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皇甫嵩、朱儁、曹操三将,与汝南太守赵谦、陈国相骆俊、率领乡勇的佐军司马孙坚一并组成联军,在西华一县浴血奋战,虽付出伤亡近半的惨重代价,然天佑汉室,终于打败了汝南的黄巾军,斩杀其首领彭脱。”
恢弘的大殿下,太尉陈寔手持象牙笏,逸兴遄飞地向当朝天子禀告着战报:“黄巾余众再次北窜颍川,汉军连连追袭,又在豫州刺史王允的配合下,于阳翟城外将中原黄巾势力全面击溃。自此,颍川、陈国、汝南三郡已彻底平定。”
如此大捷的消息,对于满堂公卿来说,实在不啻天籁之音。毕竟,灾祸连连的大汉,太需要这样的消息振奋一下人心了。
可高坐龙椅上的刘宏却不怎么开心,甚至他面色还带上了一丝恼怒。随后,更是说出了一番令陈寔羞惭无比的话来:“黄巾贼众虽犯上作乱,但归根结底也是我大汉子民。中原大捷虽为好事,然毕竟屠戮了数万汉室百姓。此事在太尉眼中,难道还值得弹冠相庆不成?”
说完这话,刘宏心底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如此多的百姓,按照司马先生所言,都安安生生创造财富去。朕就算一年从他们身上抽取一千钱,这将近十万百姓就是一亿钱,相当于卖去十个三公职位的收入啊!
满朝公卿自然不知道刘宏心头正盘算这些,忽然听到这句话,所有人的表情就跟看到UFO从朝堂上飞过一般,那心被震撼得呼呼的: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吃错药了不成?……不对,若天子真因为吃错药才变得如此心怜苍生,那就请上天保佑陛下天天吃错药!臣愿为此而减寿十年,不,二十年!
尤其陈寔这位,想不到还能在自己半截儿身子躺在棺材的时候,看到汉室仁政大治的曙光,当即感动得那叫一个涕泪横流,扑腾一下就拜倒在了殿上,动情呼道:“陛下仁爱,苍生有幸啊!”
刘宏一听这话心里就腻歪了起来:什么叫我仁爱了,苍生就有幸了。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以前就不仁爱了,苍生都是在痛苦当中煎熬着过了这么些年的?
到了此刻,刘宏对于这次朝会已经没有半分兴趣了。但他又不能竭力安稳着自己的屁股,继续听着这枯燥无趣的战事。毕竟,司马先生说过,要想天下百姓都有钱,首要就是天下太平,暴乱造反这些事儿更是要全力镇压下去。天下越是早日太平下来,兴通商业之事才有条件得以施行。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让刘宏能够忍受下来的原因,就是他今日要为司马先生讨来一个名分。昨日他听闻了司马先生那番宏论后,越想越觉得司马先生乃当今不世出的奇才,是一个能源源不断创造财富的移动机器。为了大汉日后的安康富足,更为了自己的未来,他必须将司马先生给留下来。
昨日他虽然极力想拍板让司马先生留下来,但司马先生却百般不愿。刘宏并不清楚其中原因,但他也明白,这些高人隐士一般就这幅德行,越是有本事儿的人,就越公车征辟不就,沽名钓誉。
最后,两人谈至激动处,刘宏气得快想令人将这先生拖出去砍了脑袋的时候,他才听到了司马健不肯任职的真正原因:他毕竟年少,资历又浅,若入了朝堂恐被那些公卿大臣耻笑。只要陛下能令满朝公卿信服,他便愿为大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原来司马先生不是沽名钓誉,反而是怕自己因为提拔他而蒙羞啊!
多么无私的一位好臣子,多么为朕着想的好人啊!
刘宏一想到昨日司马先生涕泪横流的真诚,满心就不由升起了一丝暖流,感觉自己一生能得到这样一位纯臣,真是一辈子修来的福气。并且,司马先生还是那么出口成章的高人,你听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话多么令人感动啊!
