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推着车,将一具刚死不久的男尸送进医院的太平间。
一年四季,不分早晚,这间屋子里总是阴阴冷冷,灯光惨淡,且永远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白布盖着单薄的尸体,这是一个横死的年轻人——挨枪又挨刀,还被路过的大巴车撞。人都倒霉到了这份儿上,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死去?
而这年轻人也算是顽强,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气,可最终还是在手术台上失去了心跳。
两处枪伤,一颗子弹在肩头,一颗子弹在髋部,都不致命。他头部有擦伤,是给车撞的。但医生判断,死亡原因应该是右侧肋骨下的刀伤造成了肝脏大出血,并最终导致脏器功能衰竭。虽说这只是经验上的判断,并没有进一步的解剖;不过死了就是死了,只能怪他命不好。
反正是个流浪汉,医生们觉得自己已经尽力。光是减掉那一脑袋板结的长发就不容易,更何况还帮他取出了两颗子弹。
老王暗自嘀咕,今天死的这人挺轻——他天天推尸体,是有经验的。男人很少这么轻,除非是未长成的小孩子。
他刚才从交接的护士那儿听了一耳朵,说这死者多半是个流浪者。把车在停尸房内停好了,他一边填表,一边找空置的冷柜;同时嘴里还不闲着,自言自语般念叨:“苦命的娃啊,要饭都能挨枪子儿。早死早投胎哇,别舍不得!早点下去排个队,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前两天这儿死了个女娃儿,水灵水灵的得了病。你要是腿脚快哇,说不定还能赶上。”
念念叨叨的把表格填好了,老王伸手拉开一格冷柜。这时日光灯忽然短路般闪烁了一下,他隐约听到身后有一声轻响,好像是有布掉到了地上。
老王五十多岁的人,胆儿不小,身体也结实。但要说在这地方一点不怕那是不可能。他咽了口唾沫,缓缓回头,接着就好像被石化般僵住。
刚推进来的推车上,坐起来个瘦骨嶙峋的光溜溜男子。他神情木讷的看着老王,一动不动,眼睛都一眨不眨。右侧肋骨下的伤口,以及肩膀上的弹孔,证明他就是那具失去生命体征的尸体。
老王与男子对视了能有五秒,末了又咽了口唾沫,咧嘴喊道:“妈呀,诈尸啦!”随即他张牙舞爪的逃出了停尸房。
老王跑,后头疑似尸体的男子也跟着跑,不知道为什么……
老王一看,妈呀这还追来了!他的喊声都变了调,直往人多的地方冲。
男子赤条条的,瘦得能见到排骨;还学着老王张牙舞爪,跑得一根长条物体在双腿之间不停晃荡,实在是有碍观瞻。
老王慌不择路,呜哇乱叫着窜到了门诊大厅。路上的人不明所以,以为是遇上了精神病。有人嬉笑着看男子裸奔,有大姑娘尖叫,却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时两位警察走进了医院,老王看到了救星,高喊着:“警察救命啊!”遂就冲了过去。他眨眼间躲到了女警身后,夏小琪还没搞清楚咋回事,就看到一个光溜溜的男人张牙舞爪的向自己扑来。
没等她感到害臊,身体先思想一步做出了反应。就见她一把抓住来人的细胳膊,轻松的完成了一个过肩摔。
这人好轻,这是她当时的印象。下一刻,男子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四肢大咧咧的分叉着,双眼紧闭,已然失去了意识。夏小琪措不及防,将男子看了个一览无余,她顿时臊红了脸,背身躲到了杨组长身后。
没多久,医生来了。麻利的一番检查,发现年轻人生命体征极其微弱,于是立刻抬进抢救室。夏小琪很紧张,生怕一不小心摔死个人。好在没多久,抢救室的门再次四敞大开,男子被推了出来;这回他头上缠着纱布,并穿上了蓝色手术服,总算不再赤条条。
杨组长上前询问情况,医生摇着脑袋连称奇迹。原来,男子被丢上手术台之后,刚接上仪器开始输血,生命体征就立刻趋于平稳。医生进一步检查,发现他身上的创口已然结痂,像在生长新肉。
如此奇怪的事儿,他们也不敢大意。想给男子拍个脑部CT,结果CT机坏了,拍出的片子模模糊糊。机器坏了那也没办法,但看男子心跳正常,呼吸正常,医生们也就把他推了出来。
“具体还要看伤者苏醒之后的情况。他头部有伤,或许会有后遗症。”
听医生如此说,夏小琪又揪起了心。心想头部的伤不会是刚才自己给他摔的吧?刚才有摔到头吗?好像有诶——“咚”一声还挺响的呀。
完了完了,要是摔成个白痴,自己是不是要负法律责任?
刚才那一眼打量得匆忙,她并没有细看男子身上的伤。
提心吊胆的过了一个小时,杨组长在边上唠叨她也没怎么听,一脑袋的胡思乱想。突然想起刚才暼见的那根东西,她不由得脸红心跳。赶紧甩甩脑袋,她暗忖:“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大姑娘,怎么会想那种东西!难道真是思春了?妈蛋,思春也不能思个流浪汉啊!那该思谁?话说韩东不错,靠!想什么呢!”
