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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晋阳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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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的汾河还似个小姑娘一般娴静,在晋阳旁边,伤心地落泪。
  并州都城晋阳地处并州腹部,太行山雄居于东,吕梁山巍峙于西,云中系舟二山合抱于北,晋中平原展布于南,汾水自北向南纵贯全境。一个建城几百年的重镇,只剩下一片狼藉。
  刘琨等人走遍大街,找不着州府,建筑几乎被烧焚一空,僵尸遍地。侥幸存活下来的民众,有不少被饿成活骷髅,面无人色,整个城内荆棘成林。桃花见一匹野狼叼着人肉四处乱窜,吓得哆嗦着躲藏在刘琨身后。
  刘琨对疲惫不堪的军士们说:“跟我们一路碰见的一样,晋阳也是让人触目惊心,匈奴军队已经把三晋大地蹂躏得不成样子,我们怎么办?没别的办法,只有打起精神来干活!”
  令狐盛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我们到家了。我们的家会是一个与并州相称的城市。”
  不出几日,晋阳城里的街道干净起来,百姓又开始出来做生意了,逃出城的人们也纷纷归来。
  刘琨不敢有丝毫地怠慢,加紧训练军队。他想着要把这北方的战略重镇治理好,必须消除外患,此时周围形势是何等的严峻。南部的河东、平阳、上党等地,都先后被刘渊占领;北部的雁门和新兴,也同时处在鲜卑族的控制之下,晋阳只管辖着附近的一些零星郡县,实际上是一座孤城了。他身为并州刺史,振威将军,手中却无强大的军队,而司马越的兵力,连保卫洛阳都成问题,怎么会投放到并州呢。要想让并州人民安居乐业,是何等的艰难啊。刘琨采用瓦解刘渊的计策,与胡人各部联系,以图分化匈奴汉军的力量。并派人找到了石勒失散多年的母亲和儿子,予以送还。
  夜晚,住在帐篷中的刘琨刚有睡意,附近传来一阵骚动。他披衣坐起,卫兵报告说有盗匪来袭,刚刚打退。
  受到惊吓,他睡意全无,提剑出来,见桃花房里还亮着灯,站在窗外问:“桃花,该熄灯了。”
  桃花推门出来,道:“将军,你的衣服破了,我给你补好了。”
  刘琨苦笑道:“看来荆棘也想吃我刘琨的肉哇。”
  他吩咐桃花进屋睡觉,自己却望着星月遐想。晋阳与洛阳遥遥相望,也不知卢雪现在睡下了没有。
  天上的星星闪烁着希望,弯月悬浮在星空当中,与他对着脸儿,一动不动。
  月光落进汾水,一河的水都给染上了银白色。
  刘琨长剑所指,水花纷飞,月亮碎而再复。
  晋阳街头,刘琨和令狐盛踏步而过。走近建府衙的工地,工匠们正汗流浃背地夯地基。一位监工的玉面书生,约三十多岁,乌发三尺,长得精瘦,双目炯炯有神,上前答话道:“小生徐润,见过刺史大人。”
  刘琨道:“你就是徐润?听说你从前在州府做事?”
  徐润答:“一介小吏,不足挂齿。”
  刘琨见此人伶牙俐齿,思维敏捷,便道:“晋阳百废待兴,希望你继续为本州做事。”
  徐润说:“那小生真是三生有幸。久闻刺史大人威名,文武双全,十分地敬仰。”
  令狐盛奇怪地问:“刘将军刚来并州,你如何听说了?”
  徐润呵呵一笑:“二十四友文章闻名天下,闻鸡起舞剑法威震江湖,小生怎能不知?”
  刘琨微微笑道:“听口音你是河南人呀。”
  徐润说:“我本洛阳人,十几岁时随父母逃荒至此。”
  刘琨道:“那么你对晋阳了解多少?”
