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这一年夏天,太子在长安即位的消息传到晋阳,刘琨欢欣鼓舞,他一边给皇上写奏折,表明效忠新帝,决战刘聪的心迹;一边传檄所辖州郡,约于十月会攻汉都平阳。为了调集兵员,刘琨亲自出马,东出晋阳,入阳曲、进太行山征兵。
在秦始皇走过的古驿道上,刘琨的心情舒畅至极,父母妻子来了,新帝登基了,前阵子因斩令狐盛引起的不快,也逐渐抚顺。此时,他应该大有作为。
太行山地形险峻,峰回路转。刘琨对同行的卢谌说:“子谅,一路为何寡言哪。”
卢谌道:“父母妻儿下落不明,焉能心安。”
刘琨说:“哎,莫要沮丧。我相信他们平安无事。其实在刘聪那里,反而更安全。刘聪这小子,听说把皇上弄到了平阳,高兴了还把自己的美女送给皇上,不高兴了就让皇上给他们倒酒,喜怒无常啊。但是在洛阳时我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讲几分义气,是不会伤害岳父大人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卢谌道:“虽然他生长在汉地,但残暴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
刘琨说:“这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们抄了他的老窝,让他乖乖地喊咱们的皇上一声亲爹。”
哈哈哈哈。刘琨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其实刘琨心里头清楚,消灭刘聪绝非易事。刘聪兵多将广,仅石勒就难对付。石勒其志不小,屈就在刘聪身边,实在是因为他出身贫寒,怕自己另立受不到众人的承认。不过早晚他会找到借口,脱离刘聪的汉营。也许那时正是刘聪消亡之时。反观晋庭,长安无大将,有点人气的镇东大将军、琅琊王司马睿,坐镇建康。能与刘聪匹敌的就指望自己和幽州的王浚了。自己身上的担子自己感受得到,东联西合起来的人马,缺少整合,跟刘聪周旋有余,吃掉刘聪则力不从心。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刘琨不能不无所作为。
眼观一路水光山色,刘琨回想一些往事,想有感而发,趁部队歇息时,问道:“子谅,最近有新诗否?”
卢谌说:“我给你写了十几首,你才回了我几首。”
刘琨道:“好好,还你的诗债。”说着将近日新作递与卢谌。
卢谌接过一瞧,说:“呵,这回是大发感慨啊。”只见刘琨写道:
琨顿首,损书及诗,备酸辛之苦言,畅经通之远旨。执玩反复,不能释手,慨然以悲,欢然以喜。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车舟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怏然独坐,则哀愤两集。时复相与,举觞对膝,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求数刻之暂欢。譬由疾疢弥年,而欲一丸销之,其可得乎?夫才生于世,世实须才。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隋掌。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但分析之日,不能不怅恨耳。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昔马录马冀倚车舟于吴阪,长鸣于良乐,知与不知也;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秦,遇与不遇也。今君遇之矣,勗之而已。不复属意于文二十余年矣,久废则无次,想必欲其一反,故称旨送一篇。适足以彰来诗之益美耳。琨顿首顿首。
厄运初遘,阳爻在六。乾象栋倾,坤仪舟覆。
横厉纠纷,群妖竞逐。火燎神州,洪流华域。
彼黍离离,彼稷育育。哀我皇晋,痛心在目。
……
卢谌看了刘琨的诗赋,说道:“姐夫忧国忧民,其志高远,我不妨来首轻松的。”他稍加酝酿,吟诵一首:遐举游名山。松乔共相追。层崖成崇馆。岩阿结重闱。
二人相互品诗,刘琨心中略感欣慰,指挥着队伍向太行山深处走去。
远远望到一个山村,卫士说该饮马了。
走近这个叫娘子村的村子,刘琨勒马,和几个军士进了村口。
村子里空荡荡的,有位老妇人拄着拐杖出来搭话。刘琨问:“老人家,身体可好?”
老妪道:“托大人的福,我身体还行,能自食其力。”
刘琨又问:“你的子女呢?”
