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温柔地搂着海伦娜，轻轻摩挲着她的颈间。
　　海伦娜则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并任由他压在自己的身上。卡尔的重量几乎跟一个成年男人没什么两样，海伦娜惊讶地发现，在西装外套下的那副身躯就和人类一样结实并且温暖，而且无疑是一副属于男人的身躯。
　　海伦娜下意识地伸出手，略微不确定地抱着卡尔的背部，然后慢慢地往下移到腰间……她闭上了眼睛，直到对方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主人？咱们这样好吗？”卡尔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我……我不知道，但是……”
　　“您想这么做，是吗？”
　　海伦娜仰望着卡尔：“我想……是的……我不确定。”
　　“我知道了，主人，我会帮您的。”
　　卡尔将手伸进海伦娜的格纹衫里，抚摸着她。海伦娜略微怯缩地闭着眼睛，但并未抵抗，直到卡尔几乎将她的上衣扯到胸前，她才猛地抓住卡尔的手，阻止他再做下去。
　　“不用……不需要这么麻烦，卡尔，你可以直接来，我怕……拖得太久我会后悔。”
　　卡尔的钮扣眼睛望着她，一双耳朵也微垂了下来：“好的，对不起，主人。”
　　“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海伦娜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明白了，主人……海伦娜。”
　　不知何时，“仪式”结束了。
　　海伦娜宁愿把那称之为“仪式”。
　　卡尔紧紧抱着她，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海伦娜搂着他的脖子，尽量不过于使力，以免他脑袋里的填充物从破损处被挤压出来。她轻声道：“没关系……卡尔，是我要求你的，你做得很好……乖孩子。”
　　“可是您觉得很疼吧？”卡尔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做得一点都不好，如果我是真正的人类……那我应该就能让您觉得更舒服一点了。”
　　海伦娜不认为这会有什么差别，但她忍住没有说出口。“别说了，卡尔，现在陪我躺一会儿好吗？我觉得……我需要休息一下。”
　　自从丈夫离开她之后，她曾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男子，并且对那种事嗤之以鼻。可是，随着爱丽丝一天天的大起来，她越来越感到恐惧，她害怕有一天爱丽丝会离开她，到那时她将一个人孤独终老。她第一对所立下的誓言产生了怀疑——也许世界上还有值得信任的男子也说不定。
　　如今，她遇到了卡尔，她觉得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对她不遵守誓言的惩罚。她原本就不应该为此而感到舒服，她也不预期能在这之中得到多大欢愉。
　　卡尔原本就是她应受的惩罚，她罪有应得。
　　“好的……您觉得应该先把衣服穿好吗？还是保持这样就好了？”卡尔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样就好。”海伦娜柔声说道，并拉起被单，“躺下来吧，卡尔，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嗯。”卡尔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在她身旁躺了下来，尽管那张布偶脸上毫无表情，但海伦娜却看得出他很疲惫。
　　她钻进了卡尔的臂弯里，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让卡尔这样躺进自己怀中的，只是现在立场完全置换了。
　　她忽然想起了她和她丈夫的第一次，那时，他们还在念大学。
　　那个时候，海伦娜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说不上为什么，那个高大英俊的男生做得还不赖，但也不算很好，她猜他当时可能只是有点不安，或许有点紧张罢了。
　　因为他是全校最英俊的男生，这样的男生会看上她这种平凡而又笨拙的女生，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尽管她当时心中也颇有疑虑，心想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自己呢？但她同时也感到有些优越，不管怎么说，那个男生毕竟是主动提出和她交往的，那令她在女同学间显得很风光。只是她很清楚，自己配不上他，她知道那些人的疑惑和嫉妒都是很正常且合理的，他应该去找个更好的对象，而不是和她这种长相很平庸的人厮混在一起。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那个男生当时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他之所以挑中她，就是因为他看穿了她的本质，知道她不是一个敢于反抗的人，所以他和她在一起，甚至答应娶她，她的人生在嫁给他之后就逐步陷入了停摆，而几年之后，他们有了孩子，而他也终于厌倦了她，把她和女儿像垃圾一样给甩了，投身他所应该拥有的那种人生。
