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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杨丞相陈疏乞养真上人返本还原

  且说魏王对英阳、兰阳两公主说道:“我今有一件心曲之事,要与公主说道久矣。未知公主盛意何如?”两公主齐道:“丞相有言便说,何有于妾等?”
  丞相道:“今章儿八人,俱为荣显。今我年逾四旬,鹤发相亲,俱跻八旬。喜惧之忱,日深一日。正是古人所云,事亲日短。吾欲上一表陈恳,要为退休乞养,以尽反哺之诚,以遂林壑之愿,以娱余生。公主以为何如?”两公主敛衽俱道:“丞相之意,妾等岂有不知。
  富贵而不知退,古人谓之不知足。惟丞相早为之?”
  丞相大喜,遂取文房四友,手写一表,自诣金马门以上表云:
  丞相、驸马都尉、魏王臣杨少游斋沐谨上表为乞养事:富贵而不归故乡,古人比之为衣绣夜行;仕宦而不知休退,智者戒之为不能知足。臣本咸宁一布衣,上有双亲,终鲜兄弟。所愿只在于得进仕路,斗禄供亲,庶竭鲁钝,芹忱事君,不陷罪戾,得免饥寒,足矣。幸际盛世,厚蒙鸿休,荣及父母,位极人臣,只是素心之万不近似者也。况又如臣疏逖,进选禁脔之亲,恩出格外,荣动一世,禀俸逾分,身居青云之上,赏赍相续,口厌珍羞之味,是岂臣梦寐之所及也哉。臣昼宵戒惧,过福之灾,不能自安于食息之间。且臣之父母,年俱八十,臣内外扶将,身不得自由者,亦已数年于兹矣。臣本才湔识蔑,曾未报涓埃之万一,而事君之日长,事亲之日短,正是臣今日之情也。臣庸是焦迫,敢不避屑越,胃进乞养之章,伏乞圣明特垂孝理之政,许臣丘壑之志,罢臣丞相之职,收臣魏王之绶,臣将父母退归田庐,歌咏圣德,粗伸至情,为圣世之逸民,免亢龙之有悔,臣不胜感激冀恳之至。
  天子览表嘉赏,手赐恩批,辞意勤挚,特解丞相之职,只命奉朝请,五日一朝,参听朝廷大事;又赐黄金三百镒,彩缎三百匹,以为养亲之资。
  魏王感激恩数,诣阙谢恩。自此日侍留守、庾夫人,燕安欢乐。暇日,又同两公主、六娘子,登楼邀月,赏花对酌。有时与杨少琏、郑云镐邀约韩、越诸姻亲,或寻梅赋诗,或坐松听琴。如此,过了十余星霜,虞氏八媳妇、绣蕙六姑娘各生子女,内外孙曾不啻百十人,留守夫妻年逾九旬。
  一日,魏王、公主开宴陪侍,诸孙内外满前欢乐。酒过数巡,留守忽愀然嘘唏,命进一杯,饮毕,道:“吾家世守清白,我身早举孝廉,但不欲仕宦,志在林壑,教子一经,以述家声。不自意吾儿们极人臣,戚联帝家,富贵封爵目,已是太滥。又是诸孙八人,一时荣显,居然为一世之所艳慕。满盈之戒,于斯为极。但愿吾子孙向国尽忠,在家守礼,以继祖先之令名,无坠家声之清白而已。若曹戒之,勉之。”丞相再拜受命,翰林兄弟俯伏铭佩。
  少刻,留守、庾夫人神色忽然少变,不似平常。丞相惊异遑焦。须臾,脸上发了红,有似回光返照。丞相大惧,即忙进上参汤。留守、庾夫人同时牙关已经紧闭了。一室遑遑,秦淑人、贾孺人各自轻轻扶着脚步,婆子们又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只见留守夫妇合了一回眼,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双双去了。两人享年同是九十三岁。众婆子急忙停床。
  于是魏王、祭酒、翰林等在外,一边跪着;公主诸人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
  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儿一传出来,从魏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坚起。上下一等,登时成服。