老妪一听到问话,顿时哀恸不止。刘琨忙去规劝,问:“老人家何故如此呢。”
老妪说:“我有三个儿子,有一个去年给石勒的兵杀死了,有一个前阵子给刘琨的兵抓走了,有一个跟乞活军走了有三年多,不知是死是活。我有两房媳妇,有一个改嫁了,有一个给石勒的兵掳走了。”
刘琨听罢,又仿佛回到当年去晋阳路上的情景,百姓之苦,使他忧心如焚。他眼泪汪汪地走到老妪跟前,关切地问:“老人家,您可有粮食吃。”
老妪道:“我一天吃一顿饭,能活。这把老骨头还得等儿子回来哩。”
刘琨的随行军士,无不动容。刘琨在村子里走了一段,别人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再次感到了争斗的无奈。与刘聪战,没有兵员不行,可百姓苦不堪言,兵从哪来呢。
回到宿营地,刘琨突然感到胸闷气短,常山守将郝诜张乔二人赶来。郝诜道:“大人不必烦恼,我等将力战刘聪,万死不辞。”
刘琨捂着肚子,道:“我向各郡州发去檄文,约定十月向刘聪决战,经连日巡察兵营,发现兵员不足,困难重重,如此怎能与匈奴兵对阵。”
郝诜道:“大人有闻鸡起舞和胡笳五弄,匈奴兵岂敢造次,大人又有何忧。”
刘琨脸色焦黄地道:“此一时,彼一时。闻鸡起舞也好,胡笳五弄也罢,只能乘势而为。目前与刘聪之战,需要众志成城,方有取胜的可能。”
几个人正商讨时局,晋阳传来十万火急的情报:令狐泥投靠刘聪,言明晋阳防务布置。刘聪派大将刘粲刘曜等带着数万匈奴兵直扑晋阳。
刘琨等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他们真的没想到刘聪倒先发制人了。稍息片刻,刘琨镇静下来,对郝诜张乔道:“二将听令,立即组织所属人马,加速向晋阳进发,迎击刘粲,不得有误。”郝诜等领命而去。
50
令狐泥逃出晋阳,顺汾河南下,投奔了匈奴汉帝刘聪。在刘聪的平阳宫里,令狐泥大骂刘琨不仁,刘聪道:“刘琨若不仁,你焉能活到今日。”
刘聪急召河内王刘粲、中山王刘曜率军晋见,遣二人以令狐泥为向导进攻并州。他大笑不止:“当年曹操夜袭乌巢,大获全胜,只因有了许攸的投奔,今日,我大汉军要趁刘琨首尾两难时,乘虚而入,一举攻克晋阳。对令狐小子,也无需客气。”刘粲对刘聪承诺:“请父皇放心,我军定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晋阳。”刘曜也道:“皇兄英明,我们这次得令狐泥,实乃天助,必定马到成功。”
匈奴汉军一路掩杀,在晋阳城外与刘琨的前部遭遇。郝诜张乔与刘粲刘曜交战,俱战死。刘粲刘曜引匈奴军乘虚进袭晋阳。
晋阳城内,太守高乔、并州别驾郝聿闻得大军压境,自知不敌,欲献城降汉,徐润痛斥:“尔等受刘将军重托,焉有不战而降之理。晋阳的百姓岂能容你们胡作非为。”
高乔对徐润哼了一声:“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唆使刘大人枉杀令狐盛将军,致使晋阳无大将防守,有何脸颜再在本官面前多嘴。”
徐润想据理争辩,高乔高喊:“来人,将徐润绑了!”
徐润毫不畏惧,大叫:“你敢!”
