服,他是桓玄的外甥,在现在父子俱得桓玄宠信,权势正盛。
见到王绥到来,刘清皱眉,桓玄让他教育自己的一对儿女,他虽有才气,她却不怎么满意他,王绥的行为过于放纵,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沾染这些浮华之气,虽然知道自己的丈夫才是天地间最浮华的人。
“你起来吧,家甥无礼,见笑了。”刘清说道。
王绥依旧不屑地哼一声,而刘裕眼中一闪而现的厌恶和狠戾也让刘清尽收眼底。
“母亲,我刚才只是说着玩的,别当真。”桓简跑过来,看着母亲吐吐舌头。刘清摸摸女儿的头,都这么大了,还这样风风火火,没大没小,却也只能说:“这要看简儿以后的表现了,先进去温习,你的外哥哥王老师都来了。”说着,就带着女儿走进小园,王绥也快步跟进。
刘裕也继续前进,回想刚才见到的场景,羡慕之情油然升起,自己在故家中也有妻女,只是有几年不曾见了,不知道女儿会不会也像刚才的女孩一样可爱。想着还要面对桓玄,心里更有几分烦躁。
再走半盏茶的路程,终于达到了思荆园,园门上的牌匾应该是桓玄亲自题写的,下面有楚王的印章,刘裕虽不懂书法,也觉这字气势非凡。
步入园中,刘裕看到不知是何名的大树下斜坐的皇帝,未等刘裕行礼,他就挥手示意他免礼。他的装束比前一天随便多了,青色衣裳,只是袖口文龙,头发随意束起,不带冠,飘落随情。他神情倒是凝重,注目棋局,而与他对弈的人,他细看,竟是王谧,这个一直比较照顾自己的人。
棋局一旁还有一个位子,是留给刘裕的,他此时也不好再推辞,坐下,见棋局已是差不多了,桓玄所执的白子乾坤已定,只消几子便赢。果然,王谧败落,桓玄又叫刘裕坐在王谧的位子,和他赌一把。
刘裕心惊,该怎么和皇帝下棋?尚未想好,皇帝让左右撤下围棋,摆上樗蒲。刘裕顿感不快,怎么,难道他以为自己是粗人不会下棋,只能玩这种世俗的赌博玩意。
“卿不要多心,朕只是觉得弈棋费神,再者,料寄奴也不敢赢朕,还是赌一赌运气好。“桓玄大概能察觉到他的心思,解释道。
刘裕哭笑不得,是啊,就算是下棋,就算棋技高很多,也不敢赢当今的圣上。不过,这蒲更让他为难,他连该如何败落都不知道,万一赢了怎么办?
“若输了,可不能再叫王司徒代为偿还了。“桓玄开着玩笑。刘裕年轻的时候就好赌,家中贫困,赌得却大,后输给刁逵几十万钱,无力偿还,王谧就暗中代他偿还。知道后,刘裕十分感激,却也不知道如何报答这恩情。王谧却说他只是在帮将来的英雄,是应该的。
“朕也不与卿赌俗物,若朕赢,替朕扫平关洛,若朕输,与你整个北府兵的掌控权,如何?“这赌注不小,但对谁都不亏,这扫平关洛之事,任何有志之士都想做,至于这北府兵,稍能控制他们的高级将领都让皇上解决了,也就刘裕等身份稍低的还在,而这些他也懒得理,索性就交给刘裕。
刘裕不多说,答应了,接下来,他连输三局,他也常年在赌场混,知道他并没有用什么手段。他明白了,他也是一个赌徒,一个赌博技术比他高的赌徒而已。
“朕赢了。“皇帝语气淡淡。
“臣当不辱使命!“刘裕说道,语气中竟有几分豪气。
“朕以前在赌桌上赢的都是书画花草,看来这次可能是赢得最大的一次了。“皇帝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刘裕却明白了,久闻这皇帝在荆州时爱在赌桌上夺人之爱,可能不假,看他掷骰子的技术,应该经过锻炼,自己输得不冤。
一个会研究赌术的闲人,他又默默给当今的圣上下个定义。又艳慕他的生活,又不满他的作为。
虽在府上赌桌上输了,皇帝却不曾亏待他,又赏赐不少金银,才让他回去。
等刘裕走后,桓玄玩弄着手里的翡翠骰子,对着王谧说道:“寄奴风骨不凡,是个人杰。“王谧点头称是,可他看到了桓玄没有看到的刘裕眼里的野心,恐怕他不是桓玄这个自幼受宠,少经历练的贵家郎君所能控制的。
是夜,桓玄难得地批阅臣子的上书,虽然桓玄在下令后,各类文书没有几车那么吓人,可还是高高的一叠。刘清在旁边,欲言又止,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桓玄当然看得出来,说道:“清儿有事就直说吧。“
