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无眠的雨夜。
　　风城少有的厉风在顾府每个大大小小的院子里呼啸，它们跳跃着，疾驰着，带着刺耳的哀鸣般，钻到每一个夜半未归的迷路人耳中。
　　纪无锦坐在湖心花园的一颗树下，从顾野的房间出来后，她就一直在这里待着。雨是小雨，却是延绵不绝，加上厉风呼啸，寒气混着雨雾，饶是让人心情低沉。
　　她背靠着单薄的树干，双手紧紧的抱着膝盖，头深深的埋在双膝间，肩膀轻微的在抽动着。
　　是的，这样的雨夜饶是烦人，惹得她莫名的伤感，她说哭就哭了。这样的小情绪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纪无锦觉得自己矫情，可是她还是没有控制这种情绪。她心里不痛快，想哭，于是就哭了。想哭还要憋着，不是更矫情么？
　　忽然稀碎的脚步声在不远的地方响起，纪无锦顿时把头埋得更低，浑身抱成一个更紧的团，像乌龟似的把自己包裹起来。她不想被人发现，
　　风呼呼的刮得更凶，脚步声又渐渐停了。雨淋淋，这个世界除了自然的声音，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你在哭。”突兀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
　　纪无锦仍然抱着膝盖，那声音传到她耳朵里，突然刺激起了她无限的委屈，她十分不想抬起头。
　　顾野站在那颗单细的桃树下，桃花是粉色的，在雨中绽放了一半便被打趴下了，看起来格外蔫吧。就像那个在它脚下蜷缩的人，乱糟糟的头发肆意的披散在她的肩上，整个后背早都被细雨淋湿了，她把头和四肢都蜷缩在一个团里，像一个害怕伤害的乌龟。
　　“为什么哭。”顾野继续用陈述的语气问她，看到她在雨中这样可怜，他忽然发现他的心情也越发难受起来。
　　纪无锦没有抬头，她的脸继续埋在臂弯里，闷声闷气的说了声：“你走开。”
　　雨声和风声又大了一些，短暂的静默之后，又是一阵窸窣的声音，在之后，就又没有声音了。
　　也不知道顾野走没走，半响，纪无锦抬起头。一抬头，就看见了小道对面的大石头上正安静坐着的顾野，他背对着她，正看着湖面静静的发呆。
　　纪无锦下意识望那湖面也看去，夜深了，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四角方灯的微弱光芒在雨中坚持着。一盏一盏的鹅黄光芒映衬在湖中，那湖也变得有了几分暖意。但小雨戚戚的下个不停，一个接一个的小漩涡像在湖中开出黑色的花，一个个黑洞般的雨点将人的视线牢牢吸引，接着便彻底迷失其中。
　　雨一直下，两个人一直沉默着，不知不觉中，纪无锦的眼睛悄悄干了，打在脸上的雨水也仿佛没有那么冷了，看着顾野的背影，她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你看上去也不太好。”纪无锦突然开口，说出了自己心里此刻的感受。是的，顾野看上去比她还落寞，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的心情才会莫名的好起来，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她突变的语气让顾野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他诧异的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刚刚不是还在哭鼻子吗？
　　纪无锦莫名的白了他一眼，难过完还不让她心情改善了。
　　她依然在树下坐着，顾野在湖边的石头上，两个人隔着雨互相看着对方，心情都变得有些莫名。
　　“你刚刚在哭什么？”顾野忽然又问了刚才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我没哭，只是下雨了。”纪无锦狡辩道。
　　她堂而皇之的撒谎又让顾野有些错愕，很难得，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被她的奇怪言论所震惊了。
　　“你很喜欢撒谎。”
　　纪无锦没有否认，比起讨论这个问题，她比较关心顾野这个时候出来淋雨的原因。
　　“刚刚你不是还在屋里要死要活的么，怎么这个时候又能出来溜达了，你的夫人不管你了？”说到夫人这两个字时，她的语气中明显带上了某种讥讽。
　　顾野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对盼盼好像有些怨气。”
　　“你可真会绕开话题。”
　　“你可真不怕死。”
　　“天天提死不死的，不烦么，我听都听烦了。”纪无锦皱起眉头。
　　顾野也皱起眉头，
　　“你应该高兴你现在还只是听到这个字。”
　　“又不是没感受过。”纪无锦撇撇嘴，作为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死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顾野再一次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这个丫头总能说出一些奇怪的话语来，像是看淡了生死，又像是脑子真的有病一样。