郝聿与郝诜是一母同胞,听说郝诜战死城外,怨气冲天,一声不哼,对着徐润手起刀落。徐润还没来得及反抗,顷刻之间身首异处。唯有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长发,那手指头的形状仿佛仍在弹琴……
高乔对郝聿说:“汉军势大,我们不如献城,以保全百姓性命。”
郝聿道:“我们杀了狗贼徐润,刘大人岂能饶恕,只有降汉。”于是二人向刘粲投降。
郝诜、张乔二将首战牺牲,刘粲的匈奴兵一阵追杀,刘琨损兵折将,不能制敌。后听说晋阳沦陷,十分焦虑。夜里,眼瞅着身边仅剩的百十骑军士,刘琨伤感万分。举头凝望,大山狞狰得可怕,晓风残月,浑身冷得连连哆嗦。他责怪自己无能,一股子孤独感涌在心头。
卢谌同样为刘琨的处境担忧,一道思索着破敌之策。
卢谌道:“这两天身体显好吗?”
刘琨坚持着说:“老毛病了,没有大碍。”
卢谌道:“姐夫,伤心无益,眼下之计是尽快夺回晋阳城。我姐她们的安危第一呀。”
刘琨思考良久,叹道:“越石一心想打平阳,抄了刘聪的老巢,想不到今天却落得无家可归。我朝中有不少见风转舵之人,现在再靠本州兵力已不可能夺回晋阳。我想再向代公拓跋猗卢请求出兵救援。”
卢谌已知刘琨的意图,他也想到了这条路子,痛快地道:“好,那我再去一趟漠北。”
“舅舅,不用劳驾您了,由我去吧。”说话的是右司马温峤。温峤在上党与石勒征战数载,失守后退回晋阳,为刘琨出谋划策,深得刘琨赏识。
有年轻人请缨,刘琨感到几分欣慰,眼下也只有温峤最为合适了。为温峤派好了侍卫和马匹,两人挥手相别。
刘琨率余兵退避常山。所幸侄儿刘演从兖州来投,刘群也来到他的跟前,心稍宽慰。只是睁眼闭眼,尽是卢雪她们可能发生的遭遇,致使寝食不安,旧病复发。
……
晋阳城中,令狐泥已带着匈奴兵进了州府衙门,将刘母一家人抓住。桃花机灵,提前救下了刘琨的侄女刘燕。桃花长得黑,她用锅灰抹黑刘燕的脸,两人换成男人的衣裳,逃过此劫。
令狐泥将刘琨家人带到刘粲面前邀功请赏。令狐泥对刘母说:“老人家,赶紧给刘琨写个信,我们刘将军有大汉之风,横扫千里,让他切莫再以卵敌石,执迷不悟。”
刘母问:“你就是令狐将军的儿子?”
令狐泥说:“不错,刘琨有眼无珠,害死家父,我必报此仇。”
刘母道:“你父如活着容你变节否?”
令狐泥冷笑着说:“家父才不像刘琨那般不识时务。”
刘母听了大怒,道:“我原以为越石杀错了令尊,今日才知,令狐盛罪有应得。”
令狐泥吼叫:“刘琨因杀我父而失晋阳,如此大错,你如何替他开脱。”
刘母道:“刘琨或有过错,但他尚存我大晋的气节,你呢。”
令狐泥气急败坏地说:“我看你们死了还有什么气节。”
刘粲本不喜欢婆婆妈妈的,手一挥,军士们就把刘母等人推出。卢雪同公婆一起遇害。
桃花抹干眼泪,在刘琨家人埋葬的地方,作了个记号。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旷野的残阳中。
