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平静,不言不笑,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儿臣本以为母后是赞同的,才会任由儿臣这样做。如今才来这么说,母后,恐怕已经晚了。既然二弟受宠,儿臣若不下手,日后可有活命的机会?”
他说。
这话就像一块石头,丢进海里,激起漫漫波澜。“假设往后登基的人是他,母后,那我应该如何自处?”
皇后望着他。像是忽然发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忽然变得这样陌生。就过了几年而已,他居然就已经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她摇摇头,“这么说来,竟是我的错了?”
她苦笑。她养了他这么久,尽心尽力教导他,却不知他已经到了杀人不眨眼的地步,只要有一块挡箭牌,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一切都只为了皇位。展舒煜却是不做声。在他看来,这很合理,皇宫之中尔虞我诈,如今他这么做,也不算多么过分,先下手为强,他只愿意做那个强者。
殿中寂静良久。屋中的宫人如同泥胎木偶,听不见这两母子的谈话。
人言宫墙冷,冷的并非那雕梁画栋,而是人心。这是一个很冷漠的地方,它为了皇权而存在,尽皆堆砌雕饰之能,妄图用人手绘画出一片繁华美丽风景,却依旧难掩其冰冷本质。而走在里头久了,自然也就忘却,何谓人心温暖。
展舒煜很懂得——当展舒修凯旋归来之时,他只能站在一边做那个陪衬,所有人都在奉承他,却浑然忘却,他展舒煜,才是真正的嫡长子。被冷落的感受,他不会忘。
最终,皇后在这沉默中败下来。
她垂下眼,嘴角勾起淡漠的笑,似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而她心中感受,难以言喻。她从来都是个温婉可人的女子,陪着夫君到宫中,她尤记得当年陪着他夺嫡,最终成为皇后的体验。她不是一个能拿得住主意的人,即使遇到过这样让人为难的事情,她总也有人可以问,有人可以找。
但十多年过去,她的夫君,如今的皇帝,早已与她同床异梦;而她的儿子,最终竟然被她教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而现在大约是报应,终于轮到她的子女,参与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
她道:“那你打算如何?”
但凡她开口,就是已经下了决定。既然是她的子女,那她总要帮着他,即使他是要做那与虎谋皮的事情,她总也能一点点的将他劝回来吧?——她想。但她见到的是。展舒煜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并不是赞赏,也并非愉悦,而是他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
“母后,你累了,先歇息吧。”他低声说。“儿臣自有主张。”
夜色渐深,他踏出凤栖宫门披上斗篷,抬头望了一眼高洁的弦月。对这世间的绝大部分人而言,皇位二字,都是那样遥不可及,就如同这月亮一般。但是总有一日,他会将它踩在脚下,成为唯一的,被所有人看着的王。
庄宛宁说的没有错,他想要的是皇位,他不会将它让给任何人。
包括,展舒修。
他慢慢往外走去。夜色已深,展舒煜身后跟着的随从不多,他走着走着,忽然就走到了那个凉亭。皇城自然是大的,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它有多大,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皇子有自己的宫宇,离凤栖宫很近,但他却不想回去。
他走进凉亭,随后坐下来。
当日遇见庄宛宁并非意外,他本来就想借着凤玉,看能找到什么人来。但却不曾想到,他遇见的居然会是国公府的大小姐。银楼之事,不传姓名,他日后派人去查,却就马上查到了。但在这里遇见她,确实是他不曾想到的事情。
这个少女很特别——至少他从来没想过,她居然会那么回答他。展舒煜唯一不曾告诉母亲的事情,大约就是他想要借着庄宛宁的手,搭上展舒修身边。在他们这些男人眼中,女子重情,容易被控制,只要做出一副爱她的样子,再哄骗两句,就定然会上当。
但她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展舒煜轻笑。
他笑起来其实也是好看的,尽管带了一丝病弱的抑郁之色,反而添了几分不知名气质,难以言喻,有种病弱之美。这么些年来,他几次重病,人人都以为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甚至骗过了自己的母后。
望着凉亭,他就想起了庄宛宁。
那个少女拒绝于她,与旁人完全不同——其实男人就是这样,她越拒绝于他,他就越是兴奋。在他们眼中,爱情真的是一场游戏,当心上人对他们露出一个笑容时候,他们就觉得自己又过了一关;而当情人愿意嫁给他时,那就等于他已经过了五关斩了六将,一切于他再无关联了。
挑战性才是他们眼里的主旋律。
他咳嗽一声,心中反而并不觉得庄宛宁与展舒修在一起是什么坏事,在他眼里,那等于在这场名为爱情的局中多了一名对手,反而令他更感兴奋。就在这时候,身后有声音响起:“殿下,该回宫了。”
是一把陌生的女声。
展舒煜记性不坏,皇室里遗传下来的血脉到底还是有几分优点,他立刻想起来,这是那个名为翎玉的宫女。他没有回头,只是一个字:“走。”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他甚至不曾询问她为何会来,对于这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女子,他一向没什么兴趣。
翎玉却没有走。
她道:“是皇后娘娘命奴婢跟来。”
展舒煜没有耐性,“所以你是听她的话,还是听本皇子的?”
翎玉却不走。她道:“奴婢不知,原来殿下是如此不讲理的人。”
这时候展舒煜才回过头来。他脸上没有笑意,一脸平静,但却平静得像海啸前夕,有些吓人。他看到翎玉站在那里,随后一巴掌打了下去。翎玉跌了一下,才堪堪站住,指印在她脸上慢慢浮出,白皙娇嫩皮肤上的痕迹,暴虐而带了几分活色生香的味道。
但她依然表情平静,并不多讲什么。——在宫中素来是这样的,阶级层次之分,宫女之流,注定沦为玩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好运气,投胎到公侯之家做个嫡出大小姐。
它一直存在,无人说它残忍。
展舒煜见大打了她一掌,她依然没有反应,顿觉失去兴趣,于是转身就走。翎玉一句话都没有讲,只是继续跟在展舒煜身后,服从着皇后的命令。
第六十九章 不苟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