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吉了
剑南巨家,蓄一婢,貌美而黠。主人颇宠之,不使与群婢伍。时某太守,
将致仕。以一秦吉了相赠,绝巧慧,能作人言。主因命婢司其饮啄,此外无
余事也。一日,婢饲鸟。鸟忽言曰:“姊哺我,当得一好姊夫。”婢羞,扑
之以扇。鸟亦不惊。自是鸟有所语,婢或戏而答之,或笑而詈之,习以为常。
婢亦不甚介意。盖婢独居一室,鸟即悬其闼,喁喁小窗,俨然伴侣。人亦莫
得问焉。
又一日,婢浴于室。忽闻鸟语曰:“姊故好身体!”婢大恚,白身往扑
之。适鸟亦新浴,因驯,未闭其笼,竟振羽而出,绕屋周匝,婢捉之倍亟。
鸟忽洞穿窗纸,翱翔而去。婢遂仓皇无措,深惧主责,顿生狡狯。著衣后,
即移宠于檐下,径诣主前泣诉曰:“婢子偶不谨,闭户澡身,不意为人所中
伤,竟放鸟去,情甘罪责,死无怨。”主人素怜婢,且悉众有妒心,果不究
典守,而反究他人。其计亦谲矣。既而莫得其主名,亦姑置之。
旬日后,婢奉主母命,往省同邑梁孺人。其子名绪,犹未婚,方昼读于
斋中,俄有鸟飞集其案,作人语曰:“为君觅一佳配,盍往视诸。”绪惊而
谛观,则一秦吉了,因释卷而逐之。鸟飞甚缓,甫出院门,见有二八妖环,
青衣红裙,冉冉自外入。鸟忽失所在。绪睨女貌,美丽不群,乃托故,尾之
以行。直入室内,与母絮絮话言,始悉为某巨家婢,而姿容态度,娴雅动人。
婢见少年郎,亦时时顾之,两情颇眷恋,但不能通片语。
良久,婢自归。既覆主命,言旋其室。空笼故在床侧,瞥见前鸟,暝目
拳足憩息其上。大喜,如获拱璧。将执之,复置诸樊。鸟大噪曰:“予为姊
奔波几殆,幸得好姻缘,何犹欲以此困我耶?”婢奇其言,诘之。鸟一一缅
述。婢顿悟,遽敛其手。鸟亦不飞,止于榻上,谓婢曰:“予虽不能如昆仑,
出姊于重垣之外,然姊之心事,非予莫与之传,姊果有意乎?”婢缅腆不答,
鸟作笑声曰:“女儿之态,固如是。虑有人来,予且去。”言已,振翮而飞,
旋不见。婢因慕绪之丰采,且耻为画屏姬,反侧中宵,不能自主。
明日,鸟瞷无人,又复爰止,婢招之即下。因言曰:“主人甚爱予,必
不忍以珠弹雀,况梁生青年才俊,纵慕少艾,讵屑以婢妾充好逑!费子苦心,
恐事不谐,可奈何?”鸟解所言,两翼旋作,至夕始还。乘昏覆婢曰:“梁
生之情,见乎词矣!”因诵其所吟曰:“不妨团扇白,祗喜玉颜红;倘遂乘
鸾愿,终应跨凤同,”婢闻而心喜,遂以意授鸟。侵晨,复纵之去。乃绪在
萧斋,日夜注念于婢。朝起仰视翔禽,颇似畴昔之鸟,因戏曰:“卿能语我
可人乎?当为汝立传。俾与苏武之雁并传。”语未已,鸟忽垂翅而下。集于
粉垣,与绪对语,致婢相思之意,并所虑之深。绪大悦,因诘:“婢知书否?”
鸟答曰:“颇识之。”绪即立草数行,备叙渴衷,兼矢永好。缄封而置之地,
鸟即下而衔之。径飞去。绪益骇,叹其奇。
乃自此数日,不再见鸟,而婢之音耗顿绝。正怅望间,忽传巨家有婢死,
既已稿葬。绪心动,疑而询之,果即意中所属者,大恸几失声,而亦莫解其
故。殊不知鸟衔笺去,婢见之,愧不能书,乃撤玉瑱一事,畀鸟覆之,并告
以父母所在,浼去物色之,啖以重金,则蛾眉不难续,鸾俦可立效矣。鸟唯
唯,衔之高飞,至中途,突遭恶少,试以弹丸,中其颊,鸟遂殒越,身命俱
捐。居无何,而婢之祸作。初,巨家以色宠婢,将以列之小星。婢颇不愿,
退有后言。迨婢以失鸟之故,嫁祸于人,虽未遭箠楚之威,而同列者,靡不
侧目,且虑其专房恃宠,行将长舌为灾,遂群起而攻。闻其在室与鸟言,夜
半不辍,乃诬与人有私,播之主耳。主闻之,甚怀醋意,搜诸室内,得绪书,
益为勃然,毒加考讯,婢以事涉荒唐,无能自明,遍体疮痍,奄奄待毙。主
亦不待其死,生纳诸棺,命仆瘗之野。
此婢之绝命本末,在绪亦未深知。惟有怆怀埋玉,坐而伤神,不禁隐几
而卧。忽梦一女子,羽衣蹁跹,直前敛衽,曰:“妾即秦吉了也,与某家姊
本同类,渠以善行,得以转轮为人。妾与之邂逅复聚,虑其辱于庸夫,敬以
先容于君子,不意妾半途折翼,致姊竟遭烁金,负屈重泉,良堪扼腕。虽然,
幸有生机,非君孰与援手?”绪梦中大喜,起而询之。女子戟手一指,曰:
“郊行百步,薛涛坟固不远也。”顿扑地化为孤鹤,凌空而上。
绪惊寤,即命仆马,访诸邑外。偶忆北堡村名,似合隐语,径诣之。果
得婢之葬处,而未敢遽开。假村中一席地,至夜,以利啖仆,同往启之。所
瘗故不甚深,及棺静伺,似闻呼吸之声。亟破之,婢果复活。绪遂惊喜如狂。
左近在尼庵,卑礼叩之,缅陈其故。尼亦乐于为善,慨然许之,相与扶婢出
穴。绪亲负之以行,寄养阉中,资以薪水,然后归。
月余,婢竟光彩如初。绪乃浼尼为撮合山,托言贫家之女,力白于其母。
母往视之,虽一面之识,颇能记忆。婢因泣诉其情。母素爱子,不违其意’
径为之迎娶于家;且因婢故,不与巨家通。巨家亦以婢故,杜绝往来。婢之
踪迹因以秘。惟绪念秦吉了之德,遇有捕获者,必市而纵之。人咸疑讶,至
巨家中落,尼乃泄其春光。说者遂得梗概如右。
(《莹窗异草》)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