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拭泪曰:“诚如君言,实所甚愿。相知之雅,千古难逢。恐终为泉下之尘,不得似天边之月也。”生沉吟者久之,忽曰:“前所谓花开并蒂,月照同心者何也?”仙曰:“此惟先生自裁,蒂之并不并,心之同不同,非贱人所得专也。”生曰:“依此言者若何?”仙曰:“贱人寥落闲花,倘蒙先生收拾,实出万幸。”生曰:“如此则情既定矣,愿亦足矣。然终于此而已耶?抑不终于此耶?”仙曰:“婿如先生,虽居室,情所甘愿。至于正室之位,贱人决不敢当。其别图之可也。”生点头道:“如此才容易了。”仙曰:“还有一言相问,许否?”生曰:“试说来。”仙曰:“先生休怪者,窃以先生寰海游人,行踪靡定。设异日功名富贵,招赘高门。此时眷恋新婚,忘却旧识,还肯于千百里外,拾尘中之落蕊否耶。倘如此言贱人宁死黄垆,不能抱琵琶而过别船矣。”生乃洒酒于地曰:“娘子何情深而言浅耶,谓予不信,有如此酒。”仙起而谢曰:“贱人失言,得罪得罪。”适小梅温酒进来,见凤仙余愁未解,说话支吾。因曰:“娘子毋愁者,我想前日不如此,今日安得乃如此。今日不如此,后日安得又如此。后日既如此,今日可不必如此也。”仙点头微笑曰:“良然,良然,汝固善解人意。”梅曰:“小婢有个歌儿,将以侑酒。许否?”生喜曰:“妙得,妙得,汝歌来者。”梅冷笑一声,摇头动脚,击几歌曰:
蛱蝶复蛱蝶,蛱蝶恋桃花。
今夜恋桃花,明年飞谁家?
歌喉宛转,其声冥然,生听毕曰:“这妮子好诬人,蝶见桃花焉肯更飞者,还有否?”梅曰:“有,有。”因又歌曰:
桃花复桃花,桃花喜蛱蝶,
今夜喜蛱蝶,明年枝满叶。
仙听毕曰:“这妮子好诬人,桃花喜蝶焉肯改变者。还有否?”梅笑曰:“还有个儿,只要些赏。”生乃出一扇赏之,不受。仙拔一钗赏之,不受。曰:“惟酒为妙。”仙乃酌而赐之。梅饮且歌曰:
蛱蝶恋桃花,桃花喜蛱蝶,
花蝶两相宜,春心只共知。
生等喜而笑曰:“这个才妙,才妙。”梅乃嘻然笑,遽然兴,提起银瓶,满酌二盏。捧一盏与生曰:“相公以已成人,饮这杯儿喜酒。”捧一盏与仙曰:“娘子因祸得福,饮这杯儿喜酒。”一时觥角求交错,逸兴遄飞。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也。未几参横斗转,月落乌啼。灯烛晦明,杯盘狼藉。生已酩酊大醉,兀倚琼筵,几至玉山颓,而瑶树倒矣。仙问曰:“先生醉么?”生曰:“然,且甚。”仙谓梅曰:“汝可治解酒汤来。”遂向内安排衾枕,扶生上床。低声曰:“先生安眠毋躁。”生胡应过。须臾,梅奉汤至,生强饮之。既毕,复睡。久之,迷梦中闻声滴滴然,有唱西厢曲者。唱云:“今夜和谐,犹是疑猜,露滴香埃,风静闲阶。月射书斋,云锁阳台。我审视明白,难道是昨夜梦中来。”曲未终,生忽惊觉。展帐视之,乃凤仙也。因吟曰:旧曲已沉厢外月,何人犹作古人情。
仙笑而顾曰:“先生醒耶,梦耶?”生曰:“梦中来耳。”仙曰:“前所云者,其谓之何?非欲作古人之情,不过记古人之事耳。”生曰:“张崔之事,其取之乎?”仙曰:“乐而淫,郑之遗也。窃不取。”生曰:“娇红若何?”仙曰:“聚而散其有,狐梁之遗恨焉。”生曰:“卢李若何?”仙曰:“美已哉,淑女君子南国之旧也。”生遽起曰:“娘子论古有识,请与谐谈。”仙乃钩起纱笼,倚床并坐。两下各举所见,尔一桩,我一桩。说说笑笑,肆其恢谐。
