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古代狭义小说选>第3章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
  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
  古来论交情至厚,莫如管鲍。管是管夷吾,鲍是鲍叔牙。他两个同为商
  贾,得利均分。时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为贪,知其贫也。后来管夷吾
  被囚,叔牙脱之,荐为齐相。这样朋友,才是个真正相知。这相知有几样名
  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
  音:总来叫做相知。今日听在下说一椿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们,要听者,
  洗耳而听;不要听者,各随尊便。正是: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
  话说春秋战国时,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国郢都人氏,即今
  湖广荆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虽楚人,官星却落于晋国。仕至上大夫之位。
  因奉晋主之命,来楚国修聘。伯牙讨这个差使,一来,是个大才,不辱君命;
  二来,就便省视乡里,一举两得。当时从陆路至于郢都。朝见了楚王,致了
  晋主之命。楚王设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
  看坟墓,会一会亲友。然虽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迟留。公事已
  毕,拜辞楚王。楚王赠以黄金彩缎,高车驷马。伯牙离楚一十二年,思想故
  国江山之胜,欲得恣情观览,要打从水路大宽转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
  不幸有犬马之疾,不胜车马驰骤。乞假臣舟楫,以便医药。”楚王准奏。命
  水师拨大船二只,一正一副。正船单坐晋国来使,副船安顿仆从行李。都是
  兰桡书桨,锦帐高帆,甚是齐整。君臣直送至江头而别。
  只因览胜探奇,不顾山遥水远。
  伯牙是个风流才子。那江山之胜,正投其怀。张一片风帆,凌千层碧浪,
  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汉阳江口。时当八月十五日,中
  秋之夜。偶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泊于山崖之下。不多时,
  风恬浪静,雨止云开,现出一轮明月。那雨后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舱
  中,独坐无聊。命童子焚香炉内,“待我抚琴一操。以遣情怀。”童子焚香
  罢,捧琴囊置于案间。伯牙开囊取琴,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曲犹未终,指
  下“刮喇”的一声响,那琴弦绝了一根。伯牙大惊,叫童子去问船头:“这
  住船所在是甚么去处?”船头答道:“偶因风雨,停泊于山脚之下,虽然有
  些草树,并无人家。”伯牙惊讶,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庄,或有
  聪明好学之人,盗听吾琴,所以琴声忽变,有弦断之异。这荒山下,那得有
  听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不然,或是贼盗,伺候更
  深,登舟动我财物。”叫左右:“与我上崖搜检一番。不在柳阴深处,定在
  芦苇丛中。”左右领命,唤齐众人,正欲搭跳上崖。忽听崖上有人答应道:
  “舟中大人,不必见疑。小子并非奸盗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归晚,值骤
  雨狂风,雨具不能遮蔽,潜身岩畔。闻君雅操,少住听琴。”伯牙大笑道:
  “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称‘听琴’二字!此言未知真伪,我也不计较了。左
  右的,叫他去罢。”那人不去,在崖上高声说道:“大人出言谬矣!岂不闻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负山野中
  没有听琴之人,这夜静更深,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伯牙见他出言
  不俗,或者真是个听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啰唣,走近舱门,回嗔
  作喜的问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听琴,站立多时,可知道我适才所弹何
  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却也不来听琴了。方才大人所弹,乃孔仲尼
  叹颜回,谱入琴声。其词云:‘可惜颜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
  巷箪瓢乐,’——到这一句,就绝了琴弦,不曾抚出第四句来。小子也还记
  得:‘留得贤名万古扬’。”
  伯牙闻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窵远,难以回答。”命左右:
  “掌跳,看扶手,请那位先生登舟细讲。”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个
  樵夫。头戴箬笠,身披草衣,手持尖担,腰插板斧,脚踏芒鞋。手下人那知
  言谈好歹,见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舱去,见我老爷叩头。
  问你甚么言语,小心答应。官尊着哩。”樵夫却是个有意思的道:“列位不
  须粗鲁,待我解衣相见。”除了斗笠,头上是青布包巾;脱了蓑衣,身上是
  蓝布衫儿;搭膊拴腰,露出布裩下截。那时不慌不忙,将蓑衣、斗笠、尖担、
  板斧,俱安放舱门之外。脱下芒鞋,■去泥水,重复穿上,步入舱来。官舱
  内公座上灯烛辉煌。樵夫长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礼了。”俞伯牙是晋
  国大臣,眼界中那有两接的布衣。下来还礼,恐失了官体,既请下船,又不
  好叱他回去。伯牙没奈何,微微举手道:“贤友免礼罢。”叫童子看坐。童
  子取一张杌坐儿置于下席。伯牙全无客礼,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
  “你我”之称,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谦让,俨然坐下。伯牙见他不告而坐,
  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问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时,怪而问之:
  “适才崖上听琴的,就是你么?”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问
  你,既来听琴,必知琴之出处。此琴何人所造?抚琴有甚好处?”正问之时,
  船头来禀话,风色顺了,月明如画,可以开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
  “承大人下问。小子若讲话絮烦,恐担误顺风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
  不知琴理。若讲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况行路之迟速乎!”樵夫
  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谈。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
  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氏
  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
  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
  太清,以其过轻而发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发之;取中
  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
  候之数。取起阴乾,选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砍成乐器。此乃瑶池之
  乐,故名‘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
  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
  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
  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
  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羑里,弟子伯邑考,添
  弦一根,清幽哀愁,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
  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
  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