见他这样说,刘清也就说了:“今天我在宫中见到刘裕,虎步龙行,眼神狠戾,不是甘于居人下的人,应及早诛杀。“
刘清少论朝事,如今一开口便让桓玄大吃一惊,若是其他,他还会依着她,但是这件事,他不能认同,说道:“第一,他屡破孙恩卢循,军功高,我不能随意杀功臣;第二,可能是我太狠了,北府上将所剩不多,不能再无人领导;第三,我如果要北定中原,少不了此人。“
他句句在理,刘清也不能再多说什么,自去休息。
桓修在建康留了几天,拜访不少同僚友人,刘裕也跟着他到处走。他出身低,而且没有所谓的名士风度,在几处都不受待见,也郁结了不少气,不过想将来自己定在那些人之上,心中稍平,曾与何无忌等人商议谋反,看来是不得不做了,而且要快,他受不了在这些人之下了。
近日,桓玄又屡屡见他,他真对他不薄,动辄赏赐,可他心中的不满却日益增长,他凭什么在自己之上。他觉得他没有雄才大略,不够文治武功,只是一个会写字做赋的登徒子而已。
就在离开建康的前一天,皇帝又召他一同去南林田猎,见他,不是他所愿的,当害怕和嫉妒交织在一起,绝对是折磨人的。
开猎前,皇帝先摆酒宴请他,身边还跟着如玉般清灵的男孩,轮廓与桓玄相似,俨然一个小小的帝王,可刘裕脑中却闪现桓温的形象,虽然他从未见过桓温,这男孩,兼有祖父的勇武与父亲的洒脱,应该就是当朝的太子,豫章王桓升。桓玄与刘裕说话时,他一直在旁边安静陪着。
“刘参军在建康很受欢迎啊,昨日谢侍郎都不舍得离开你了。“桓玄感慨道,昨日,他突然想和谢裕谈话,就派人到他家请他,可他竟然不来,连请几次,都以家中有客拒绝,桓玄问手下客人是谁,回答是刘裕,桓玄也就不再逼他过来,后来的谢裕是慢悠悠地来,随意夸了几句刘裕,一点都没有抱歉的意思。
这事作为当事人的刘裕也清楚,看桓玄没有惩罚的意思,也就放下心。昨日他随桓谦到谢裕处拜访,两人谈得不错,谢裕又请他一起吃饭,他也没拒绝,到一半的时候,就见宫中人来请他,不同于对自己的粗鲁,那些人对他毕恭毕敬,谢裕也不理,连续几拨人来,刘裕坐不住了,劝他见皇上,谢裕却说不能丢下自己的客人,一直到一顿饭吃完,再与他说几句,才不急不缓地见皇帝。
桓玄脾气虽不好,却有一群被宠坏的臣下,确实矛盾,刘裕也只能陪笑,暗想如果是自己忤逆圣旨会什么样子,他会不会也这样轻易放过?又何须他放过,他不会一直在他之下的。
桓玄的意趣显然不在打猎上,只派出左右射杀猎物,自己信马在林中闲步,刘裕拿着弓箭陪在后面,旁边是桓升骑在马驹上,手中握着弹弓,似乎也是无心骑射。
桓玄看儿子和自己一样淡定,说道:“可惜简儿和母亲去看望你外祖母和舅舅了,否则,可以让她教你骑射。“
听父亲如此抬举自己的姐姐,小小年纪的桓升好胜心顿起,恰好一只鸟雀飞过,桓升拍拍马驹,马驹快跑上去,桓升一拉弹弓,羽石飞出,那只鸟雀应声而落。桓升也不看父亲,径直去取自己的猎物。
桓玄看着好笑,等儿子转身才开口道:“升儿好身手,为父奖你……就奖你一首诗,叫《南林弹诗》,你记好了。”
桓升对父亲无语了,他还真不稀罕父亲的诗奖励,他受得多了,相较之下,他觉得父亲的文赋更美,至于诗,和殷仲文叔叔差不多,他当然不能打击父亲的信心,于是微笑接受。
“散带蹑良驷,挥弹出长林。归翮赴旧栖,乔木转翔禽,落羽……落羽……”桓玄是现场一口气说出前四句,后面的字还不曾琢磨,卡住了。
“落羽寻绝响。”桓升替父亲接下一句。
“好,落羽寻绝响,屡中转应心。”接着儿子的推力,桓玄补齐了这首诗,完后才想这“落羽寻绝响”终不是吉相。
让刘裕感到无聊的田猎终于结束了,相传皇上好猎,如果在这种时节带上自己的儿女,在林间游荡,倒真是一番享受,至于这桓升,刘裕第一想法是将来如果能杀掉桓玄,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的。
第四十七章 落羽寻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