  徐润娓娓而谈:“春秋时晋国正卿赵鞅令家丞董安于建造,取名晋阳,至今经历了八百余年的沧桑,它东连常山,南通洛阳,北接朔州,位于三晋之首。大人扼守晋阳,胡人不战自退。”
  刘琨道:“不管怎样,越石将不遗余力地为皇上分忧,使并州百姓少受战乱之苦。”
  徐润道:“如能如此,小生将感激涕零,替并州百姓向刘大人致谢了。”
  刘琨一挥手,说道:“呵呵,谢什么,还什么也没做成啊。待到晋阳城里百姓安居乐业,山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一起谢皇上才是呀。哈哈哈哈。”
  刘琨心里明白,晋阳城随时都有失陷的危险,他和令狐盛一起登上山冈观察地形,周密布防。俯视晋阳城,犹如汾河畔的一颗明珠。四周地势大气,正是藏兵运兵之地。刘琨对令狐盛道:“现有的城池太小,经不起一场大战了。我们不如把它扩大,依照地形修筑城墙,让现在的晋阳城变做城中之城。”
  令狐盛环视一下,颇有同感。他兴奋地说:“大人,你的这个想法太好了。只是工程太大,恐怕一时不能实现啊。”
  刘琨信心十足,道:“我们动员晋阳城的百姓,能干多快就干多快。”
  令狐盛赞叹说:“大人,你真是有英雄之志啊,非常人可及。”
  刘琨摆手道:“越石一介书生,何谈英雄,是国难当头,让越石痛定思痛,肩负起守卫疆土的责任。令狐兄,你胆识过人,越石欣赏的很,今后守卫晋阳,驱逐胡人,光复整个并州的大事业,就仰仗您了。”
  令狐盛庄严地说:“在将军的统率下,令狐盛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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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周二十七里的新城,在汾河畔动工了。晋阳街头的百姓,奔走相告,闻讯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街面上的商贾重新开业经营,卖布匹的,开餐饮的,摆小摊的,随处可见。穿过街市,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香味扑鼻。
  入冬,并州府衙建成,刘琨率众乔迁,宴请令狐盛徐润等有功之士。席间徐润喝得高兴,取出琴来,盘腿坐正,凝神运气,长发飘动,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妙音即从天上来。
  刘琨听了,心头为之一震,徐润弹奏的太好了,音符酷似美酒,顺着他的嗓子直浸润心脾,他的思想渐渐地飞扬起来,他的目光也越来越聚集在徐润的长发上,那发飘飘洒洒,随音节变化颤动着。刘琨自信对音乐可以技压群芳,但像徐润这样实现琴与身心的高度合一,还是闻所未闻。他有一段日子没倾心于诗琴书画了,自从北下并州,身处军中,生死常常系于一瞬,更何况哪有可以交流音乐的人呢。刘琨完全被溶化在艺术的精神世界里,以酒当歌,舞之蹈之……
  刘琨徐润皆醉,同床而榻。醒来,两人对视大笑。
  刘琨道:“昔日我与祖逖兄同被共眠,夜半闻鸡起舞,切磋剑法,结为生死之交。今天和你以琴会友,共为知音,实乃平生之快事。你弹奏的阳春白雪,妙不可言哪,越石佩服至极。”
  徐润说:“哪里哪里,我听说刘兄才是真正的大师,徐润交上刘兄这个朋友,三生有幸哇。”
  刘琨道:“徐兄弟不必过谦,我们以文会友,只分高低,不分贵贱。不知你对阳春白雪这曲是如何理解的?”
