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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碧玉箫

  因一夜,夫人命侍儿往映雪房中取针。侍儿回报曰:“小姐不在房中了。”夫人猛然想起,亟潜出小门,伺察园林。忽闻隔花有笑语声。夫人偷近窥之,见映雪与李生,坐于木兰花间,白石片上。比肩谈笑。夫人怒,突出逐之。生大惊,奔出园林,逾墙回去。夫人叱映雪回房。指而责曰:“汝这贱人,素读诗书,深娴女诫。谓必知保身守礼,以敦内化之风。怎么竟勾引匪人。夜半私谐,恣其调笑。今既败露,何以自安。倘这些声息传扬,将必辱家门。羞闺阃,败名辱节。一念之错,贻累终身。其所关岂细故耶!”映雪跪诉曰:“保身守礼,儿非不知。因偶爱李郎学问渊涵,识见广博,才全德备,冠冕一时。故特略内外之嫌,而叙朋友之谊。相识以后,形体俱忘。诚知有声气之交,而昧其莺花之乐者也。至于西厢待月之事,实实无之。母亲休要冤没了。”夫人摇头曰:“咦,花前月下,烈火干柴,其能不燃否。”映雪曰:“母亲何徒以常情诬人,孩儿此心,可对天日。”夫人叱曰:“天日那管此事。”于是拂袖回房,口口怨恨李秀才不已。因喝紫英曰:“汝可把出园门儿,关锁坚牢。自后不论何人,不许出入。”即日拟成呈状,亲自控告县官。映雪长跪,哭求夫人息怒,不听。映雪知不可挽,回房拥被而卧。尽日痛哭,血泪俱鲜。碧莲泣谓曰:“事已至此,徒哭何为。不如出一良谋,与李郎相约,以图异日之计。若徒啼啼哭哭,则今日哭过明日,今年哭过明年。伤有限之神,而处无济之事。恐小姐终无了期也。”映雪长吁曰:“汝言甚是,但母亲关防甚严,从何通个消息。”碧莲曰:“房后短垣,架梯可逾。乞小姐嘱咐小婢,决能达知,李郎断不失望。”映雪曰:“恐母亲觉之,奈何。”碧莲曰:“倘得小姐事成,虽把我碧莲鼎烹斧劈亦甘心矣。”映雪握其手曰:“阿妹抱义衔忠,异日事成,誓不忘也。”于是滴泪和墨,修书。嘱咐碧莲,且教小心仔细。并取下碧玉箫,托碧莲赠生。碧莲纳书于襟,藏箫于袖。伺察而出,幸此时更阑月落,人声寂然。遂放心取梯逾垣,穿过园里,亦从槐花根攀枝傍干跳过黄家。
  潜至迎月堂,遥见一幅花窗,灯火明彻。碧莲步近窗纸,拔金簪刺破窥之。见李生短叹长吁,对灯兀坐。碧莲低声曰:“郎君可怜呵。”生惊起曰:“汝何人?”莲答曰:“小婢碧莲也。奉小姐之命夤夜传书,与君一诀。”生曰:“昨夜之事云何?”碧莲叹曰:“夫人怨君入髓,今已控告入官。祸患临身,将不远矣。”生听了,长吁数声,泣下曰:“小生死不足惜,可惜小姐为生衔冤饮恨耳。”因索来书观之,莲将书与箫一并传入。生拆书于灯下看曰:薄命妾梅映雪,端肃再拜。奉书于尊婿君李兄席下。甫亲芝宇,获订兰交。讲史谈经,多聆教益。斯诚遭逢所至幸,而亦身世所远期也。然道谊固堪以共证,心迹亦可以反观。或嘲风月以怡情,或笑莺花而遣兴。要皆以志同气合,化男女于朋友之间。此吾等畴昔存心,有可对天地鬼神,而罔生愧色者也。昨因与君月下论文,为家慈所觉。诬以奸慝,讼之于官。必欲致吾等于死地,而后快。呜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遭厄于九死一生之数,不亦冤哉。妾闻忠臣为国而亡,贞女为夫而死。妾惟婉容曲意,以挽亲心。幸而见从,则固吾等之福也。如其不然,何难以三尺红绫,终报郎君于地下。今世不谐,期于来世。