  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何为七不弹?
  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
  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
  不遇知音者不弹。
  何为八绝?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
  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伯牙听见他对答如流,犹恐是记问
  之学。又想道:“就是记问之学,也亏他了。我再试他一试。”此时已不似
  在先“你我”之称了。又问道:“足下既知乐理,当时孔仲尼鼓琴于室中,
  颜回自外入。闻琴中有幽沉之声,疑有贪杀之意。怪而问之。仲尼曰:‘吾
  适鼓琴,见猫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贪杀之意,遂露于丝桐。’
  始知圣门音乐之理,入于微妙。假如下官抚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
  知之否?”樵夫道:“毛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试抚弄一过,
  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时,大人休得见罪。”伯牙将断弦重整,沉思半晌。
  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樵夫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伯牙不答。又凝神一会,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樵夫又赞道:“美哉汤
  汤乎!志在流水!”只两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惊,推琴而起,与子
  期施宾主之礼。连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岂不
  误了天下贤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钟,名徽,贱字
  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钟子期先生。”子期转问:“大人高姓,荣任何
  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晋朝,因修聘上国而来。”子期道:“原
  来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点茶,茶罢,
  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话,休嫌简亵。”子期称“不敢”。
  童子取过瑶琴,二人入席饮酒。伯牙开言又问:“先生声口是楚人了,但不
  知尊居何处?”子期道:“离此不远,地名马安山集贤村,便是荒居。”伯
  牙点头道:“好个集贤村!”又问:“道艺何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
  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僭言,似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
  取功名,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乃賷志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
  窃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实不相瞒,舍间上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
  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之馀年。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
  伯牙道:“如此大孝,一发难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子期宠辱无惊,
  伯牙愈加爱重。又问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虚度二十有七。”伯牙
  道:“下官年长一旬。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相称,不负知音契友。”子
  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公,钟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扳?有辱
  俯就!”伯牙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贤结
  契,实乃生平之万幸。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
  重添炉火,再爇名香,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
  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拜罢,复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让伯牙上坐。伯牙
  从其言。换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称,彼此谈心叙话。正是:
  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备
  开船。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把子期之手叹道:“贤弟,
  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子期一
  饮而尽。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馀情不尽,
  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从。怎奈二
  亲年老,‘父母在,不远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过
  二亲,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这就是‘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
  敢轻诺而寡信。许于贤兄,就当践约。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
  悬望于数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
  也罢,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子期道:“仁兄明岁何时到此?小弟好伺候
  尊驾。”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贤弟,
  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若过了中旬,迟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
  君子。”叫童子:“分付记室将钟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登写在日记
  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拱候,不
  敢有误。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伯牙道:“贤弟且住。”命童子取黄金
  二笏,不用封贴,双手捧定,道:“贤弟,些须薄礼,权为二位尊人甘旨之
  费。斯文骨肉,勿得嫌轻。”子期不敢谦让,即时收下,再拜告别,含泪出
  舱,取尖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搭扶手上崖。怕牙直送至船
  头,各各洒泪而别。
  不题子期回家之事。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
  心心悒怏,想念知音。又行了几日,舍舟登岸。经过之地,知是晋国上大夫,
  不敢轻慢,安排车马相送。直至晋阳,回复了晋主,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伯牙心怀子期,无日忘之。想着
  中秋节近,奏过晋主,给假还乡。晋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装,仍打大宽转,
  从水路而行。下船之后,分付水手,但是湾泊所在,就来通报地名。事有偶
  然,刚刚八月十五夜,水手禀复,此去马安山不远。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泊
  船相会子期之处。分付水手,将船湾泊,水底抛锚,崖边钉橛。其夜晴明,
  船舱内一线月光,射进朱帘。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
  上,仰观斗柄。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白昼。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雨
  止月明。今夜重来,又值良夜。他约定江边相候,如何全无踪影?莫非爽信!