51
温峤星夜兼程,到达代郡,又辗转到漠北盛乐,向拓跋猗卢递交刘琨的信,言明刘聪的匈奴兵凶暴,除非拓拔出面,晋阳大片土地,皆归其所有了。拓跋猗卢冷笑道:“我鲜卑兵就是匈奴兵的克星。我必击之!”拓跋猗卢以子拓拔六修、侄拓拔普根等率兵数万为前锋攻晋阳。鲜卑兵到晋阳以北正值金秋十月,闻讯赶来的刘琨收集余部数千为向导,猗卢自率众二十万继之。拓拔六修与刘曜军战于汾水东岸,匈奴遇鲜卑,如狼对虎,匈奴兵对鲜卑兵始终心怀畏惧,交战不久,匈奴汉军大败,刘曜本人身中七枪,差点死于阵中,幸亏部将傅虎战死相救。他逃入晋阳城后,连夜与刘粲等人掠晋阳之民,逾蒙山而归。十一月,拓跋猗卢率军追击,于蒙山以南之兰谷大败匈奴汉军,擒刘丰,斩汉将邢延等三千余人,传汉军横尸数百里。
刘琨重据晋阳,亲自步入拓拔营门拜谢。“兄长果然宝刀不老,对匈奴兵真是势如破竹。愚弟感激万分。”
拓跋猗卢抚须畅笑。“在我眼中,他们如雪山派,我如太阳派,这雪遇太阳,不变熊才怪哩。”
众人无不给他逗得大笑一阵。
刘琨再表谢意,道:“刘聪屡犯晋阳,让兄长途跋涉,赶来支援,真是小弟的无能啊。”
拓跋猗卢说:“哎,弟何故自贬哪。你身高位重,整个北方,有谁像您这样敢与刘聪血战到底呢,你是大晋在北方的一座高山,没有你,我哪有心情与刘聪作战。”
刘琨惭愧地道:“越石未能守好晋阳,连累了父母和百姓,有负皇上重托,真是罪该万死,有何脸面再面对并州的父老兄弟。”
拓跋猗卢说:“因我来迟,致使弟父母见害,要怪罪就怪我吧。”
刘琨进一步说道:“兄能来解晋阳之围,实属弟之洪福。如再乘胜追击,想那刘聪也坐不稳平阳了。”
拓跋猗卢婉言回绝道:“今已复州境,我军远来,兵马疲倦,容以后再议。”
刘琨道:“那好,我们喝酒去。”众人欢呼雀跃,端起大碗豪饮。
拓跋猗卢父子在晋阳逗留数日,享尽人间快乐,临走馈送刘琨兵车百乘,数千马牛羊群作为军资,并留下两个本来就是晋人的将军箕澹、段繁率部助晋军戍守,这才引军北还。刘琨报奏皇上封拓跋猗卢为代王。
送走了拓跋猗卢的大军,卢谌把从路上救回来的桃花,领到刘琨面前,桃花把匈奴兵占领期间的情况,向刘琨汇报。刘琨对令狐泥恨得咬牙切齿。“令狐泥这个叛逆,当初留他一命,可真是妇人之仁了。”卢谌说:“刘粲走时已经将他杀死在道上了。”刘琨说声:“死有余辜。”
晋阳郊外,荒草萋萋。乱坟岗上,朔风凛凛。
刘琨携子侄来拜祭父母和妻子。
天阴沉沉的,压抑着人的心情。刘琨欲哭无泪。父母因动乱才千里迢迢赶赴晋阳,希望在他这棵大树下得到安歇,没想到却惨遭不幸。若干年后,他有何脸面去和他们团聚。卢雪又岂能死得瞑目,她跟随自己二十余载,又得到了多少宠爱?亲人们就这样客死异乡,刘琨伤心自责至极点,连看他们坟茔的勇气都快没有了,哪还敢再掉落廉价的眼泪!