来世不谐,期于三世。三世不谐,期于百千万世。生不结衾之好,死当成魂魄之缘。断不愿有始无终,贻吾等无穷之恨也。君其放心待之,伏愿郎君努力加餐,千珍万重。勿以妾故伤体,使妾忧上添忧也。外付玉箫一管,谨以奉君。此妾所珍玩之资,见玉箫不啻见妾矣。楮短情长,墨泪俱竭。惟郎君谅之!生看毕,抚书涕泣。谓碧莲曰:“肝肠俱裂,不能答矣。汝可代我上复小姐,说小生喉头之一寸气,心头之一点血,尽属小姐一人。此事不谐,吾不独生矣。”碧莲应诺,且曰:“郎君放心,千万保重。小姐必有主见,决不致辜负终身也。”生叹曰:“身罹法网,生死难期。恐终相见于地下耳。”说讫,又抚碧玉箫而泣。碧莲挥泪曰:“嫌疑之地,不可久留。妾告退了。”生曰:“小生有微物在此,谨奉小姐妆前。伏乞垂收,以为异日相见之券。”遂取出一沉香扇,交付碧莲。莲接过,叮咛而出。依旧路潜回,将李生语言告知映雪。并以所赠沉香扇呈进。映雪展扇对灯观之,不觉愁锁双蛾,香泪纷下。含愁抱恨,至晓不眠。因勉强临笺,题数词以写怨。
  人如月,圆还缺。春风吹散成离别。倚帘栊,盼墙东。海誓山盟,往事皆空。忡忡。心如铁,坚还结。殷勤不见檀郎诀。抱孤衷,对花丛。血泪偷弹,着叶成红。浓浓。
  ——调寄《惜分钗》
  林下鹃啼,花间鸟奏。声声诉得愁眉皱。伤春无计奈春何,愁容暗比梅花瘦。梦逐清宵,魂离白昼。泪痕滴落鞋儿透。柔肠寸断倩谁怜,鸳鸯空对无心绣。
  ——调寄《踏莎行》
  绿纱窗外听鸣鸠,声入心头,怨动心头。玉箫声断凤凰楼,朝也含愁,暮也含愁。花墙相隔抵三洲,碧泪交流,素涕交流。为谁憔悴为谁忧,情系千秋,恨结千秋。
  ——调寄《一剪梅》
  越数日,范夫人又拟抵官复呈。映雪泣跪恳求曰:“母亲冰鉴为心,何不察察若此。儿等因一时错爱,偶与论文,实无半点私心。何遽速我讼狱,乞母亲开些生路。”言未毕,夫人怒曰:“汝等不知几番来往,怎说偶与论文。既要论文,亦尽有女流之辈,怎又与男子私谈呢。若不执法,决不干休。”映雪哭曰:“母亲真欲成讼,儿请就死娘前。宁受不孝之名,勿蒙不节之辱。”夫人曰:“吾讼即讼,只欲速那李畜生于死也。决不累及吾儿。”映雪曰:“李郎若死,儿岂独生。乞母亲怜儿一点苦心,俾与李郎偕老,庶可无事。”夫人曰:“世上尽多富贵子弟,何必要此孟浪畜生。这畜生不死,吾决不休也。”映雪散发滴血以谏,夫人坚意不从。
  其时吴江县知县,乃湖广长沙府人,姓董名隆。虽由科举出身,却甚贪酷不轨。前次范夫人所讼李生之状,尚存而未发。至是夫人,复具一呈。并具白金二百两,私纳之。乞其速行法纪。董隆大悦,随即出票,拘拿李生。李生大惊,黄翁闻知此事,亦出迎月堂,细问缘故。李生把与梅映雪知遇之事,备细诉知。且言并无半点私心,并无一着淫事,惟天可表。黄翁曰:“文人声应气求,何碍于理。只管就案听审,料县主必有原情。”生乃收贮文具并书,惟带些笔墨,并碧玉箫雅扇等物,随衙差直抵县治寓下。衙差禀复董隆,时范夫人亦至堂外候问。董隆即刻坐堂审究。先判梅映雪乃闺阁女流,既系强奸,准许免究。然后传取李生造堂,喝令跪下,叱曰:“斗胆狂生,怎么三更五鼓,潜入梅家。强迫侍儿,奸淫处女,该当何罪?”生辩曰:“小生安敢擅入人家,强奸处女。偶因春日寻玩花柳,散步林中。获遇侍儿紫英,继遇闺女映雪。问起里居姓氏,功名事业。不觉接语片时,已为范夫人所觉。诬以奸罪,并无一句淫语,一点私心。实事实情,乞明公原谅。”夫人入禀曰:“明镜之下,岂容魑魅模糊。此人潜入园林,岂伊一次。