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依旧在失神状态,说道:“子道是我情感所寄托的人,如今离去,又怎么能用语言来表达感情呢?”
羊欣一时也说不出话,愤然望向桓玄,在他眼里,堂弟暴疾而殒,和桓玄的关系极大,如果不是他让他做一些政事,让他呕心沥血,他也不会这么早就身体不支,再看他虽然伤悲,却不见一滴泪,愤怒之余,一拳就打过去了。
桓玄就这样被打了,不作任何反抗,旁人赶紧拉着羊欣,等谢混、桓胤等到来时,看到的是灵堂上悬挂的是羊孚的《雪赞》,也是桓胤题在扇子上的两句“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而场面是一片混乱。彷佛羊孚的死,不仅让桓玄失去所依,连建康名士的精神大厦都崩塌了。
这是桓玄唯一一次没掉一滴泪的哭吊,哀乐过人的他突然忘了该如何哭泣。
回来后不久,桓胤就和谢混来这里了,在桓胤眼里,谢混和羊孚的感情不比桓玄差,可是他也不至于像叔叔那没颓唐,毫无生机的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桓玄前边是一大坛酒,他给这两人都倒上,相对而饮,喝得差不多了,谢混问道:“太尉从没经过什么磨难吧?“
酒入肚的桓玄也说话了:“幼年丧父母,少年亡叔父,成年失堂兄,而立哭兄长,我这一生,也算坎坷了。“
“呵,失去父母,有叔父的关爱,失去叔父,还有堂兄,没了堂兄,依旧有哥哥的百般依顺,桓南郡,你这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谢混说道,同为高门子弟,他甚至有点妒忌他。
“那益寿呢?可曾有过不顺?“桓玄反问。
“也就是三年前的孙恩之乱,我一下子失去了我的父亲和两个亲哥哥。“谢混淡淡提起往日的伤痕。
桓玄沉默了,谢混远比他想象的独立坚强,自己,终究如羊孚所说,长不大了。
沉浸在哀痛中的桓玄,想到的还是逃,逃回荆州,那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回到最初。
思量良久,桓玄打算上表请求归藩,回到荆州。其实,这个是不用请求的,都是自己说了算罢了。
桓玄将要回去的消息震惊了朝野,有人说太尉害怕兄长亡后荆州会发生叛乱,有人说他厌恶了建康的忙乱,要回荆州修养,也有人说太尉只是摆一下架子,肯定不会离开建康。
他已经对外面的评论无感了,只顾收拾自己的东西。
走之前,他又去了一趟九井山,在那里,有父亲凿的九口井。自第三次北伐回来后,父亲就渴望朝廷能赏赐他九锡,九锡,是车马、衣服、乐悬、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鬯这九种特赐物品,代表皇帝给大臣的最高荣誉。
本来这也没什么,桓温受之无愧,可是加九锡的大臣的前例就比较可怕,有王莽、曹操、司马昭……所以,这个桓温的九锡,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受了九锡,即使自己不篡位,儿子也会夺权。
所以,谢安等才会对这个垂死的桓温一拖再拖,直等到他死,桓玄现在也明白,人啊,毕竟是跑不过时间的。拜见父亲的墓,他又想起了小时候,在父亲临死前的一段时间就没看父亲笑过,想起抱憾而终的父亲,桓玄犹豫了,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实现父亲的遗志易如反掌。
从九井山下来,他去拜访父亲的墓,父亲的墓也在一座小山上,山下行人稀少,是清净,也是凄凉。
该看的都看了,桓玄带着满腹的心事回去了,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殷仲文到最后才开口道:“太尉真打算舍弃这里的一切回到荆州,那太尉来的这一趟又是为了什么?”
桓玄不语,自己到底是来这里玩,体味人间冷暖吗?