一想到这里,刘宏的鼻头就有些泛酸。他暗下决心,要为司马先生争取出一个堂堂正正的的名分来。正好此时朝臣们又谈论了封赏朝廷后进之才曹操、孙坚之事,刘宏见缝插针开口说道:“曹操、孙坚二人的确有勇有谋,为汉效命。然此番征讨黄巾,还有一人居功甚伟,此人虽籍籍无名,却乃一心为大汉,其心清洁如明月,为何不见诸公提及?”
“敢问陛下,您口中之人,莫非乃昨日入宫的司马健?”陈寔一听刘宏这话,脸色忽然变得很是纠结,甚至,还隐隐有种说不出的郁闷和气愤。
昨日午时后,他才见到了司马健,而当他刚要叮嘱入宫之事时,司马健竟告诉自己他刚从宫中回来!——这小子,竟然自大到不听自己的告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宫!
而当陈寔详细询问了司马健在宫中跟陛下谈论了什么后,那胡子都差点被气得脱落了。这家伙明知道当今天子视财如命,竟还大谈特谈什么兴通商业之事!
重农抑商、尽地力之教,乃春秋战国就流传下来的圣典古训。兴什么狗屁商业,那等低污俗事,一旦流毒天下,必将祸乱人心,使得汉室大乱。如此乱国伤民之策,这小子竟敢堂而皇之地去谄媚奉承当今天子,着实可恨!
若是此事没有发生,陈寔倒真想让司马健步入朝堂。因为他觉得司马健身上虽然有着不少他看不过眼的地方,但这人毕竟圆滑机警,尤其随机应变、左右逢源之能更几乎无人能出其右,还算个可造之人,只要经由他们打磨一番,也未尝不是大汉柱石。
可此事一出,陈寔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让司马健入朝堂。因为他听得出,司马健想兴盛商业一事,可不只是奉承天子那么简单,而是他真的就有这等想法。这从他不务正业开什么镖局一事儿上就看得出,而这样一位不知轻重、将社稷当做游戏之人再扔给懒谋乱断的天子,那对汉室苍生而言,该是怎样的一场灾难?
由此,听闻刘宏特意提及此事,陈寔鼻孔一哼,斜着眼就说出了一句话来:“陛下可知贾谊之事乎?”
贾谊是西汉初雒阳人,由于当过长沙王太傅,故世称贾太傅,贾生,贾长沙。他是汉朝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政论家。其政论文《过秦论》、《论积贮疏》、《治安策》等,在历史上有很高的地位。而在这些后辈的人眼中,更是标杆一样的神级人物。
这并不是玩笑,前世一些人对于明星偶像,也奉为‘男神’、‘女神’,但汉代人不流行这个。可追风的疯狂却一点都比前世人差,对于这些文学、政论家,他们一向奉为圭臬。你要是敢公开质疑偶像的论文,这些粉丝们分分钟灭你全家。
是的,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而是真正实施的那种——学术歧见,甚于父仇,在汉代可是屡见不鲜。为此发动一场政变、一场战争,那都不算什么事儿。
而陈寔这时道出贾谊之名,其实有两个暗寓。一是贾谊就写过《论积贮疏》一文,指出当时社会上出现的‘背本趋末’,也就是弃农经商以及‘淫侈之风,日日以长’的现象流毒天下,主张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发展农业生产,加强粮食贮备,预防饥荒,以达到安百姓治天下的目的。
这就是在提醒刘宏,先人早就有过明断,兴通商业一事祸国乱民,万不可取。
而另一个暗寓,是指贾谊与汉文帝一事。当初汉文帝召贾谊于宣室殿策问,但汉文帝并没有向贾谊问什么天下要事,反而问了一些鬼神这等虚诞的话题。此事自然成了后人讥讽统治者不心怀苍生的反面教材,唐朝诗人李商隐就曾写了一首绝句来抨击汉文帝:“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陈寔搬出贾谊,其实就是在讥讽刘宏不务正业,没天子志向。
但很可惜,刘宏听了陈寔这话后,当即喜笑颜开,对着陈寔开心说道:“陈太尉,你可是在说司马先生之才,可比贾太傅?嗯……朕也是这么感觉的。”
陈寔那老迈的身子蓦然一颤,原本揪着胡须的手猛地一拉,真的气得胡子都脱落了……
第112章朝堂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