　　那个负心的男人把她的人生当成了踏脚石。毕业后，她勉强找了份教书的工作，被社会的包袱压得喘不过气，而他却堂而皇之地对她予取予求，继续深造，得到更高的学历与机会，从最底层一路往上爬，最后得到了他真正想要的一切。
　　他的出身和她并没有相差太远，但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他明白若要得到更好的人生，就必须有所牺牲，而他所牺牲的就是他那唯唯诺诺的妻子，以及他在这数年来的婚姻中所“不慎”生下的孩子——她猜想在她们俩人共同生活的这段期间，他或许也多少心软过，才会答应让这个孩子降生，只是在他整体人生的评估中，这绝对是个错误，如今他只不过是装作他从未这么想罢了，偶尔还会到这个他曾经住过的家里坐一坐，哄一哄女儿，就算是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了。
　　也许，那就是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深感窘迫的原因，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该属于她的男人。
　　而她也不是一个该属于他的女人。
　　一幕一幕的往事，如同烟雾一样从海伦娜的眼前飘过，她觉得自己的眼圈又红了。
　　她望着身旁的卡尔，并不确定卡尔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因为那只钮扣做成的眼睛当然是不会闭上的。
　　她轻轻抚摸卡尔受伤的那一侧脸部，卡尔微微动了下耳朵，表示他并没有睡着。
　　“这个伤口……应该不会自己好起来吧？”她问卡尔。
　　“是的，要用针线缝起来，但自己很难缝好。”卡尔垂着耳朵说道。
　　“我来帮你缝吧。”海伦娜说，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她知道卡尔就是希望她这么说。
　　“真的吗？主人？您真的愿意帮我缝好吗？”卡尔兴奋地坐了起来。
　　“我说了，叫我的名字。”海伦娜点了点头，“唔……针线在哪里？给我拿过来吧。”
　　卡尔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找出了一只小巧的针线盒，看起来小小的旧旧的。
　　海伦娜接过它，重新戴上眼镜，然后取出盒中的工具开始穿线，但并不怎么顺利，卡尔将针线拿了过去，一下子就穿好了，并递还给海伦娜。海伦娜为此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尽量不表现出来，她靠在卡尔的身上，开始替他缝合那道破损的伤口，花了一段时间才完全缝好。
　　“好了。”她轻轻拍了一下卡尔，并将针线收好，但当她想稍微移开身子时，卡尔却将她搂住，她原先想抗拒，但又很快投降，任自己躺在卡尔的身上。
　　在这里，她没有那种跟她的丈夫（前夫）在一起的感觉。
　　不太现实的感觉。
　　但很舒服。
　　她想，也许她终究属于这里。
　　“主人……哦不，海伦娜，我好喜欢你。”卡尔突然在她的耳边说道，“刚刚你替我缝合伤口的时候，就让我想起以前当我坏掉的时候，你总是会这样温柔地替我缝好，我好喜欢你这样。”
　　海伦娜靠在他的胸口上，感到心头一阵苦涩。
　　卡尔只会说出迎合她的话，因为他是属于她的玩偶，基于她的愿望而产生的，那样的东西不会有灵魂，也没有自我，完全只是盲目地顺从着主人，不会有任何自主性的意识。
　　说得难听一点，拥抱卡尔，就像自慰一样。
　　“不要说你喜欢我，卡尔。”她低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知道了，虽然我在你的那个世界里待的时间不长，但为了能早日让你回来，我学习了那个世界的不少东西，‘喜欢’就是想跟对方一直在一起的意思啊，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我才会说喜欢你，因为那是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海伦娜撑起身子，注视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正色道：“不，你不知道，你以为你知道，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卡尔稍微将头侧到一边，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我对喜欢你的这件事表现出多一点怀疑，你是不是就会相信我了？”
　　海伦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尔解释道：“因为只要我说喜欢你，你就会生气，海伦娜，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说得那么直接？”他声音听起来相当严肃。
　　“不……也不是……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海伦娜垂下眼皮，有点沮丧地说道：“我的意思是，因为你不是人类，你只是一个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布娃娃而已，我不觉得你能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不认为你对我的这种感情是真的——至少，那不会是我想要的那种感情。”