回到府上,面对桓玄郁郁的神色,刘清对他说道:“玄郎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
周围的人都还都是随着他,属僚是,亲友是,妻子也是,儿女就更不用说了,这个时候,桓玄还是说道:“现在回去,还能闻到荆桂花的香气。但是,我们再留半个月出发好不好,那时候,正好回去吃桂花糕。“
在回去前,桓玄又做了一件事,至少,来这一趟,要实现父亲没有完成的愿望,等桓玄说出自己的想法,殷仲文和卞范之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九锡文和册命。这两个人,看来早有这个打算了,他发现,就连最亲近的手下,他了解的都很少。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顺利,首先,改动高级官员的官位,解除琅邪王司马德文司徒一职,迁为太宰,加殊礼,这个职位是上升了,桓玄明白,以后,朝廷多要靠他了。
以桓谦为侍中、卫将军、开府、录尚书事,王谧散骑常侍、中书监,领司徒,桓胤为中书令,这个职位其实是虚的,他明白桓胤会离开的,这么做只是程序问题,加桓散骑常侍、抚军大将军。
接下来,就是自己预谋已久的教育问题,他一直放在心上,现在,最后几天了,他也要做点什么,至于今后能不能做下去,就不知道。对于现在的官员,桓玄是不满的,敢于反抗自己的凤毛麟角,有学问的不管政事,有权利的都贪,从小抓起,从少入手,桓玄置学官,教授二品子弟数百人。当然,这些都是二品子弟,他也没什么野心能改变天下教育,至少,作为大族的子弟,不该如此下去了。
然后,加相国,总百揆,封南郡、南平、宜都、天门、零陵、营阳、桂阳、衡阳、义阳、建平十郡为楚王,至于这个楚王,殷仲文、范之和桓胤都不怎么赞同他给自己封楚王,在他们看来,荆州,楚地也,封楚王,因为桓玄的起家之地在楚。
但是,历来之命的楚王都没有好命,西楚霸王,也就是项羽,兵败自杀;西汉淮阴侯韩信也被封为楚王,几个月后就被杀;东汉光武帝之子刘英,因图谋取代汉明帝被废,自杀;曹魏时期曹彪改封楚王后就被司马懿赐死;晋朝过江前的楚王司马玮是八王之乱的主要人物,失败后被贾皇后诛杀、
那晋朝过江后的楚王,命运又会如何?他们还是劝桓玄不要冒这个险,历来楚王的教训太血淋淋了。桓玄笑道:“天要亡我,又何须一名号?“
他还记得当初闲居荆州,和羊孚谈话,问起他先秦各国何国最佳,羊孚回答楚国,问原因,他答,浪荡霸气。他笑说,若以后封王,定为楚王。
最重要的就是接受九锡,这个说白了也只是一个形式而已,而桓玄很重视这个,他要皇帝亲自在朝廷上赏赐给他。他父亲至死都想简文帝赐给他这些,他当然也要皇帝亲自颁给他。
当今的皇帝虽然智商不高,但这还能做得到的,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
封为楚王,布置僚属,安排建康的事务,正当桓玄为回去忙乱时,荆州传来兵戈消息,新野人庾仄趁着桓伟去世,桓石康尚未上任之时,就集合七千人,在城南起兵。他突袭襄阳,冯迁败走,江陵一带震动。
收到这消息,虽然意外那边会发生叛乱,倒也不紧张,荆州是最让他放心的地方,襄阳就在荆州上方,等那边反应过来,就可以应对了。
不久,南蛮校尉羊僧寿与石康共攻襄阳,庾众人溃逃,庾仄逃到姚兴处。
得到荆州的胜报后,桓玄的心却更沉重了,因为这庾仄是殷仲堪的旧党,自己对当初有心投靠自己的仲堪余党都放过了。如果这是个别的叛乱也就算了,可是,据桓石康的报告,这次起兵,南蛮参军庾彬、安西参军杨道护、江安令邓襄子都是庾仄的内应。可见荆州的人心也开始涣散了,真该整治了。
还有让他很在意的是,他的亲侄子,也就是哥哥桓济的儿子桓亮在罗阳以讨伐庾仄为名,起兵数千,而且自号平南将军、湘州刺史。现在,他们也被长沙相陶延寿遣收了。如果说这次擅自起兵的是桓稚玉或是桓胤,他一定会高兴地嘉奖他们。可是这人虽是自己的侄子,可是他是桓济的儿子,那个在父亲离开后预谋袭击叔父的哥哥的儿子。
因为这层关系,桓玄在荆州没怎么照顾这个侄子,就算自己威震天下,也没给这侄子什么好处。而且他起兵后,并不去讨伐庾仄,而是在罗阳横行。桓玄也矛盾,一方面佩服这一直受冷落的桓氏子弟能在乱中建立自己的势力,虽然失败了,但也能证明桓氏在荆州的号召力,即使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桓温的孙子,都会有一定的人跟随。另一方面,他厌恶这侄子不为桓家考虑,还趁乱占便宜。