可是卢雪还没听过自己给她吹一曲胡笳呢,刘琨站在卢雪的坟茔前,心胆俱裂,痛不欲生。他实在找不出一句能表达对亲人的愧疚之语。取出胡笳,轻轻地吹奏着……
哀松露,悲汉月,胡笳五弄吹断肠,生灵共怒哭晋阳。
的确,这里遍地哀嚎。汾河两岸,尸横遍野。有匈奴兵的,更有被他们裹挟杀戮的百姓。刘琨感到惨不忍睹。军士们正在清理战场,掩埋尸体。
刘琨站在晋阳城墙上,看到遭遇洗劫后的城池,只剩下一片片废墟,心如刀割。苦心经营了几年的晋阳,一时无法重建。无奈,刘琨移军至晋阳北几十里的阳曲,虽然兢兢业业,招集亡散,但世易时移,他明白形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深夜常失眠,再也不愿练闻鸡起舞。石若兰走了,徐润也死了。他常常对着古琴发呆。
夜里迷迷糊糊中,徐润长发披地,鲜血渍面地跪拜在床下,哭喊道:“大人,您为什么杀令狐盛呢?让徐生也做了冤鬼,四周的鬼们都不理我,骂我是佞人,鼓噪您杀了令狐盛,大人,我死不足惜,只愧名誉扫地呀……”说着用头撞地。刘琨大喊:“弟何故如此呢。”醒来,竟是做了个噩梦。
桃花过来给刘琨送药。刘琨道:“桃花,这些天你也受苦了。”
桃花说:“桃花受苦惯了的,大人不必牵挂,如果有一天能打回桃花镇去,能见上我爷爷一面,桃花就心满意足了。”
刘琨不愿意让一个天真的孩子失望,爽快地说:“好,我们一定打败刘聪,让你回到桃花镇去。”
这一年的冬天快要到了,不知天气会有多冷。
52
晋帝遣使臣来并州,拜刘琨为司空,都督并冀幽三州军事。处在伤心中的刘琨,未因职务晋升高兴起来。
一天,守卫新兴的将军邢延也派来了信使。信使气喘吁吁地说:“大人,不好了,拓拔六修来那里滋事。”原来邢延曾有数块上好玉石进献给刘琨,为感激拓跋鲜卑人来投附帮忙,刘琨就把这些玉石转送给拓拔六修。哪知这位鲜卑王子贪财,回漠北途中,又返回新兴,且拖延不走,找来城内的邢延,显出刘琨赠予的玉石,说:“邢将军,你看这是什么。”邢延道:“这是本人送给刘大人的玉石。”拓拔六修哈哈大笑:“这些宝贝,刘大人送给本将军了。可是我听说邢将军还有很多的玉石哇。何不拿出来让大家一饱眼福。”邢延说:“不瞒将军,本人所得玉石已全部献给刘大人了。”拓拔六修眼珠转动几下,与邢延不欢而散。
信使说:“邢延将军派小的来,是要问计大人,如果拓跋无礼,我们怎么办?”
刘琨感到非常棘手,思考片刻,向拓跋猗卢写信,言明将来有了新的宝玉,一定奉送。派出信使后,刘琨稍松了口气。过了两日,信使返回说,新兴出事了。那拓跋六修根本不听老拓拔的话,带一行队伍驻进城里,派人把邢延妻儿囚禁起来,逼索玉石,邢延大怒,率所部兵突袭拓跋六修,打跑了鲜卑兵,并以新兴城向匈奴汉军投降。
刘琨闻知,非常震惊。拓拔六修怎么能如此贪婪!刘琨本想拓跋猗卢年迈,以后还要和这位王子多多共事呢,所以才将宝玉送给他,没想到却是这等结果。他不得不差人向邢延说情,予以挽留。
不料,一事未了,又起一波。石勒忽然来书要与大晋请和,并表示愿意率兵征讨王浚以效力大晋朝廷。刘琨与温峤刘演等商议对策。
刘琨想,石勒这两年进犯河北得手,在襄国建立了根据地,正是春风得意时,怎肯向大晋示好呢。刘琨凝思着说:“早先我们找到石勒失散的父母,他都不肯投奔我们,现在他兵强马壮,主动与我交好,其中必定有诈。”
刘演道:“这老儿在给我们下套哩,他也可能觉着在刘聪手下干屈尊吧。”
刘琨思量着敌众我寡的情势,退一步想,能使百姓休养生息,何乐而不为呢?便说:“是呀,石勒非池中之物,他不会长期为刘聪卖命的,更不会真心与我们相处,可不管怎么说,石勒示弱与我们讲和,总比拿刀子与我们比划要好。况且我们也正好离间他与刘聪的关系。”
温峤也说:“对,以我们的实力,一时又不能吃掉他们,利用他们狗咬狗才好。”
刘琨同时也深感进退维谷的艰难,不无忧虑地想,王浚素与我不和,上次拓跋猗卢做代公的事,他与拓拔相争,失去了不少兵马,对我怀恨在心,废晋自立之心未亡。但他名誉上仍是晋将,唇亡齿寒,石勒不会就此罢手的。
刘演道:“石勒狼子野心,王浚也是心腹之患,干脆随其自然,我军也好趁此积蓄力量。”
刘琨点头,看来也只有如此。
53
远在河北平原的大道上,段匹禅和弟弟段文鸳一路说说笑笑。
看起来有三十岁的段匹禅长得十分英俊,他对段文鸳说:“四弟,王浚那老儿邀我们去蓟城到底是何意呀?”