　　他压下心中险些要翻涌而上的情绪，继而漠然的转过头，继续看向湖面。在今天这样的夜晚，他并不打算再和任何人争吵，哪怕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顾野不再理会她，纪无锦不想自讨无趣，也跟着安静下来。
　　时间过来很久很久，下了一个时辰的细雨却忽然下大了，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打在纪无锦身上时，她活生生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的抱住了双臂，转眼看见顾野却仍然雷打不动的坐在那石头上，她忽然又有些于心不忍。
　　刚刚她看见顾野的时候，他的脸色并不好看，连日的醉酒让他一张脸始终是惨白的，虽然比起前几日醉醺醺的样子，今天的他看上去算是正常，但是在这样情况下，淋雨显然对他是不会有好处的。
　　纪无锦站起来准备要走了，临走她出声叫了顾野，
　　“喂！”
　　顾野没有理她，她悻悻的跺了跺蹲麻了的脚，自顾的走上青石板小路，快步的往自己住的园子走去。
　　走到小路的尽头，她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回头只见浓重的雨幕中，顾野仍然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块石头上。
　　“喂，顾野！回去啦，别自虐啦！”她扬声大喊。
　　雨幕屏蔽了她的声音，顾野仍然没有理会她。
　　她原地跺了跺脚，真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但事实是，她气冲冲的重新冲回了那湖边。她伸手去拉顾野，顾野挣开她的手，她不依不挠的又狠狠的拽着他的衣袖往后一拉。这一回，一直坐如松的顾野却径直往地上倒去。
　　青紫的脸色预示着他的情况非常不好，他的嘴唇也变得惨白，笔直的倒在泥地里，他浑身都是滚烫的。
　　“顾野！”纪无锦大喊他的名字，却只换来顾野紧闭着双眼，在浑身湿淋淋的在雨中呓语。
　　“花无娇，你就是要这么折磨我，花无娇……”
　　正在用力想要拉他起来的纪无锦猛然愣住了，她死死的盯着地上的顾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急雨中，顾野像一个濒死的人，痛苦的躺在地上，他的脸上全是挣扎。骤降的雨滴打在他的身上，像一把把刀子，把他割得遍体鳞伤般让他痛苦不堪。
　　纪无锦狠狠的皱着眉头，雨滴铺满了她整张脸，该死的，还有她的眼睛，也全是雨水，让她的眼睛酸涩不堪。
　　“你说什么？”她偏执的站着，死死的盯着顾野。他嘴里刚刚吐出的话语，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花无娇，花无娇……”痛苦中的顾野面色挣扎，忽然，在某一个痛苦的极点，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混合着雨水和眼泪的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他，纪无锦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眼神拥有着动人心魄的熟悉感，以及刺痛感。
　　顾野眼中陡然燃气了熊熊的怒火，
　　“你看着我做什么，滚！”他讨厌这双眼睛，讨厌这一切像那个人的东西，她明明不是，她谁都不是！
　　纪无锦眨了眨眼睛，雨水便飞快的被挤出眼眶，滴答的落在脸上，地上。她像是没有听到顾野的恶言相向，也没有看到顾野莫名其妙升起的愤怒，她就是那么定定的看着他，一动不动。
　　顾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怒火没有让纪无锦滚开，于是他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自己走了。在弯弯扭扭的石板小路上，他消瘦的身影摇摇晃晃，暴雨不停的洗刷着他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顾野的背影，纪无锦心中陡然升腾起前所未有的难过，这样的难过甚至超过了顾野对她的死的无动于衷，这样的顾野，太可怜了。
　　是的，就是可怜。
　　“顾野！”纪无锦忽然大声喊出他的名字。
　　跌跌撞撞的顾野顿了顿步子，他缓缓的回过头，雨中他的眼神不复刚才的脆弱与愤怒，反而是冷到骨子里的冰寒。
　　“不要叫我的名字，再让我听到一次，立刻杀了你。”
　　说完，他继续头也不回的走了。
　　纪无锦呆呆的站在雨中，她从未感受过此刻的心情，五味陈杂也说不完她此时的感受。顾野忽然喊到她的名字时，她真的疑惑了，那个不止一次出现在顾野梦里，并且折磨得他死去火来的人，真的是她吗？是那个替他死去的花无娇吗？他真的，还一直记得她吗？
　　她站在雨中，直望着顾野的背影，他在路上跌倒了两次，又爬起来，直到顾野从小道的尽头消失，他彻底走出了她的视线。
　　雨越下越大，纪无锦的脚下却像灌了铅，再也没有力气提起。雨下了很久，很久，她却仿佛再感觉不到时间。她甚至张开了双臂，仰起头，迎接着这场突然起来的急雨。
　　这场雨来的这样急，一如那个名字的到来，突兀，却让人无暇防备的坠入了沉溺的漩涡。
　　呵，顾野，原来你真的还记得我。
　　倾盆的大雨下，那个空寂的湖畔，一个突然得到了某种信息的女人，无名的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