  徐润说:“阳春白雪为感觉之歌,当年师旷生而无目,故称瞑臣。他对万物的理解,凭的就是感觉二字。他的这种感知,非常人所能体味。他心目中的色彩都是飞舞的,小弟也只是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刘兄乃一代宗师,其造诣远在徐润之上,何必谦虚呢。”
  刘琨道:“此言差矣,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彼此相互学习有何不好。我听你的琴声时,一会像绵绵不断的细雨,一会又像令人心醉的鸟鸣。心中向往着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向荣,生机勃勃的初春景象。真是酣畅淋漓,终身受益呵。”
  徐润问:“听说刘兄对广陵散一曲颇有研究,小弟愿意领教。”
  刘琨道:“何来‘研究’,只是喜爱罢了。越石心目中,嵇康乃一代奇才,音乐界的大英雄,广陵散这首曲子,据说几百年前就有了,又名广陵止息。说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嵇康前辈作为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非常喜爱此曲,经常弹奏它,以致招来许多人前来求教,但他概不传授。广陵散经嵇康前辈加工整理,慷慨激昂,气势宏伟,已经达到极致。”
  徐润不住地点头,又问:“世人传说嵇康被害时,有三千太学生为其求情,终不许。死前索琴弹奏此曲,并慨然长叹:广陵散绝矣!为何又流传了下来?”
  刘琨缓缓地道:“不瞒你说,我的祖父曾是一名乐师,有幸与嵇康结交,听他弹奏此曲,祖父是个有心之人,他也曾想过整理广陵散,因为功力不足作罢,于是便将嵇康的广陵散曲谱记录下来,使这一千古绝响能够流传至今。”
  徐润感慨地说:“真是善哉。”
  刘琨叹息道:“我本想创作自己的‘广陵散’,就是‘胡笳五弄’,第一曲《登陇》已经谱写,以后的就无暇顾及了。”
  徐润拍手叫好:“刘兄如能完成胡笳五弄,的确是造福子孙的幸事。兄旷世奇才,对胡笳的造诣步嵇康蔡文姬之后,写出五弄又有何难。敢问后边的四曲叫什么?”
  刘琨道:“后面的还没构思好,初步叫做:《望秦》、《竹吟风》、《哀松露》、《悲汉月》。你看可好?”
  徐润略加思索,说:“太好了!徐润闻其名已知其意,知其意似闻其声,刘兄,请速创作此曲,好让小弟先睹为快。”
  刘琨道:“作曲最要紧的就是灵感。此时此刻,晋阳城虽在我手,可是四周割据,危机重重。我们与匈奴各部的联络,也仅有盛乐的拓跋猗卢等跟刘渊势不两立,而寄予希望的石勒却投靠了刘渊,与我们仅有三百里,如一山之隔。寇骑朝发,夕及我城。眼下首要的任务就是把城建好,让并州百姓得到些喘息……”
  徐润说:“刘兄忧国忧民,实并州之幸。我们千辛万苦地为石勒找到母亲和儿子,让他们一家团圆,他却弃明投暗,实在可恶。”
  刘琨道:“石勒以后必我朝之大患。”
  徐润对战事不太热心,话题回到音乐上来,说:“本人新认识了一位朋友,对音乐的志趣非一般俗人可比,请大人与她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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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阳城东北角的一处歌坊,醒目的牌子上有四个草书大字:红楼长歌。几名女子或歌或琴,或颦或笑,甚是妖娆。
  黄昏时分,门口的一位姑娘见有来客,盈盈地喊:“官人,又找红袖姑娘来了?”
  徐润问:“青荷姑娘,红袖在吗?”
  青荷说:“官人来得不巧,红袖姑娘去文庙进香去了。”
  徐润道:“那下次再来吧。”
  青荷说:“官人,你怎么舍得走呢。我们红楼的姑娘不是只一个红袖吧。”
  徐润转头望着刘琨,道:“红楼长歌,群芳荟萃,大人不妨放松片刻。”
  刘琨瞧一眼门上的牌匾,淡淡地道:“哦,以后把她们叫到府上,再尽情不迟。”
  徐润对着青荷摆摆手,说道:“去吧,青荷姑娘,后会有期。”
  二人默默地往回走着。刘琨不解地问:“你说你让我见的这位朋友琴艺不凡,为何混迹于市井歌坊?”