　　卡尔望着她：“好奇怪啊……海伦娜，我以为只要我们在一起，像以前一样待在这里，再也不回到你的那个世界了，咱们一起睡觉，一起玩儿，那就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可是……我现在待在这里，躺在你的身边，却觉得你说的话都好难懂，虽然你人在这里，跟我在一起，但我却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海伦娜，你不要这样好吗？我觉得……我好像都不认识你了！”
　　“那是因为。”海伦娜伸手轻抚着卡尔脸上的缝痕，说：“我们各自处在不同的世界里，我没有办法跟你一样……你要了解这一点，很多事不是你想要就办得到的，比如，你可以一直保持这个样子，永远不死，而我却做不到，我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再过十年我就要变成个老太婆，到那时你还会喜欢我吗？而且，总有一天我会死掉……”
　　卡尔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我不要你死！我们可以去找那个巫师，让他把你变得跟我一样，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你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我不准你这样说，说一大堆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不可以这样子，卡尔。”海伦娜试图推开他，但卡尔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我不能一直跟你待在这里，我不能丢下爱丽丝不管，你明白吗？”
　　“这个很好解决啊！让她也到这里来住，我跟你可以当她的爸爸和妈妈，我们三个人可以永远待在这里都不分开，这样不好吗？”
　　“卡尔！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我的话呢？不可以这么做，爱丽丝她会渐渐长大，她终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不可以把她绑在这里，那是不对的，她必须拥有自己的人生！难道……你想让我也变成我爸爸那样不负责人的家长吗？”
　　“当然不是……可是，既然她一定会离开，就离开好了，你又为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地留在这里？”
　　“因为我不是你的玩偶！”
　　海伦娜突然朝他大吼起来，这令卡尔为之愕然，很自然地松开了双手。
　　海伦娜立刻挣开他的怀抱，坐起身来，双手捏着自己的胳臂，死死地盯着她：“你要搞清楚，我是人类，但你不是，也许在你的世界里，你觉得玩偶跟人类在一起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的世界不是这样，在那里，人就算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见得能如愿，就更别说是……玩偶了！我跟你一样，我也不喜欢那个世界，甚至可以说是恨死了那个鬼地方了，可是我终究得回到那里去……我知道我属于这里，说不定我说我甚至……甚至原本就属于你，但我必须回去，我有我的责任，而我不能扔下我的责任不管，作为一个人，不负责是不道德的表现，你明白吗？”
　　卡尔也坐直了身子，以那只情感贫乏的钮扣眼睛直视着海伦娜，大声道：“那你对我的责任呢？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任何责任应该负吗？就因为我是玩偶，不是人类，那就表示我跟他们比起来一点都不重要吗？”
　　海伦娜咬着牙道：“对！”
　　听到这个答案，卡尔的兔子耳朵失望地垂了下来，整个人就像是洩了气的气球一般缩了回去。
　　“那就是……就是你当初丢下我的原因吗？因为你觉得把一个玩偶丢掉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是这样吗？你小时侯曾说过，希望永远和我在一起，那是骗人的吗？你们人类，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放弃和背叛自己童年的梦想？”
　　“没错，是这样的，人类是最善于忘记和背叛的生物，尤其是忘记和背叛童年的梦想，这就是现实。”海伦娜的眼眶再次泛红，“通常……人类并不需要对玩偶……对玩偶负起任何责任，因为它们只是玩偶。”
　　卡尔静静地望着她好一会儿，这才哀绵地说道：“我觉得……好难过，这里……”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这里，好像要碎掉一样……你那样说，让我觉得好想哭，可是我没有办法流眼泪……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哭出来，它们闷在这里，让我好痛苦，可是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不起，卡尔……对不起。”海伦娜哽咽着，“但我不能留在这里。”
　　卡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好吧……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那我就毫不犹豫地为你实现，我是为了你而生的，即便是为了你死去，我也会毫不犹豫，至少……请你为我记得这一点，好吗？”