今春乘空肆恶,先奸映雪,次迫紫英。罪恶贯盈,莫此为甚。乞父台速行国法,以敦风化,以肃纲常。”生亦委婉供辩。董隆怒曰:“汝读十余年书,止会解孟子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二句。法网具在,断不容情。”因喝堂差将李生打五十掌板。李生忿甚,指其掌曰:“今世若不能报此五十之仇者,誓不为人。”董隆怒曰:“我便打足尔一百数,看尔怎样报我?”因喝堂差再打五十掌板。李生厉色曰:“再打不妨,异日决当按利加倍。”董隆大怒,喝令将他系入监囚,按法坐罪。一面录实案迹,移文上府,参革李生前程。黄翁闻之,乃与邑诸缙绅,凡平素推慕李生,并与生交好者,咸来联呈保结。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只不允从。
  时范夫人回家,将李生遭刑之事,告知映雪,欲绝其念。映雪闻及,登时恨气填胸,跌倒几下。夫人急忙抱起,叫声我儿。映雪已面青体寒,声气俱绝。夫人大哭曰:“这冤家害煞我也。”急取姜汤救之。抚摩片时,手足愈冷。一时家人号哭,夫人抱映雪安置床上,以被蒙之。即令侍儿们制造衣衾,准备殡葬。夫人倚床恸哭,声声怨恨李生。碧莲哭跪床前,又声声怨上夫人身上。碧莲哭得悲切,呼号曰:“小姐呵,尔的夙愿未消,怎么撇却李郎去也。尔教李郎怎样结局吓。”正哭间,渐闻床上喘喘有声。急启帐披衾视之,则映雪手足渐温,星眸微转。碧莲连叫:“小姐,小姐。”映雪已转侧呻吟。微叹曰:“郎吓。”夫人回悲作喜,以药投之。玉体渐和,声色渐渐如故。乃徐起凭床而坐。长吁曰:“千古薄命佳人,当不似我之甚也。”夫人托好言以安慰之。映雪曰:“李郎乃当世文人,才德粹美,为世所重。即偶与儿相遇,亦止在斯文面上,结为朋友之交。原未尝少涉他意,母亲就不该如此陷害了。况孩儿乃女流瑾瑜,李郎乃男子圭璋。平昔明礼守身,安肯为败名辱节之举。虽知己之后,山盟海誓,难必其无。要皆为二姓姻缘,图彼此终身计也。”夫人曰:“李素云寒贱之儒,上无父母可依,下无手足可靠。徒具嶙峋傲骨,放浪于江湖木石之间。吾儿若许终身,异日茹苦含辛,得毋遗恨。”映雪曰:“此人非久居人下者,得慰此愿,死有余香,何恨之有。”夫人带怒曰:“此不足为吾门婿,汝休得多言。况他今日戮辱交加,生死未卜。何必念他做甚,怕没有甚的高门子弟,与汝作对哩。”映雪叹曰:“生则俱生,死则俱死,更何所念哉。”夫人不悦而出,暗想曰:“他如此固执,待我在近日寻个主顾,嫁他出门,他就没奈何了。”时梅映雪见夫人不肯回心,十分忧闷。昼夜卧泣,茶饭不沾唇者数日。
  一日有家童乙生,扫尘窗外。映雪唤入门曰:“吾欲令汝进城,探探李郎消息。汝肯去否?”乙生曰:“小姐使令,安敢不从。”映雪曰:“但莫令母亲知道。”乙生曰:“这个晓得。”映雪遂出一封书付之,教他安慰李生,顺时听天,切勿忧伤致病。嘱讫,且曰:“速去速回,恐露风息。”乙生应诺,纳书而去。取路入城,访至李生狱下。启知李生,具道小姐嘱咐之意。李生曰:“多感小姐盛情,可代我多多拜谢。但未知小姐别来无恙否?”乙生曰:“小姐闻君下狱之后,登时气绝,逾时方苏。自是连日啼眠,不思茶饭。”李生听得寸心如割,双泪纷然。乙生曰:“小姐有言,乞郎君安命听天,切勿忧伤致病。”因将封书呈进,李生接过,挥泪展看。乃封着七律三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