  徐润说:“这个我也不知,她好像是新来的,洛阳口音。怎么,大人尚未与这位姑娘见面,就已经感兴趣了?”
  刘琨矢口否认:“哪里,我只不过好奇而已。”
  徐润说:“大人在洛阳时的风流倜傥,谁人不知,来到并州,身为一方大员,何必拘泥小节呢。”
  刘琨道:“国难当头,越石岂敢儿戏。你是我来并州后的第一个文友,当有鸿鹄之志啊。我们治理并州的事情,任重而道远。”
  徐润十分敬慕地说:“徐润活了三十多年,总算是找到了明主,大人的知遇之恩,没齿难忘。愿在大人帐下,效犬马之劳。”
  他们一路言谈,来到文庙。进门时,红影闪过,一名女子走了出去。他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姑娘……”
  擦肩而过,刘琨感觉姑娘太面熟了,这么像一个人呢,他念头一闪,整个身心都为之一颤,难道说是若兰?他越看越像,几乎要唤出她的名字来。
  徐润叫道:“红袖。”
  姑娘驻足回眸,对着徐润笑道:“是徐大人,你不是在晋阳府上做事吗?怎么有雅兴到这来了。”
  刘琨见女子对自己视同路人,一时怕认错了人,也不吭声了。
  徐润道:“红袖,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刘大人。”
  红袖朝他望了一望,彬彬有礼地道:“红袖见过刘大人。”
  刘琨哦了一声,对徐润说:“我们走吧。”
  徐润还想说什么,刘琨已经转身了。
  回到府衙,刘琨愁肠百结。今天见到的是石若兰吗?十年了,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并州。不应该的,不会是她,她是富甲天下的石祟的女儿,怎能沦落为歌妓。再说,如果是她,她没有理由不来找我呀。只是长得好像耶,那双眼睛太像了,世上绝对找不出第二双这样的眼睛。她一定是若兰。往事历历在目,石若兰恳求他为她报仇的情景,更是终生难忘。这夜,他辗转反侧,一直到子夜才入睡。
  次日,徐润看出刘琨有心事,试探着问:“大人见了红袖,没说上几句话,为何匆匆要走呢?”
  刘琨答:“我想起故人,有些心烦意乱。”
  徐润说:“我们借酒消愁如何?”
  刘琨道:“好,让歌坊派两个姑娘过来,我们一醉解千愁。”
  徐润长发一甩,应声而去。
  约一个时辰过去,四名红袖女子鱼贯而入。刘琨细瞧,红袖果然在里面。他掩饰着内心的激动,问道:“姑娘芳龄几何?”
  红袖答:“二十有五。”
  刘琨更是惊愕,若兰不正是二十五六吗?
  他又问:“何方人氏啊?”
  红袖又答:“洛阳。”
  刘琨心跳加快了,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红袖平静地道:“红袖。”
  刘琨道:“我问你的真名。”
  红袖说道:“这就是我的真名呀。小女子本姓陈,陈红袖。”
  刘琨再问:“认识本官否?”
  红袖再答:“听徐大人说你是刺史大人。”
  刘琨似乎有些失望,与令狐盛徐润一起饮酒。令狐盛瞧出他对此歌女有些异样,劝说:“听说夫人不日即将来晋,大人为何痴情一风月女子呢?”
  刘琨不悦地道:“这位姑娘与我的一个故人颇有些像,何谓痴情啊。”
  令狐盛见他强辩,就说:“大人如果喜欢,不如将她接到府上,什么故人不故人的。”
  男人饮酒,谈天说地。女人助兴,边歌边舞。刘琨的眼睛总也离不开红袖。石若兰的失踪成了他永远的痛。石祟曾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若兰又那么可心。她到底还活在这个世上吗?