一时间,眼角传情,个中渐有不可问之处。生笑曰:“还有一桩故事,最足快人。”仙曰:“愿闻之。”生曰:“女床山,有一女须国。其人性情幽雅,举止风流。汉刘所谓温柔乡者是也。风土景物,种种可人。国之上有云髻山,螺髻,其光可鉴。每遇山花灿发,必主国人远行。其阳则有蛾眉山,形如卧蚕。苍翠如画。山之前,盈盈两沼,名曰秋波。每遇秋波转时,见者不觉心醉。由此而下,有玉唾泉。又由此而下,则有玉液泉。其泉在玉峰之上,以口微吸,其味甘香。其峰滑腻温柔,双双峙立。唐明皇酷爱此地,以新剥鸡头肉比之。国之左右有五指山,瘦小纤纤,参差卓立。当国之前,有玉门关。朱门粉壁,细草零星。杳冥怪奇,为万民出入之所。关之内有滴水岩,即水帘洞也。探以圆物,水淫淫然。每一月间,必有桃花水一出,固国中最奇之景也。其娇花异草,则有夜合花、含笑花、解语花、姊妹花、帝女花、合欢花、并蒂花、同心结、连理树、忘忧草、返魂香、玉笋、金莲,不可胜计。其花品最劣者,名鸠盘茶,一遇杨柳眉开,芙蓉面放,桃腮滴艳,杏脸含娇。而游其国者,辄不禁有秀色可餐之叹。其时,西天有安乐国王,素为欲海所溺。迁居于愁城中,因其夜国中灵台欲火大起,国王勃然曰:此必女须国所致也。乃以索风流债为名,命阳货统率意马精兵,洋洋溢溢,箕踞于女须国上,列迷魂阵,入摄魄关。女须国主大惊,急命阴大夫御敌。阴大夫大开幕府,笑谓阳货曰:寡小君辟处女床,与上国夙盟世好。十数年之上,未闻交兵。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阳货对曰:昔汝先君命我寡君花王曰:女须一国汝实偕之,以狎泥同室。赐我寡君美上至云髻,下至桃源,左至五丁,右至五指。汝贡玉瓜不破,寡君是征。婴儿溺河而不出,寡君是问。女须国主叹曰:事急矣,阴大夫乃陈花兵,列月阵,相持于渡迷津。阳货勃然大怒,挺身直进。三攻两打,大破玉关。阴大夫,吓然叹曰:阳货深入颈矣。两下浑战数合,初以火攻,继以水战。把一个玉关都浸做活泼泼地。那阳货战得神疲力竭,方才倒身出来。嗣后昼夜相持,而风流债愈不可算矣。女须国主困甚,乃与内府谋曰:我虽高垒深沟,彼却强弓毒矢。每月战斗,徒令血流成河,终是无益耳。不如奉还其子,方可少休。内府然之,乃令婴儿乘紫河车,由玉关而出。一索而得男,再索而得女,三索而又得男。安乐国王喜甚,相与罢战休兵。而红梦场中,遂藉为风流之故事矣。”
周生说讫,笑谓仙曰:“这件故事好听么?”仙不能言,但掩面大笑。笑软,则投于生怀。生醉态犹在,高兴倍加,遂揽其纤腰,推倒床上。仙犹娇笑不止。而自觉其绣带之轻松,罗裙之半展矣。忙揽住曰:“先生真耶?”生笑曰:“娘子假耶?”仙犹宛转娇辞,而生则细细揣摩,尽力就裂而已。那时但见:下一个微斜凤眼,上一个轻拂蛮腰。春色初浓,梦断穿花蛱蝶。秋波暗转,飞来戏水鸳鸯。既醉月而沉风,遂撩云而拨雨。碧桃口里,含残五夜之霜。青草池边,氵邑遍三更之露。这事情是知其不可,那时节欲罢而不能。百种风流,未之有也。十分滋味,不亦乐乎。事毕,仙谓生曰:“贱人去岁迄今,眼空四海。许登钓台者,惟君一人。是身虽涉于烟花,而志实犹同于冰玉也。然今夜既如此矣,微躯所属,非君而谁。惟愿有始有终,毋贻千古之羞,则幸甚。”生曰:“这个自然,何劳过虑。”相与谑浪笑敖,遑问夜如何。其无何而鸡鸣喈喈,鸟鸣嘤嘤。又无何而虫飞薨薨,燕飞泄泄。噫,晨光其熹微矣。东方其既白矣。起视东窗日已红矣。二人乃徐徐下床,相顾惊笑,娇羞困倦,莫可具状。俄,小梅奉盘至。偷视周生者久之。又转视凤仙者久之。又俯视自己者久之。忽笑曰:“今朝风气凉些,怎么管起甚早。”生笑曰:“惜花耳。”梅曰:“解语花不惜,还要惜甚么花?”仙忍笑佯怒曰:“汝忒多言,待汝得阿郎时,任汝日夜同睡才好。”生曰:“这妮子颇可人意。”及梳洗毕,用过早膳,生乃步回寓中。
仆问曰:“相公昨夜往那里去?”生诈曰:“朋友相邀哩。”仆曰:“原来是朋友邀了。”嗣后生悉往凤仙处宿,累夜皆然。忽一夜,偶遇故友,扯往花船,作游宴之乐。那花船乃剪花为船,内贮舞妓歌姬,以及琼筵玉几,琴瑟琵琶等物。浮游于江渚之上,其灯烛掩映,管弦杂奏。远望之,如月宫之谱霓裳,亦韵事也。生自想曰:“百个花船,当不似一花关耳。”屡欲辞归,为友所阻。及晓,乃访凤仙。由角门绕花阶,直达寝所。忽闻仙于窗内读杨容华新妆诗云:
宿鸟惊眠罢,房栊乘晓开,
凤簪金作缕,鸾镜玉为台。
妆似临池出,人疑月下来,
自怜终不见,欲去复徘徊。
第16章玉管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