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年又到了,算来,这已经是他们到南歌城的第四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郁寒捧着精雕细琢的白玉手炉,披着雪狐大氅站在胧寒亭中,凤眼久久凝视着漫天的飞雪。
墨风静静地站在郁寒身边,手有意无意地轻抚着一朵早已被冰封的荷花,白衣飘飘,潇洒俊逸。
幽客见到此景,也不好去打扰,只默默擦着祀伊。
“这个年,我们又要这样过吗?”沉寂良久,郁寒先开了口。
“你想怎么过,我们便怎么过。”墨风揽过郁寒,桃花眼中满是笑意。
“我……我不知道……”郁寒突然没了话,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怎么过这春节。
“那我们出去逛逛吧。”墨风细心地帮郁寒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也好。”郁寒轻笑一声,和墨风挽着手出了遥忆阁,雪上留下了两串清晰的足印,不一会便又被白雪覆盖了。
幽客叹了口气,把手中丝帕一甩,蹲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实在不懂,为什么自己好好的家会突然没了?为什么哥哥不让她去报仇?为什么只有改月愿意收留她?
哭着哭着,幽客就俯在膝头沉沉睡去了,身上厚实的大氅上还留着一串串斑驳的泪痕。
(二)
出去玩了一圈,郁寒心情好了不少,咬着一串糖葫芦回了遥忆阁。
墨风手上提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就连重明和白凤身上也挂了不少,沉得飞都飞不起来。
“凤幽,醒醒。”郁寒推了推幽客:“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听到“凤幽”两个字,幽客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眼中满是戒备的神色。看到叫她的人是郁寒,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郁寒自顾欹在了贵妃塌上,三口两口吃完了剩下的糖葫芦:“还真是凤家人啊。”
幽客起身便要走开,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站住。我没让你走。”郁寒走近幽客,递给她一根油纸包好的糖葫芦:“凤家早晚会有个清白的。对你好的人那么多,你却偏偏看不见。不满在改月那里当个普通的侍女;不满自己的哥哥对报仇一事‘漠不关心’;不满自己从一个望族小姐变为连姓都不敢承认的孤女……你对谁都不满,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又为他们做过多少?”
幽客低着头,握着糖葫芦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改月完全可以不收留你,凤鬼也完全可以放任你去送死,谁都不是必须对你好。仔细想想,你心里除了仇恨之外还有没有其它东西?”一番话毕,郁寒头也不回地去了暖房,独留幽客一人在雪中发呆。
“凤幽……幽客……我到底是谁……真的是我……错了吗……”幽客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握着糖葫芦的手也突然一松。
糖葫芦在雪地上滚了几下,油纸散开,晶莹红艳的山楂在雪中格外诱人,又格外孤独。
(三)
“她真是凤家人?”看到郁寒进来,墨风的目光从葬秋草上转到了她身上。
“就是凤家人,说来还是凤西楼姐姐辈的呢。”郁寒冷哼一声,把话题转到了正在做的香露上:“飘雨花蒸了几个时辰了?”
“还剩不到一个时辰。”墨风扫了一眼沙漏,又垂下头继续研磨一颗内丹。
郁寒嗯了一声,从橱中取出了一小碗绿油油的东西,看起来还是晒干了的。
“这是苔钱,有净心洗心之用。”看出了墨风的疑惑,郁寒开口解释道。
“你怎么知道凤幽是凤西楼的姐姐?”墨风把研好的内丹混进葬秋草,之后又接着蒸煮起了葬秋草。
“凤家是凤凰的后裔,容颜至死不老,每长十岁,腕间就会多一颗朱砂痣。凤西楼第二颗都不甚明显,凤幽却已隐隐有了第三颗。”郁寒把那一碗苔钱也倒进了葬秋草: “夜寒国气数如何了?”