  红袖长袖飘洒,绰约多姿,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原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徐润听着听着,忍不住去抚琴,琴声歌声,将刘琨带进了缥缈的爱情天国,没有战乱,没有周礼,灵魂随着透明的空气翔飞。他太熟悉这首民歌了,当年和二十四友一起时,他还朗诵过,当时小若兰才十三岁,就站在一旁,过后天真地问:“叔叔,这首歌说什么呢?”他答:“这首歌叫凤求凰,是古代的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慕的歌谣。”小若兰又问:“什么是爱慕呢?”他答:“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
  刘琨陷入往昔的回忆中,又有歌声飘落到耳边: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是表现司马相如向卓文君求爱的诗歌。刘琨最喜爱这首诗,他还给石若兰讲过卓文君的诗: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此时由红袖吟唱出来,再配以徐润的弹奏,着实把人的情感催化到极点,浓不可言。而刘琨心里想的何止是歌声呢,还有石若兰“越石哥、越石哥”的呼喊。
  刘琨在歌舞声中大醉,眼前的红袖早已变成为石若兰,他摇摇晃晃地端着杯子递给红袖,嘴里喊着:“若兰,若兰。你别走,我对不住你。来,我向你赔罪……”
  红袖一边躲闪,一边说:“刘大人,你醉了,我们扶你进房休息吧。”
  刘琨杯中的酒洒落了大半,竟说:“我没醉,杜康都千杯不醉,汾酒更不醉人。若兰,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了,你再不要乱跑了,跑丢了哥哥我生气。”
  面对一个真实的刘琨,红袖已不能自持,眼圈红红地道:“哥,我不跑了,我永远跟随你行么。”
  刘琨说:“行,有啥不行的,你还记得你送哥哥的古琴吗,哥一直带在身上。触物思人,哥每当想起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闯,就难受的不行,走,跟哥回家去,咱有家。”
  徐润等人都不知所以地看着刘琨拉住红袖的手,去了他的寝室。
  刘琨刚进房间,眼皮睁也睁不开了,往床上一躺,呼呼地睡去。
  红袖擦擦眼角的泪花,怅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桃花从偏房里闻讯过来,守在刘琨身旁,将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对着令狐盛埋怨说:“大人从没喝成这样子的啊。”
  令狐盛道:“全是徐润的错,近墨者黑,我看非让他把大人影响坏了不可。”
  外边,徐润送了红袖她们一程。他纳闷地问:“红袖姑娘,我们大人好像跟你似曾相识啊。他口口声声地喊你什么若兰,这是怎么回事?”
  红袖冷冷地道:“我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徐润道:“哎,我看我们大人不像是轻佻之举。”
  红袖道:“那还不怪你们大人是个风流才子,到处留情,认错了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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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琨醒来的时候,想起喝酒失态,追悔莫及。带上韩述和桃花,步行视察了练兵场,和新城的建筑工地。在高高的城楼上眺望,远处的山川河流,近处的沙滩石岗,都一览无余,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充满厮杀和血腥,可他仍然希望晋阳城建成和洛阳一样的大城市。他想到,历史的洪流,湮没不了的英雄气概,脑子里的灵感一下子跳了出来,《望秦》曲子中的音符,在他的心房舞动着……
  回来时路经文庙,刘琨老远就注意到了里面的树。上次来时,只顾着和徐润攀谈,没发现它还是处绝佳的练剑场地。庙宇虽说破旧,几棵参天古松却凝聚着庙里的神气。练剑者历来讲究剑气,而剑气的形成,往往与环境相辅相成。在河滩上练剑,会助长剑气的野性,以至于无法控制的杀气,使人失去剑德。在庭院里练剑,会感觉英雄气短,束缚宝剑凌厉的气势,使人失去剑者的灵性。
  刘琨进到庙里,顿感一股清凉的阴气扑面而来,仿佛能把人带入远古的道场。刘琨抑制不住舞剑的冲动,伸手从卫士那里接过宝剑,展开剑势,一股股剑气从剑尖一直涌进他体内。那手中的剑,随着他的意念飘舞,桃花等人都看得发呆。
  这时,有一个人观察了他们很久,她就是老尼姑方静。
  等刘琨收了剑式,方静上前行礼,赞道:“闻鸡起舞,果然不同凡响。”
  刘琨道:“打扰师太了。”
  方静道:“哪里,文庙本来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们来祈求功名的地方,贫尼也是暂借在这里。”
  刘琨疑问:“哦,师太此话怎讲?”