二十来岁的段文鸳笑道:“这你还不清楚,石勒要向他称臣,想让我们也拥戴他呗。”
段匹禅说:“他这是痴心妄想吧。早了几年父亲在时还有点可能,现在他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还想什么称尊,我看是自取灭亡。”
段文鸳说:“是啊,那石勒是何等狡猾之人,怎么会依附他这个老朽呢。我看这里边一定有鬼。”
段匹禅说:“可是他盲目乐观,要我们去捧场,我们要是不去,他会说我们对大晋不忠,正好去看看热闹吧。”
段文鸳问:“见了他,我们以什么相称呢?”
段匹禅说:“表面上还是要给足他面子。叫他姥爷为妥。”
这兄弟俩即是王浚女婿、鲜卑大单于段勿尘的儿子。段勿尘有四子,其中大儿子疾陆眷在他去世后承袭了大单于。数年前,石勒攻占了襄国,在王浚的地盘上急剧扩张势力。王浚哪里能容,派兵前往讨伐。疾陆眷和弟段匹禅、段文鸳、堂弟段末柸等率领部众五万助攻,就在襄国城北的渚水之阳驻军布阵。石勒几次遣将出战,都被打败。疾陆眷大造攻具,正准备一鼓作气攻下城池,不料段末柸轻敌擅进,被石勒设计生擒。石勒王牌在手,乘机向疾陆眷求和。疾陆眷舍不得末柸这员猛将,遂不顾两位弟弟的劝阻,不但答应马上撤兵,而且还和石勒的儿子石虎结拜为兄弟。疾陆眷不顾大义,决策失误,致使兄弟失和。从此,疾陆眷、段末柸等背晋附汉,段匹禅、段文鸳等则一心向晋。段匹禅后来更是离开了辽西本部,割据于幽州。王浚的女儿与段匹禅同龄,他情愿让女儿嫁给个鲜卑老头,可见其多么处心积虑。段匹禅对爹的这个似花如玉的姨娘,颇有几分好感。
段文鸳问:“哥,在大晋当中,还有你佩服的人吗?”
段匹禅说:“有哇。那刘琨文武双全,他的闻鸡起舞和胡笳五弄,在中原是独一无二的。”
段文鸳说:“没那么厉害吧,当年他与王浚争地盘,不是和咱们交过手吗。他的族人刘希也是手下败将啊。”
段匹禅说:“也许他的军队从来就没有强大过,但是刘琨仍然是一座值得我们仰望的高山。洛中奕奕,庆孙、越石。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蓟城王浚的府上,石勒的使者带来了数车的珍宝奇货,王浚窃喜,而不露声色。使臣道:“殿下,我们大将军有书信让亲手交给您。”王浚打开一看,见上边写着:“勒本小胡,遭世饥乱,流离屯厄,窜邻冀州,窃相保聚,以救性命。今晋祚沦夷,四海无主,为帝王者,非公而谁!伏愿陛下应天顺人,早登皇祚。勒奉戴殿下如天地父母,殿下察勒微心,亦当视之如子。”
王浚由不住心花怒放,整个人简直要飘起来,都有人开始称自己殿下,离登上皇位也就是一步之遥了。在高兴之余,他尚有几分清醒,探问石勒使臣:“石公一时豪杰,跨据赵魏之地,为什么甘愿向我称藩呢?”