“将尽,撑不过今夏。”墨风修长的手指抚上了白凤的头。
“嗯。”郁寒极有深意地看了看天,把飘雨花从炖盅中取出挤了花汁。
又等了一个时辰,葬秋草才蒸煮好,挤出半碗紫不紫绿不绿的汁水。
郁寒把飘雨花的花汁倒进瓶中后又封了装葬秋草和苔钱汁液的碗,这才拉了墨风去用膳。
(四)
第二日清晨,天还不是很亮,郁寒就已经在浣花间继续调配葬秋草和飘雨花的汁液了。调好的香露呈深紫色,带着凉凉的香气,闻之让人精神一震。
“姑娘,你们这是去哪里?”幽客看着变大的重明和白凤,眼中竟盈了一丝泪水。
“鸳鸯谷,过个几日就回来了,总归不会抛下你不管。”郁寒把香露塞进袖袋,站在了重明的背上。
墨风不急不慢地摇着折扇从赋雨楼走出,脚尖一点,人就稳稳地落在了白凤上待二人坐好,重明和白凤就展翅飞上了高空,一路西去。
鸳鸯谷位于月额城西的鸦头山中,用须臾纳芥子之法藏在垂柳溪边,没有门内弟子带领或信物是找不到的。
从重明上下来,郁寒便看见一个翠衣小姑娘在已结了冰的溪边钓鱼,但看她想入非非的样子,估计魂都飘到爪哇国去了。
“霁云,想什么呢?”郁寒站了许久,最终忍无可忍拍了翠衣小姑娘肩一下。
“哦哦!公子,姑娘,请随我来。”霁云如梦初醒,收了鱼竿就捏碎了一枚琉璃球,三人顿时置身于幽静的山谷口。
山谷两侧的峭壁上青树翠蔓,鸟语花香,各种灵兽穿梭其间,美的像一幅画卷,全无冬日寒意。山谷口的石壁上刻着三个笔走龙蛇的鎏金大字:鸳鸯谷。
“公子请,掌门早已等在鸳鸯阁。”霁云殷勤地带墨风朝谷中走去,路上还叽叽喳喳地跟墨风说个不停,墨风额上青筋直跳,却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接霁云的话。
郁寒跟在后面,眼珠一转,随即跌坐在路边,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叫墨风道:“相公,寒儿脚扭了,好疼啊……”
墨风看出她的意思,一脸怜惜地走了回去:“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为夫扶你,试试还能不能走。”
“嗯。”郁寒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一拐一瘸地慢慢往前蹭着。霁云耐着性子扶着郁寒,心中的火和醋意压都压不住。
三人各有心思地走了一路,霁云看着墨风进入鸳鸯阁,还不忘抛几个媚眼。
(五)
“墨公子,郁寒姑娘。”听到脚步声,十香女转身朝他们打了个招呼:“你们现在就要看蔻桐吗?”
“嗯。”郁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不管她现在变成什么样,我都要看。”
十香女叹了一口气,带他们来到了鸳鸯谷囚禁未驯服灵兽的地牢中。
腥臭的地牢中充斥着各种咆哮声、嘶吼声,但只要一个尖锐的女声出现,就会万籁俱寂。
蔻桐被手腕粗细的玄铁链锁在尽头的地牢中,一身黑衣变得凌乱不堪,原本清澈的双目中一片混沌,秀气的小脸也有些扭曲。
“蔻桐……”郁寒皱起眉,手穿过牢笼,慢慢朝蔻桐伸去。
“小心!”墨风拦腰揽着郁寒移到了一边。
只见蔻桐呲着一口白森森的獠牙,脸上挂着无意识的狞笑。
“怪我,没及时抽离她体内的魔气……”郁寒低着头,眼中满是自责和悔恨。
“姑娘切莫自责,这是命,当时若去抽离她体内的魔气,这条命就不保了。”十香女安慰道。
“此香,名飘雨凉,有洗心驱邪的功效,混入薰香中每天点上,一个月后我再来。”郁寒把飘雨凉交给十香女,又看了蔻桐一眼。
“姐……姐……救……救救……我……”蔻桐眼神突然出现一丝清明,似是和魔气的斗争中占了上风。
“会的,姐姐会救你的,放心……”话未说完,蔻桐的眼睛又恢复了混沌,朝着郁寒嘶吼一声,大力挣脱着锁链的束缚。
郁寒别过头,快步离开了地牢。
从鸳鸯谷出来,墨风带郁寒去了月额城有名的酒楼“燕来天”。
郁寒的心情一直不太好,与张灯结彩的燕来天截然相反。
“过年了,开心一点。”墨风帮郁寒绾好了掉落的几缕碎发:“想吃什么?”