这件事不能不处理,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桓玄怎么都不愿意对他狠,只是诛杀了他的同谋,劝说他起兵的人,而侄子,他非常有责任心地修一封家书给他,苦口婆心地劝安分,还说桓氏的子弟都一样,以后有用得上他的地方,把他迁到衡阳,衡阳也在荆州,衡山之南,离罗阳不远,而且在这一带发展势力也不难,说实话,桓玄这也不算处罚。众人也习惯了桓玄对本族子弟的偏爱,也不说什么。
第四十三
章莫作此寂寂
归去来兮,陶渊明曾提到这词,现在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再不回去,家乡也要乱了。
因为这些事耽搁了这么久,桓玄下了心,要回去。上表归藩,然后自己就同意。
终于准备好了,可北方的消息的传来,逃奔到南燕慕容德处的高雅之请求讨伐桓玄,而南燕的中书侍郎韩范也上疏说明东晋暗弱,还有一大堆关于桓玄的坏话,应该可以趁此讨伐。
燕主慕容德也是认为这毕竟是大事,就命令百官商议,却又在城西讲习武事,准备步卒三十七万,骑兵五万三千,战车一万七千乘。
收到这个消息的晋朝开始慌乱了,能做的就是让桓玄继续留下来,他们的名义是讨伐东晋的不臣之臣桓玄,在这种关头,作为当事人的桓玄当然不能一走了之。南燕在山东一带,而桓玄回的可是荆州的,这一去,就回不来了,还有就是,北府兵上将们被桓玄清理得差不多了,能带兵的高级将领也就只有桓玄了。
所以,皇帝又只能承众人旨意,作手诏留桓玄。
桓玄稍有怒意,但也绝不能一走了之,毕竟这次的南燕的起兵理由是针对自己的,走了不厚道。
担心倒也不至于,因为别人是远道而来,自己却是以逸待劳,而且他也有心和北方打一场,他们自己找上门,也有几分求之不得。
又等了几天,北方没有动静,再数日,消息是南燕重臣以为桓玄刚刚得志,难以图谋,就不打算南下了。
朝野紧张半天,回家耽搁一旬,心中伤痛渐渐恢复,桓玄的思乡念头也少了几分。又见南燕等国还是惧怕自己,心里也有几分得意,作为实际掌权者,哪有不登实位的道理,这念头在桓玄心中一闪而过。
等众人再问桓玄归藩问题时,他却沉默了,又反问众人意见,其实大半还是希望他留下,虽然他会搞花样,虽然他会奢侈浪费,虽然他脾气不好,但总归,是现在王朝的主心骨。
桓玄依旧犹豫,此时,范之对桓玄说道:“太尉,无论是否回荆州,总该到宣武府上收拾一番。”
原来姑孰府邸,也就是父亲的宅子,自己小时候的家,已经有半年没去看过了,他害怕那空落落的家,怕多年前的记忆重上心头,怕父亲失望的脸浮上心头。毕竟是自己的家,桓玄还是在回去看看。
路过父亲宅邸的街道,远远听到一茶肆中的老茶僮高声叙说名士浪荡,吸引茶客,桓玄正好听关于王大将军王敦的自我评论,正好是一句“高郎疏率,学通《左氏》”,桓玄听着有趣,也就坐下来了。
讲着讲着,就说道了他的父亲桓温,还真是大胆,桓玄抿着嘴,喝口茶,倒要听那人如何说,那人说道:“当初桓宣武在东街的那座府中,松卧着,自语说道:‘这样无声无息,无所作为,恐怕要被文帝、景帝耻笑了。’半刻,桓公又突地坐起说道:‘既然不能流芳百世,难道就不能遗臭万年吗?’“
桓玄抚额暗笑,这南州的民风越来越开放了,敢说自己父亲的话,不过,他讲得倒有趣。父亲的“作此寂寂,定为文、景所笑“文帝指司马昭、景帝是司马师,这两个人都是死后被追封为帝,生前便有谋逆之心。至于流芳百世,父亲晚年的行为几乎被公认为有篡逆之心,而遗臭万年,父亲早年出兵北伐,收复山河,至死也还是晋朝的臣,也是被风光大葬的,也遗臭不了。
桓温后,继续讲了王、谢玄等再稍晚的人,再继续,却没有了,接下来的人还都在世上。桓玄问范之:“以后,我会不会成为茶肆笑谈中的一员,被后人议论?”
到了以前的家,父亲的房间,他脑袋中勾勒出父亲高卧房中,笑叹自己无为的样子。作为儿子,是不是可以让父亲坐上和晋文帝、景帝一样的位子?
而所谓的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这个是不是该自己担着,桓玄觉得父亲的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而是说给自己的儿子。儿子,可以再进一步,成功了,便是流芳百世,若失败,必定遗臭万年,不过,这又何妨?