  方静答道:“老衲原来的尼庵在东山,这些年的战乱,给毁坏的面目全非,连一席之地的住处都没有了。整个晋阳城,也只剩下了一个文庙容身。”
  刘琨见老尼有五十多岁,仪容慈祥,肤色红润,内功修为定然不浅,求教道:“师太对剑术有何指教?”
  方静道:“老衲也是听人讲起过闻鸡起舞,今有幸见到施主伟仪,实在是缘分不浅。老尼听说,闻鸡起舞,双剑合璧,为何只见施主独舞。”
  刘琨叹道:“师太说的没错,闻鸡起舞剑法是在下和祖逖于十几年前所创,此后中原大乱,各奔东西,我们很少在一起切磋剑术了。”
  方静也叹息:“善哉善哉,看来世上的万物都有个劫数。”
  刘琨询问:“师太这话何意?”
  方静道:“我所说此剑法,一阴一阳。你的剑性属阴,故能在这文庙中能连接阴气,助其功力。但既然是双剑合璧,一阴一阳,少一样就是缺失,缺少了调和,孤剑难鸣,无力撑天,这是晋室的劫数哇。”
  刘琨木讷无语。抬头望空中,一排大雁孤零零地向南飞去,树梢枝头上霜露纷纷掉落,触景生情,心有所动,《哀松露》的曲子,如同露珠一滴滴地落在心田。他哀痛国家的处境,苦恼没有治愈的良药,露珠把他的心击碎……
  在文庙给孔夫子点了香,告别师太,刘琨苦不堪言,支走了桃花,径直去了红楼长歌。
  青荷在门前迎客,对刘琨抛个媚眼,娇滴滴地说:“大人,您来的可真是时候,人家正想着你哩。”
  给姑娘扯住胳膊,刘琨心中的烦恼,才一点点地让位给这佳人甜蜜的笑声。进了红楼,里边的一片翠竹,甚为盈人。刘琨细细地看了良久,在青荷的催促下,步入绿竹阁。
  青荷倚在刘琨的身上,嗲声嗲气地道:“大人,都说你是个风流才子,怎不见半点怜香惜玉。”
  刘琨给她软绵绵地身体磨蹭得想入非非,他一把把姑娘抱住,问道:“姑娘想让人怎样的怜香惜玉?”
  青荷娇柔的小嘴儿在刘琨脸上吻了一下,道:“哎呀,大人,你好坏,这不是戏耍小女子嘛。青荷一心想侍候大人您呢。”
  刘琨强力压制住那股冲动。其实他来红楼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心中对石若兰的惦念。红袖的出现,使他正视了对若兰的感情。他想红袖怎么能跟若兰一模一样呢,他无论如何也要解开这不解之谜。他驱散着体内混浊的欲望,问道:“青荷姑娘,我们做个长久的朋友不是更好,怎能在意这片刻之欢呢。”
  青荷说:“大人,你要是不把小女子看在眼里就明说,什么做长久朋友,那还不是负心汉们编出来哄我们风月场上的姑娘们的托词儿。”
  刘琨觉着自己虽说不是在找托词,却也不敢说交什么长久朋友,兵荒马乱的,一个姑娘家出来卖笑,想必也是出于无奈。他关心地问:“青荷家在何方?”