  魏王报了丁忧,礼部奏闻。皇上深仁厚泽,念及魏王功勋,杨氏世代清白,又系两公主舅姑之丧,赏银三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从亲友姻戚又见圣恩隆重,都来问丧之中,另有别谊。
  魏府择了吉时成敛,停灵正寝。杨章诸兄弟带着家人办事。内里两公主、秦、贾两娘、虞氏等,分头应灵傍哭泣。虞氏系是冢妇,照关里头的事。英阳心中为是虞氏未经过丧事的,怕他料理不来,被人见笑,悄悄的问道:“外面的事,已经长儿料理,你可以办的里面事么?”虞氏素是有慧有德,谙练事体,便对道:“事有不知,禀问太太就是了。”英阳见说得有理,暗自欢喜。
  府中已过了三天,去请钦天监涓吉人来,按了法历,推译出殡的日子。涓吉人道:“这四月十八日,是上吉日了。”于是更定干事的两人,各处经纪的事,专听虞氏并用。住持忙备午斋端上,两人略为用过,吃茶,赶忙的进城,回来料理出殡的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办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及至四月十八日,魏府大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郑司徒、李都尉、张丞相、谢尚书,一般姻亲,你来我去,不能计数。天子屡遣太监吊慰。魏王以下,一般家人,俯伏庭下领旨。又礼部官员,自来接应。
  那一夜,灯明火彩,客送官迎,百般热闹。及至天明吉时,临街大门洞开,两边起了鼓乐。一般六十四名青衣先请留守灵,前面铭旌上大书道:“中都留守司留守杨公讳某之灵柩。”次又一般的六十四名青衣,请庾夫人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咸宁郡夫人杨门庾氏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新做出来的,一色光彩夺目。
  外面斋人到了,辰初发引。魏王斩衰,一身孝服,哭泣极尽孝子之道。灵柩出了门,祭酒、翰林、舍人诸服人,次第随后。便有一个老太监,带着三、五个太监,奉天子慰旨,摆立路上。魏王以下诸人下了骑,设香案,顶礼叩头。太监致慰劝粥毕,太监等复命。又太子千岁爷,命太监吊慰致祭。
  素服,坐着大轿,鸣锣张伞,到了棚前落轿,手下各官各各两傍拥待。魏王、翰林诸人,连然后,越王、琅琊王,一是姻亲,一是娇客,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如今设了路奠,换了忙迎上来,以国礼相见。越王、琅琊王俱轿内欠身答礼,并不自大。翰林兄弟在魏王跟前俯首道:“今蒙郡驾下临,萌生辈何以克当?”越王道:“世交何出此言?”遂回头,令长府官主祭代奠。魏王等一傍还礼,亲身来谢。两王爷十分谦逊。翰林复前来请回舆,越王道:“令尊亲已登仙界,而今碌碌尘寰中人,岂可越仙而进呢?”魏王等见两王爷执意不从,只得谢恩回来,命手下人掩乐停音,将两殡过完,方让越王、琅琊王过去。
  又不满行了一里多远,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又有各亲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走了半日,来到寺前,早又前面法鼓金铙,幛幡宝盖,寺中众僧摆列室傍。少时,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之室之中。然后一应亲友,各自告辞。翰林诸人一一谢了。至午末,方散尽了。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做过三日道场。
  自此,又渭日返两柩,还了咸宁先茔,安葬吉地,竖碑守坟,以了丧事。不必细述。