夏小琪通常是不思春的,虽然也思过,但极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情况,思了也白思,到最后往往还会上火。
但今天她少有的动了心思,而且越想越乱,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冷静一下。直到男子眼皮颤动,并缓缓的睁开了眼。杨敬荣立刻跑出去找医生,她则是一下子窜到床前,和男子来了个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澄澈的有些冒傻气。
男子太瘦了,比街上要饭的人还瘦,就像从大饥荒年代穿越过来的人。他肤色惨白的让人心疼,五官却还是俊秀的;薄嘴唇在输血之后变得红艳艳,与苍白的面色相比有些突兀;浓淡相宜的剑眉之下是深眼窝,也有可能是太瘦所以凹陷,衬托得鼻梁更加挺直。
虽说五官不错,但凑在一起却只让人感到凄惨。因为太瘦了,瘦得两腮瘪瘪,已然是脱了相。因为瘦,手脚更显修长,就跟麻花也似。
刚才夏小琪已经听人说了情况,心中暗骂医院太不靠谱——人没死就把他丢进停尸房,换谁谁不得吓得乱跑?!
如此一想她还有点小愧疚。看这年轻人的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却是明显受尽了苦。于是她尽量挤出一抹温和的微笑,柔声问道:“你醒啦,有没有摔傻?”
话出口,男子愣愣的,她自己也怔了怔。她原本想问“有没有哪里疼?”但心里一直担心这货会不会被自己摔成白痴,于是一张口就吐露了心声。
男子眼神迷茫,睫毛眨动了两下,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如贝的牙。这笑容来的突兀,笑得诡异,消失的也快;随即他表情重又变得木讷,一声不吭,把目光直勾勾的投向了夏小琪身旁。
夏小琪莫名其妙,顺着男子的目光扭头看去,除了天花板和白墙,其他啥也没有。
不久,杨组长和医生、护士鱼贯而入。夏小琪让到一边,看着医生对男子进行了一番检查。男子不吵不闹,却也不说话,医生问他姓名他也不答,只是用迷茫的双眼看人,不知道是不是哑巴。
夏小琪越看越是担心,看样子这货还真有可能被摔成了白痴。
“不对,可能他原本就是白痴呢?”她如此安慰着自己,却还是心虚的很。她觉得男子的目光很是奇怪,似乎总是盯着她的右后方。不管她走到哪里,他的双眼都会随着转动。
几分钟之后,医生说男子可能是脑震荡的后遗症,所以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俩警察已经知道,这男子就是他们要调查的人。二人都不想大半夜的白跑一趟,于是决定再等个把小时看看。或许一会儿这人缓过了神,也就能明白事儿了。
半个小时后,夏小琪在男子隔壁的空病床上坐着。刚才护士给男子送来了米糊糊似的营养餐,他狼吞虎咽的两口就吃完了。
而杨敬荣是个老烟枪,夜深了,不抽两口就困得顶不住。此刻杨组长出去抽烟,于是病房里就只剩下了她和他。夏小琪心里毛毛的,因为男子的诡异视线,总让她觉得身后有什么。但回头看又是没有,没有就更加让人瘆得慌。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喂,你在看什么?”
男子闻声终于把目光移到了她脸上,又是突兀而短暂的一笑。接着他把视线移了回去,但没有继续沉默,而是磕巴的看着空处问道:“喂,你,是,什么?”
诶,这家伙会说话了!夏小琪眼睛一亮,正想乘热打铁的追问一些问题,结果男子目光转向了她,口中蹦出三个字:“林,雪,丽!”
夏小琪刚升起的欣喜劲儿立刻结成了冰!她睁圆了眼睛,就觉背脊凉飕飕的,有寒气从领口往里头钻,令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她记得“林雪丽”这个名字,大约一个半月以前,有人在江北市西边的小树林里发现一具女尸。后经法医鉴定,女尸已经怀孕三个月,而且身前遭受过毒打和性侵。其身上有三十多处瘀伤、擦伤,胸部还有两个深深的咬痕,死因很可能是性侵造成的流产引发了大出血,可想而知是死得极惨。
更令人难过的是,林雪丽新婚不过三个多月,当他丈夫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哭得是死去活来。
当时夏小琪负责案子的文件整理。去法医部拿报告时,她怒不可遏的骂道:“妈的,干这事的真是畜生!一定要抓到凶手,给这女的报仇!”
她说这话的时候,林雪丽的尸体盖着白布,就停在一旁的验尸台上。头发乱糟糟的老法医闻言,眼镜片后头的招子抬起来,斜着瞟了这姑娘一眼,随即半催半赶的让她滚回二组去。
夏小琪莫名其妙,心想赵法医脾气真怪,是不是成天解剖尸体的缘故?
林雪丽的案子至今都没破,现在突然听面前这人提起,夏小琪一下蹦起来喊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你认识林雪丽是不是?!”
有一股凉风窜进病房,天花板上的灯光随之闪烁不定。夏小琪抬头看了看,灯光恢复正常。再低头时,男子抬起了手,指着夏小琪身后。他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脸很白,笑容很天真——只听他说:“她,告诉,我的。”
第四章 死而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