那使臣能言善辩,趁机给他戴高帽儿,说:“殿下您中州贵望,威行夷夏。自古胡人未有能为帝王者,石将军深信帝王自有历数,非智力能取。项羽虽强,终归汉有。石将军前鉴于史,所以应天顺命,欲归身殿下,攀龙附凤,以为辅佐名臣。”
王浚听这一席话,对来使极其赏识。心想,自己与刘渊同岁,眼见刘渊在帝位上都死了几年了,自己还未称尊。在有生之年,石勒能够慧眼投明主,可谓及时雨,顺风耳。大喜之余,他连石勒派来的两个使臣都“加封”为列侯,又回馈石勒更厚的一份大礼。
送走了石勒的使臣,王浚大宴宾朋。对段匹禅道:“现在石公依附于我,你们以后就不要和他作对了。”
段匹禅想反驳他,又不好开口,便转个话题,说道:“姨娘让我代她向你问安。”
王浚连说了几个好字,又说:“以后你兄弟可以不计前嫌,握手言和了。”
段匹禅彬彬有礼地道:“谢姥爷挂怀。”
段文鸳直言不讳地说:“姥爷,那石勒可是只狡猾的狐狸,你可别上了他的当。”
王浚瞪眼道:“小小年纪何出此言呢?石公归附于我,是天赐良机,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段匹禅也憋不住说:“石勒狼子野心,怎么肯突然向您示好呢。”
王浚道:“近几年一些人看老夫年迈体弱,见风使舵,使我门前冷落了不少,幸亏石公还知道老夫在中原的地位,真是难能可贵。你等年幼无知,为何在背后说风凉话啊。”
段文鸳说:“他是假意蒙骗,你呀,还是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吧。”
王浚终于明白段氏兄弟是反对自己的称帝大业,十分恼怒:“你两个不思进取,今天是来捣乱的吧。来人,把他们轰出去!”
……
晋阳城中,刘琨密切注视着王浚石勒的动向,派出探子了解虚实。
一日,探子来报:石勒居然鼓动王浚称帝,王浚对此深信不疑。王浚派去的使者到了襄国,石勒匿其劲卒、精甲,羸师虚府以示之,北面拜使者而受书。王浚赠送石勒一柄麈尾,石勒悬之于壁,朝夕跪拜。
刘琨倒吸了口冷气,石勒给王浚布了这么深的局,王浚不死才怪。他还记得当年向王浚借兵八百救父母的事情,觉得王浚虽说有私心,但还有做人的良知。王浚阵营中,段匹禅是个忠勇可嘉的人,也不知是否能救他一命。
刘琨感觉到这个世界越来越孤单。亲人被杀,石若兰归隐,处处有种知音难觅的悲苦。幸好卢谌温峤和刘演刘群他们还在跟前,不至于让他觉着无助。
眺望西北,千里之外的长安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新帝年幼,朝政旁落,将寡兵稀。刘琨恨不能飞越大江大河,到皇上身边,为国分忧。
洛阳失陷后,中原大部成为刘聪的天下,坐镇建康的琅琊王司马睿在晋王室中,算是个稍有出息的王爷,凭借江南水乡,地灵人杰,也许才是晋室的希望。祖逖也在那里,他现在怎么样了呢。祖逖在乱世中不能建功立业,就如珍珠蒙上了层泥垢。刘琨与祖逖分手这么多年,只要一想到他们闻鸡起舞的情景,他心中就会升腾起万丈豪情,手中的剑就会跃跃欲试。
刘琨身上三样宝:古琴、胡笳、长坤剑。如今古琴已断弦,成为伤心事。胡笳虽在,吹起来却感几丝凄凉。只有长坤剑伴随着他闻鸡起舞。
江山、江湖,刘琨壮志未酬,心潮澎湃。
54
在蓟城小住数日,段匹禅深感王浚已无药可救。街头饥民随处可见,王浚积粟百万,不能赈济。行政苛酷,赋役繁重,忠贤内离,夷狄外叛。明明是危在旦夕,却认为不久将荣登帝位。布列百官,大修台阁,自谓才过汉高祖、魏武帝,处处可笑至极。
兄弟俩筹算着未来的前途。段匹禅对段文鸳道:“王浚为祸不远,我们不如弃他而去。”
段文鸳说:“哥,你因与大哥政见不同分道扬镳,我们的势力又不如大哥他们,我看蓟城倒是可以施展才能的地方,眼下王浚这里即将生乱,我们何不以静制动呢。”
段匹禅道:“弟所言甚妙,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此见地。”
段文鸳说:“哥,你再夸我,小弟就跳进易水河了。”
这天,王浚手下将军孙纬派人传信,石勒亲率大军抵达易水。
王浚府上,将佐们纷纷进言。将军张三说:“胡人贪而无信,必有诡计。恳求大人下命迎击石勒。”别驾杜村道:“大人,我军势微,对胡人还是要堤防点好,现在称尊形势不利于我。”王浚大怒,厉声申斥诸将:“石公来此正是要奉戴我称尊,再有敢讲迎击石将军的,必斩不饶!”众将不敢再进言,挥泪而退。
城外,段匹禅与张三相遇。段匹禅问:“将军何故愁眉不展?”