  青荷答:“河东。”
  刘琨再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青荷不耐烦地答:“大人哪,我们这些穷孩子是出来挣钱的,你就别问那么多了。”
  刘琨辩白道:“在下没有说不给你钱哪。”
  青荷惊异地点头啊唷着。她第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说话,什么风流才子,分明是书呆子一个。不是因为家中没吃没穿的,能背井离乡、忍辱负重的干这个吗。
  刘琨想不到如此破败的晋阳城,还能保全这样一处“风景”,不厌其烦地问:“你这绿竹阁,有何新意啊。”
  青荷也终于找到了个托词,说:“这个你别问我,我只是听红袖讲,绿竹吟风这个词很雅的,最吸引你们这样的文人了。”
  刘琨重复道:“绿竹吟风,好,解得好。”
  青荷说:“大人你没看到那片竹子吗,就是从那儿来的。要不我叫红袖来给你解一解,你们两人都酸溜溜的,正好找个知己。”
  刘琨就等着她说这句话呢,紧着答应:“好,也好。”
  青荷说:“她在花园里排练,我带你去找她。”
  绕过屏风,便是红楼的后花园。这里花红柳绿,风吹竹动,山水佳丽自融一体。晋阳给刘琨的印象是满目的山脉和风沙,处处有着西域般的荒芜和磅礴大势,第一次见着这风格异域,酷似洛阳家中西湖的景色,由不住心潮澎湃。
  林园一角,有三个女子翩跹起舞,穿红衫的便是红袖,另俩女子着蓝衣陪伴。这时,一曲终了。红袖坐在琴前,纤指轻弹,音乐似从远古飘忽而来,风儿一般缭绕竹林。竹子忽然有了灵性,或垂立一侧,洗耳恭听,或手舞足蹈,风情万种。刘琨看的痴了,越来越沉浸在这古琴空灵、悠扬的天籁之音中。她似一杯浓浓的茶,把温暖一寸寸地、缓缓地送上心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扩散、流淌,浸润着他那颗枯涸的心。这声音在激荡起一圈圈涟漪之后,又化作一缕轻烟,如钟声在心头回荡着萦绕着。
  刘琨诗如泉出,边走边吟:素喜弄文遣愁寂,聊发痴梦游竹园;妙音自从天上来,佳丽吟风竹翩跹。
  红袖一惊,说道:“原来是大人光临,请坐。”
  刘琨道:“红袖,今天在下专程听你谈琴说艺来了,还望不吝赐教。”
  红袖说:“大人这么说不是折杀小女子了!红袖愿为大人舞一曲《悲汉月》。”
  刘琨一听“悲汉月”三字,好不吃惊。他只见过绿珠舞《明君》,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个曲子,与自己胡笳五弄中的《悲汉月》不谋而合,汉月既是比喻王昭君、蔡文姬她们远嫁的美女,又形容她们举头望月思故乡的心结。
  红袖缓缓步入舞池,由另两女子伴舞。她边舞蹈边深情地吟唱起来: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
  刘琨看着听着,眼前渐渐模糊了。绿珠一跳一跳的出现在跟前,她低声吟唱,柔情似水。刘琨到底从彷徨中解脱出来,长长地叫了一声:“若兰、你就是若兰——”直奔到红袖跟前。
  红袖任凭着泪水淌流,由泪珠把她还原成了石若兰。她把头伏在刘琨的肩上,那种从苦海里漂泊,一下子找到家的感觉,随着血液在周身奔流。
  29
  夕阳西下,愈发鲜红。
  石若兰独自徘徊在河边。
  汾水由北往南而去,反射着阳光,脸也被映照得红彤彤的。
  石若兰心中和这河水一般不平静。和刘琨重逢了,天大的喜事儿哇,可她真的不敢和他相认。她又无法控制那颗渴望和刘琨在一起的心。她太矛盾了。
  这么多年不见,还以为此生再也没有相见的缘分了。仇恨消磨了自己的青春,刘琨却成了朝廷重臣,他那风流倜傥的外表,掩盖不住饱受沧桑的阅历。他更加具有成熟男人的风度和魅力,可这也会让她为情所困,陷入更难以把握的痛苦之中。
  “越石哥,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呢?”石若兰的脸上布满了疑问,汾水漂动着她清丽的影子。她瞅见了自己一脸的憔悴。父母亲遇害十年了,从当初的掌上明珠、金谷园的大小姐,到举目无亲地闯荡江湖,她经历了太多的孤苦,承受了从贵族到弃儿的全部历程。她觉着自己所以能承受不能承受之重,是因为心灵深处总有一个人的影子。那曾让她失望,又给予她精神力量的人,支撑着她寻找未来的曙光。这个人到底是重新回到她的视野中,这是上天的恩赐吗?