超越父亲似乎变得极为简单,父亲这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在现在看来,似乎只要轻轻一跨,就过去了。
有些事,决定了也就简单,就在那一瞬间,桓玄明白了,他是想要皇帝那个位置了,去做吧,反正是简单的。
也正是应景,下决心没几天,就有祯祥出现。先是,有地方官上奏,临平湖突然变得清澈明朗,桓玄觉得好笑,但也欣然接受,百官祝贺;这事还在庆贺中,又有江州甘露降竹上的祥瑞。是上天承认吗?当然不是,桓玄明白手下那些人的小心思,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至于上天是否支持自己,将相星明暗不定,西方白虎七宿混乱,怎么看都是不详。
不过,无论天怎么说,做人的桓玄是要做该做的。面对他人的热情,桓玄也不好不表示,从荆州一路走来,桓玄又想到殷仲堪,想到为难他的一篇《商山四皓书》,隐士,可能他也需要隐士,或许,只是用来充门面,但也是件好玩的事。
仔细搜寻,倒不是没有隐着不愿意做官,需要桓玄去请的人,而是那些人都不具有代表性,像陶渊明就不错,纯然一副隐士模样,还是要为生活而出仕,所谓的隐者,要有经济实力才行,没经济实力的隐士,也就一农夫。致信陶渊明,问他该隐士一事,调侃说可惜了他不是隐士,否则也不用再找隐士。
陶渊明无语,他并不意外他的野心,桓宣武的儿子,迟早的事。至于隐士,他实在汗颜,这灵宝还是这么有童心,他是回他,没经济实力的隐士也可以出家,那里也是一番净土。又开玩笑似的提议,晋朝过江前的著名隐士皇甫谧的六世孙皇甫希就在建康附近,可以叫他出来充当隐士。
陶的玩笑,对桓玄却有醍醐灌顶之功,呵呵,没找到就自造。于是,他真的征兆皇甫希为著作郎,却又暗示他不能接受官位,要隐居才行。虽然他是楚王,但皇甫希好歹也是名士之后,被他这么一闹,自己可能背上“充隐”这一名号,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写一篇文说了桓玄一顿,连“溪刻自处宣武笑,充瑞买祥楚王骄”都出来了。桓玄心道这人也有意思,但对他把自己父亲的旧事都拉进去有点不开心,就派人送一些物资钱财,就说表示歉意。
受到桓玄的钱财,皇甫希一声苦笑,看来,这“充隐”是当定了,一赌气,就真的隐居了。
至于出家问题,看着佛门经过自己的整治有所好转,桓玄欣慰中带着点小骄傲,想着毕竟这沙门事也要有王者的干预才能变得清净,心思一转,觉得这沙门众人应礼敬王者。
礼敬,也就是要僧道之人见王者要下跪行礼,佛门本是尘外之人,不敬世俗倒也不错。不过,作为统治一层的人,总有不能容忍这群人的时候。
沙门应敬王者,先议论这个问题的是名帝时的辅政大臣庾冰,另一派以何充为首,反对沙门敬王者。一番争论后,多熟人还是赞同何充,庾冰叹息一声,长江水,洗掉了曾有的傲气。
桓玄又把这个提起,在众人看来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的权力得到佛门的承认。其实,桓玄自己清楚,这些没什么意义,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缓解在紧张的夺位前奏,他以为自自己封王后,各官员显得沉闷,借佛门之争,让名士们活跃一下。
预料中的一片反对,根据上次淘汰沙门的经验,谁反对谁赞成也知道大概。桓玄挑选实力相当的八座,共同议论此事。所谓八座,就是八种高级官员,他们也多是大族子弟,该有的风度也有,论得也算斯文。
议及此时,反对声最强烈的是王谧,他一向顺着桓玄,这次大唱反调,让桓玄意外,还有自己的堂兄桓谦,他还不知道他会如此维护佛门。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也明白,不过是一场玩闹。
第一天讨论后,桓玄觉得难得的过瘾,羊孚殁后,就没心情谈这些,数月后重拾,竟是别样的亲切。当晚,根据白天的讨论,写下一难王谧:来示云,沙门虽意深于敬,而不以形屈为礼。难曰:沙门之敬,岂皆略形存心,忏悔礼拜,亦笃于事,爰暨之师,逮于上座,与世人揖跪,但为小异其制耳。既不能忘形于彼,何为忽仪于此?且师之为礼……
对于桓玄的难论,王谧,第二天便写书答桓玄:领军将军吏部尚书中书令武冈男王谧。惶恐死罪。奉诲。及道人抗礼至尊。并见与八座书。具承高旨。容音之唱辞理兼至。近者亦粗闻公道……
支持自己的倒还有范之的堂兄卞嗣之、袁恪之等,索性看这群人争论,也有趣味。
第四十二章 意冷思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