“嗯……莲叶羹,糖蒸酥酪,还有叉烧鹿脯和豆腐皮包子。”郁寒歪着头想了想道。
“这里不比遥忆阁,寒冬腊月哪来的莲叶?”墨风好笑地看着郁寒。
“噢。”郁寒失望地又想了一会:“那就酒酿圆子吧。”
“好。”墨风叫过小二,报了一串菜名,又要了一壶燕来天自酿的桂花醇。
(六)
“两个人要这么多菜,吃的完么?”疏骨拉着卜机坐到墨风面前,捏了捏墨风的脸。
墨风俊脸一黑:“滚!”
“我才刚来就让我滚啊?”疏骨可怜巴巴地看着墨风:“还不是怕你们吃不完我才来的。”
“浅尝即可,为何一定吃完?”墨风摇着折扇,反问疏骨道。
“……”疏骨本想教育二人一番不能浪费,要勤俭节约,但小二正好此时上了菜,长篇大论的训斥只得先咽回肚子里。
“他怒了,是你们把他给人间的禁制破掉的吧?”疏骨小饮一口桂花醇,突然道。
“这种事本就有违天道,为何不破?”郁寒挑眉。
“别忘了,他就是天。天道,他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肆意修改。”墨风淡淡开口道。
“如此这般,天道早晚都要易主。”郁寒低着头,舀了一勺酒酿送入口中,谁都没有看清她此时的表情。
“用了飞羽丹的那位是不是已经魔气入体了?”一直埋头吃饭的卜机终于把头抬了起来。
“是啊。”郁寒放下筷子,捏捏眉心,胃口全无。
墨风嗔怪地瞪了卜机一眼。
“啧啧,生气都这么好看,这美人得快点纳为二房,免得被别人捷足先登,尤其是这女人。”疏骨看着墨风,心中又有了些龌龊的念头。
“亏你们一个药师一个药仙,竟连这都解决不了,真是的……”卜机剔着牙嘲笑道。
“哦?”墨风玩味地看着卜机:“那你倒说说,怎么解决啊?”
“你们用的是不是飘雨香?”卜机未等二人回答又接着道:“能救命的是飘雨凉,不是飘雨香。现在因各种材料稀缺,故多把飘雨香当作飘雨凉,最后便耽误了。”
“苔钱三钱,飘雨花十朵,葬秋草六钱,雪鸥内丹一颗。有问题吗?”郁寒仔细回忆着当初学习的内容。
“有。”卜机眼都不眨:“少了优钵罗花。飘雨香对魔气只能压制,不能根除。”
“优钵罗花?”郁寒难得一见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也不是找不到,千曦的冰棺前全是优钵罗花,不过就要看你敢不敢去了。”卜机阴恻恻地笑了几声,狭长的绿眼咕噜噜地转:“不过呢,疏骨这也有一朵,想要的话……”
“用那小美人来换。”疏骨下巴朝墨风抬了一下。
“也罢,用一妖换众仙还是值得的。我们走吧。”郁寒和墨风留下一桌子菜走出来燕来天。
卜机有些气急败坏:“不是说好能让他在我身下口申口今的吗?”
“总有方法,着什么急?我还想把他吃到嘴呢。”疏骨板起脸,话里带着三分醋意。
二人一路无言,快到南歌城的时候,郁寒突然驱使着重明在南歌城郊落下了:“不回遥忆阁。”
“那我们逛逛南歌城?”墨风白衣翻飞,轻轻落地,优雅得如同九天之上的仙人。
郁寒想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七)
走着走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檀香就钻入了二人的鼻中,悠远浑厚的钟声和木鱼声在夕阳中无比悦耳。
竟是到了安清寺。
“二位施主,请随老衲来。”安清寺方丈闲知突然出现在二人身后,披着金丝袈裟,握着镶宝禅杖,白眉长至腮边。
墨风应了一声,拉着郁寒冰凉的手跟闲知去了。
闲知把他们带到了一处僻静的禅房中,斟了两杯淡茶:“二位因何来到这俗世?又为何要殊于这俗世?”