张三答:“段将军有所不知,幽州城危矣。”
段匹禅佯装不知情,问:“前番我听说王大人要荣登帝位,布列百官,将军何不乘势而进呢。”
张三答:“石勒马上就要进城了,还是先找个地方保命要紧。”张三随后央求说:“段将军,你们鲜卑段氏在王大人眼中举足轻重,还是去劝劝他吧。也许只有你能救幽州于水火。”
段匹禅感谢他的好意,如实说道:“将军,实不相瞒,我们也是被王大人轰出来的,实在无能为力。大家好自为之吧,这就别过。”
又过数日,石勒大军兵临城下,吆喝守门军士开门。门军早接到了命令,一声不响地把门打开。军士们想一拥而入,石勒大声喊:“慢着!”进城能够如此顺利,他大惑不解,生怕会遇到埋伏。石勒观察着动静,转动几下眼珠,对门军说:“先让我们献给大人的牛羊带路吧。”石勒一声令下,数千头牛羊,一窝蜂似地堵塞城内通道。石勒想,即使王浚有伏兵,这么多牛羊塞路,也兵发不得。等大军进城,石勒呵呵自嘲:“我高看王浚这老儿了。”于是纵兵大掠。
王浚得到军士报告,头上渗出了汗珠,或坐或起,不知所措。难道说石勒真的是来取我性命的吗?不会吧,我王浚戎马倥偬,怎么会栽在一个小小的胡人手中。杜村说:“看来大家说的没错,石勒来者不善,恳请大人出兵抵御。”王浚想万一石勒是来奉拥我称尊的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他对杜村说:“宁教人负我,我不负人。”仍不答应。在场的一些将军见状,互相使个眼色,各自逃命去了。
孤家寡人王浚等了半天,也没见石勒来拜见。忽然有两兵士慌慌张张地跑来禀告,石勒在府衙庭堂上高高在座,开始发号施令了。王浚嘿了一声,终于明白上了大当,撒腿就跑。身后,胡兵大喝一声:“你哪里跑!”王浚眼翻了翻,束手就擒。
府衙上,王浚双臂被绑,见石勒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骂:“胡奴,竟然哄骗本将军,凶逆无道。快把我放了!”
石勒呵呵嘲笑:“王公您位冠元台,手握强兵,坐观本朝倾覆,欲自为天子,您才是凶逆之人哇!”
王浚强辩:“本将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大晋社稷着想。”
石勒又冷笑道:“你近奸贪小人,毒遍燕士,鱼肉百姓,还说是为江山社稷,真是大言不惭!”
石勒命军士把王浚的小妾抓来,搂抱在怀中,王浚气得直翻白眼,眼看就要一命呜呼。石勒道:“嘿嘿,想死,还没那么容易,等我荡平并州,拿下刘琨,把你们两个串到一根绳子上,哈哈,那时再死不迟。”
第十章烈烈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