  又等了一会,想道:“我理会得了。江边来往船只颇多。我今日所驾的,不
  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认得。去岁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今夜仍将瑶
  琴抚弄一曲。吾弟闻之,必来相见。”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头,焚香设座。
  伯牙开囊,调弦转轸,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声音。伯牙停琴不操。“呀!
  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必遭忧在家。去岁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丧,必是母亡,
  他为人至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礼于亲,所以不来也。来日天
  明,我亲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舱就寝。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
  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起来梳洗整衣,巾帻便
  服,止命一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倘吾弟居丧,可为赙礼。”
  踹跳登崖,迤逦望马安山而行,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
  道“老爷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
  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
  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
  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伯
  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篮轻轻放下,双手举藤
  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伯牙道:“请问两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
  村去的?”老者道:“那两头路,就是两个集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
  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
  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个集贤村去?”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
  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相会之日,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
  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伯牙却才沈吟。那老者道:“先生这等吟想,
  一定那说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处抓寻了。”伯牙道:
  “便是。”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大抵都是隐遁避世
  之辈。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这
  些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之友,
  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伯牙道:“学生要往钟家庄去。”老者道:
  “先生到钟家庄,要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老者闻“子期”二
  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簌掉下泪来,不觉大声哭道:“子期钟徽,乃吾儿
  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进论之间,意气相
  投。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
  暮则诵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伯牙闻言,
  五内崩裂,泪如涌泉,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钟公惊悸,含泪
  搀扶,回顾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
  爷。”钟公道:“元来是吾儿好友。”扶起伯牙甦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
  痰涎,双手捶胸,恸哭不已。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
  知已为泉下之鬼!你有才无寿了!”钟公拭泪相劝。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钟
  公施礼。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
  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痤郊外了?”钟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
  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语嘱付道:‘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
  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欲践前言耳。’
  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儿钟徽之
  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遇!”
  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钟
  公策杖上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复进谷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
  伯牙整衣下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
  别矣!”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问行的
  住的,远的近的,哭声悲切,都来物色。知是朝中大臣来祭钟子期,廻绕坟
  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无以为情。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
  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操。那些看者,闻琴韵铿
  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令郎贤弟,悲不已,众
  人为何而笑?”钟公道:“乡野之人,不知音律。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故
  此长笑。”伯牙道:“原来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钟公道:“老夫幼
  年也颇习。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就是下官
  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钟公道:“老夫愿
  闻。”伯牙诵云:
  忆昔去年春,江旁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
  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羲,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
  琴为君死!
  伯牙于衣■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
  摔,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钟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琴?”
  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钟公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
  贤村,还是下集贤村?”钟公道:“荒居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
  又问他怎的?”伯牙道:“下官伤感在心,不敢随老伯登堂了。随身带得有
  黄金十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那一半买几亩祭田,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
  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那时却到上集贤村,迎接老伯与老伯母同
  到寒家,以尽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为外人相嫌。”
  说罢,命小僮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钟公,哭拜于地。钟公感泣答拜,盘桓半
  晌而别。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后人有诗赞云:
  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警世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