郁寒完全愣住,双目发直,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自是因来而来,因殊而殊。”墨风淡然道。
“二位本不是俗世中人,注定融不进这俗世,罪过,罪过啊。”闲知悲悯地看着他们,口诵佛号。
“大师此言,是要我们回去?”墨风轻轻拍了拍郁寒的手,示意她放心。
闲知摇了摇头,慈祥地笑了:“回与不回,皆在二位施主一念之间,老衲又如何决定的了呢。”
“大师,我要算姻缘。”郁寒突然抬起头,清亮的凤眸直勾勾地盯着闲知。
“施主请随老衲到大殿来。”闲知僵了一下,缓声道。
(八)
大殿中有不少香客在进香,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无比的虔诚,殿右侧还有一个小沙弥在给香客解签。
闲知坐定,把一筒檀木签一字摆开,示意郁寒取其一。
郁寒的眼神游离不定,许久才下定决心拈起一支递给闲知:“有劳大师了。”
闲知接过签,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开始为郁寒解起签来:“这‘并蒂二乔一脉香’说的施主与所爱之人恩爱甜蜜,如牡丹一样绚丽;
第二句‘万花深处惹桃夭’是指施主身陷桃花,爱慕者众多;
第三句‘相守不如将离赠’是说施主与所爱之人能得相守,然相守却不如离别。
末句‘迟语花开情语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但迟语花何时能开,就要看天意了。”
“阿弥陀佛。”闲知捧出一个白玉小盆交给郁寒,盆中是一个半透明的球根:“这支定命四花签,已经很久没人抽到过了,施主且收下迟语花,待花开之时,便是施主与天定之人长相厮守之时。”
“大师可否告知我,我今生天定之人是谁?”
“不可云,不可云……”闲知看了面前人良久,指了指殿中女香客:“施主命定之人奥妙,便隐于这万千红粉之中,只有领会其中,方知此人是谁。”
墨风恶寒地看着殿中几个女香客--要么面若无盐,要么人老珠黄,有点姿色的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施主的天定之人不在她们其中,在她们中的乃是她的奥义。”闲知好笑地给墨风解释完,又把目光转向郁寒:“这位施主的命定之人也不难找,只需用心感受,静听万物,便能领略。”
郁寒抱着玉盆,闭起眼睛感受了一会,再睁开却依旧茫然。
“时候不早了,施主们请回吧。”闲知拄着禅杖走到佛祖面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
墨风和郁寒浑浑噩噩地回了遥忆阁,始终不懂这次去往安清寺是对是错,阴差阳错的方向,到底是不是天意所为……
(九)
第二日一早,一个小沙弥就送了个匣子给郁寒。从他的话中郁寒才得知,昨天他们走后闲知就圆寂了,圆寂前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小沙弥把匣子送到遥忆阁来,并嘱咐郁寒好好利用。
不知为何,郁寒听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慈祥老僧圆寂的消息后变得沉默了,仿佛心里缺了小小的一角。
回到落絮楼中打开匣子,一阵红白交错的光出现,被包裹在红白光中的是一朵白莲,白莲的花瓣上有着丝丝缕缕的红色,白的圣洁,红的妖艳。
郁寒心下肯定--这是优钵罗花。
事不宜迟,她立刻就召了一只火鸦把匣子送去了鸳鸯谷,自己又躺会床上睡了一觉。
正在酣睡的郁寒殊不知,第二次救下蔻桐,给冰块般的冥宸带来了巨大的改变。
与此同时,墨风正在赋雨楼的露台上抚琴,琴声泠泠中暗藏杀气,带着真气加持,响彻整个遥忆阁。
越弹,墨风心里越乱,杂乱的指法勾断了琴弦,落了点点红痕在琴上。
又下雪了,雪很快就掩盖了琴上的落红,把天地染成白色。
“万千红粉,静听万物……若不相爱,命定又能如何呢……”
第七章 飘雨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