　　“好。”海伦娜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勉强在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我答应你，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忘了，你是为我而生的。”
　　“不可以食言啊……”卡尔的语气听起来很寂寞，很悲伤，但看得出，他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
　　海伦娜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点。
　　卡尔伸出一根手指道：“海伦娜，我们打勾勾好吗？”
　　“嗯。”海伦娜伸出手，让自己的小指和卡尔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谢谢你，海伦娜。”卡尔柔声道，“谢谢你愿意记得我。”
　　海伦娜抬起头望着他，迎上那只钮扣眼睛的视线，她觉得那枚钮扣上有种奇异的光泽在闪动。难道说……那就是他的眼泪吗？她强忍住心中这样的想法。
　　“对了，卡尔……你的眼睛为什么少了一边？是我把它弄丢的吗？”
　　“不是的，你才不会做这种事呢，那是我自愿交出去的，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卡尔不以为意地说着。
　　“代价？”海伦娜追问。
　　卡尔点了点头：“对，是给那位巫师先生的代价。”
　　他一再地提起那个巫师，这令海伦娜多少感到有些好奇，她问：“你说的那个巫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卡尔摸了摸兔子耳朵，思考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是一个有着神奇能力的人，他自称来自东方某个古老国度。”
　　“东方古国……”海伦娜若有所思，“自从第三次世界大战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什么国家了，不管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所有人都混居在一起，组成一个联合大国——地球国，哪里还会有什么东方古国？他指的是过去的Z国，或者R本吗？还是……天那！他究竟活了多少年？”
　　“无所谓了！海伦娜。”卡尔打断了她，“反正我已经知道你真正的愿望，而且也见到了你……这样就足够了，既然……既然你并没有要留在这里的意思，那就不要再多问了……那位巫师先生，我总觉得怪怪的。”
　　海伦娜露出困惑之色：“可是……”
　　卡尔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曾在某本书上读到过一个词——“幸福”，海伦娜，我想告诉你，是你创造了我，而不是别人，我感到很幸福；我是因你而存在的，我感到很幸福；时隔多年，当我再次见到你时，我感到很幸福；哪怕只有一天，不，哪怕只有短短的几秒钟，我仍感到很幸福。”
　　不知不觉，泪水顺着海伦娜的面颊滑落下来。
　　她忽然有某种感觉，自己一旦离开这里，可能将会失去这个世界上对于她而言最最宝贵的东西，那不是爱丽丝，她终有一天会失去她。
　　——是卡尔！
　　她急忙大叫：“卡尔，我愿意留……”
　　却晚了。
　　“海伦娜。”卡尔突然抓住她的双肩，大声道：“谢谢你还记得我……对不起，时间到了，咱们该说再见了！”
　　“卡……”
　　海伦娜还来不及阻止，就立刻被猛然往后一抛，她原以为她会整个人摔到在地板上，但很快便发现，她身后什么东西也没有。
　　“海伦娜……我心中永远的爱丽丝……永别了！”头顶上传来卡尔绝望的声音。
　　“不！卡尔……！”海伦娜大叫着，但原先的床和房间都消失不见了，卡尔也不见了踪影，她发现自己被扔到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而且那里一片黑暗，无尽的黑暗！
　　不……也许不是全然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下坠停止了，但是却不觉得自己摔在地上。她慢慢用脚试探，果真，脚下是空的，也就是说，她仍停留在某个虚空里。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搞不明白。
　　忽然间，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身体迅速朝一个地方坠去，而且仿佛没有尽头。
　　坠落的过程中，她伸出手，看见先前那种微弱的幽光附着其上，甚至包裹着她的全身，她发现自己在黑暗中散发着光亮，而且很温暖，即使是在她意识到自己正不断地往下掉落的过程中，她都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恐惧与任何可能的危险性——即使她确实应该感到危险，可是她却没有。
　　接着，她突然感到自己重重地摔进了某个物体之中。她吓了一跳，愕然睁开了眼睛，只见她正在某个人的怀抱里，而那个人也正以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自己。
　　“老天！总算是找到你了，海伦娜女士！”
　　说话的，正是第十九分局的非人类探员卡欧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