  我怎么办?怎么办?石若兰心里好乱,把石子扔进河中,水波碎了她的脸形,扭曲的那么难看。她不愿意自己这么丑,闭上眼睛,冥思苦想。这时,她想起小婉,这十年光景,全是小婉陪她度过的,这个丫头,死活都要跟着她,幸好有了她相伴,不然自己怕是难坚持得下来。可是眼下小婉被刘聪扣在平阳。石若兰进入深度的迷离,隐约听到脚步声,不知怎的,就幻觉小婉在跟前了,对她说:“小婉,你烦不烦,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让我静静好不好。”她说完,脚步声没了,哎,走啦。她又嘟囔说:“你个死丫头,你不理我了?这个刘越石,到底和他见面了。又想认又不想认,如果能真的和他划清界限就好了。我今天就不该认他是不是?”石若兰低着头只管自己说自己的。“你说话呀,平时叽叽喳喳,到这关头也不帮我拿主意。我知道你的鬼心眼儿,可是我和他能有什么结果。十年了,恨也恨过,想也想过,有什么用,他有他的家,他当他的官,我呢?他说不定心里根本就没有人家……”
  “谁说人家心里没你?”
  听到有人搭话,石若兰吓了一跳,抬头转身一看,啊!是刘琨。她揉揉眼,幻相全无,哪有什么小婉。
  刘琨默默地望着石若兰,的确有千言万语。
  石若兰快要羞得无地自容了,站起来要走。刘琨心里的话却涌了出来,一连串地追问:“若兰,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怎么你也在晋阳?”
  石若兰冷冷地说:“往事不堪回首,还是不要提得好。”
  “你知不知道,当年你不辞而别,我好为你担心。”
  “我不用你操心,过去不用,现在也不用。”
  “若兰,我和你爹同为二十四友,我怎么能对你没有责任呢。”
  “刘越石,以后你不准提我爹妈。”
  刘琨见石若兰有点蛮横不讲理的样子,才觉得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情景,找回了他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她这些年一个人自然是吃遍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苦,对自己有怨恨也在所难免。刘琨真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此刻的心语。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你不是爱听我弹奏吗?我给你吹笳。”
  刘琨招手,远处的卫兵走近,递上胡笳。
  刘琨手指轻弹,吹起了他新近创作的曲子。石若兰耳朵在听,心在飞翔。河的对岸就是乡野了,那里有一残破的道观。两三个隐士,身穿素衣,坐在大树下对弈,他们似乎已经超然于物外了!听着、看着,石若兰仿佛正在接受一场洗礼,心也静了下来,渐渐地沉醉在这份难得的乐声中,忘却了一切。汾水悠悠,往事也悠悠。乐曲悠扬,情也飘扬。石若兰不自觉地接受了刘琨。乐曲到此,已经静得不能再静,似乎一切都已静止。突然,乐声如一支金箭冲散了薄云,天空变得五彩纷呈,紧接着一支又一支地发射,打破了它所塑造的静场,又创造出另外一种神奇的境界。
  许久,石若兰才问:“这是什么曲子?”
  刘琨答道:“是我自己正在谱写的,胡笳五弄。”
  石若兰轻轻地嗯了一声,用心地理解着,发现水波上反射的光线,金豆豆一般,一串串的,非常地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