  光阴倏忽,奄过了三霜。此后,翰林十四兄弟姊妹,连生子女。尧庆、舜庆诸兄弟,连诞重孙、内外孙曾一百十余人,大半是登科,高官显秩。魏王年跻六旬,富贵福禄,古往今来,罕无比伦。
  一日,魏王朝觐登殿,天子赐锦墩坐下,优礼恩数,倾动朝廷。天子又赐御酒三杯,谢恩退朝,俱道圣眷隆盛,因与两公主、六娘子,携了儿孙几个,同意九云楼,更进杯酌,评古论今。酒至半酣,时值九秋,落木萧瑟,雁侣叫霜,西风落照,好生凄楚。魏王把杯望远,忽愀然不乐,嘘唏一声,就命堂下的取来匣中古琴,置诸膝上,手调琴弦,弹起一套古调。这便是孟尝君泫然泪下、于雍门周踯躅歌之一曲也。声韵呜咽,一座惨淡。
  魏王便道:“今我有一个定论,欲与我子孙讲讲,咸来听我。”于是众丫鬟及堂下的,分头去告翰林诸昆季、绣蕙、虞氏众妯娌,一齐来侍。魏王起身还坐,便说道:“古人说的最好。他道:他行好事,莫问前程。又道:善恶昭彰,如影随形。无论事之大小,只凭这个‘理’字做去,对得天地君亲,就可俯仰无愧了。今日大家在此相聚,总是子女孙曾。为我子孙的,不嫌絮烦,我还有几句话:即如为人在世,那做人的一切,举止言谈,存心处事,其中讲究,真无穷尽。若要撮其大略,只有四句,可以做得一生一世良规。这四句就是圣人所说的:非礼忽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人能依了这个处世,也可算得第一等贤人。这是为人存心应该如此,不应妾为的话。至若每日应分当行的事,即如父母尊长跟前,自应和容悦色,侍奉承欢,诸务仰体,曲尽孝道:“古来相传孝子、孝女甚多,如老莱子斑衣舞彩之欢,子路百里负米之诚,孰不钦仰?又如缇索赎父除刑,木兰代身戍边,以孝女著焉。崔澹妻之升堂乳姑,郑义妇之冒刃救姑,以孝妇名焉。见他们行为如此,其平时家庭尽孝之处,可想而知。所以,至今名垂不朽。至于手足至亲跟前,总以和睦为第一。所谓和气致祥,乖气致戾。苟起一争端,即是败机。如田家一颗紫荆,方才分家,树就死了。难道那树晓得人事?因他分家,就要死么。这不过是那田家一段乖戾之气,适值发作,恰恰触在树上,因此把个好好紫荆花就戾东。他家其余房产各物,类如紫荆这样遭扇戾气的,想来也就不少。虽说紫荆会死,房产不会死,要知房产分析,或转属他姓,也就如死的一样了。”
  兰阳接口道:“妾闻得田家那颗紫荆,是他自己要死,以为警戒田家之意。怎么说是戾死的?”魏王道:“这话错了。自古至今,分家的也不烽,为何可闻别家有甚树儿警戒了?难道那树死后曾托梦田家,说他自己要死么?即使草木有灵,亦决不肯自残其生,从他人救人。我说那树当时倒想求活,无如他的地主已将颓败。古人云,人杰地灵。人不杰,地安得灵?地不灵,树又安得而生?总是戾气先由此树发作,可为定论。”
  兰阳复道:“怎么别人家没见戾死过树木?难道别家就无戾气么?”魏王发叹道:“戾死树木,也是适逢其会。别家虽无其事,但那戾气无形无影,先从那件发作颓败,惟有他家自己晓得,人又何得而知?后来田家因不分家,那颗紫荆又活转过来,岂不是和气致祥的明验么?刚才说的侍奉承欢,至亲和睦,这都是人之根本,第一要紧的。其余如待奴仆,宜从宽厚。饮食衣饰,俱要节俭。见了人家穷困的,尽力周济他。见了人家患难的,设法拯救他。
  如果人能件件依着这样行去,所谓人事已尽。至如任性妄为,致遭天谴,那是自作孽,不可活,就怨不得人了。”英阳道:“刚才说的善恶昭彰,如影随形,讲的正理,金石之教。”
  魏王复道:“还有一说,若谓阴骘文、善恶报应是迂腐之论,那《左传》说的‘吉凶由人’,又道‘人弃常则娇兴’,这几句不是善恶昭彰明证么?即如《易经》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书经》说的‘作善,降之百殃。’这些话难道不是圣人说的么?近世所传圣经,那坟典诸书,久经澌灭无存,惟这《易经》、《书经》最古。要说这个也是迂话,那就难了。我记得《论语》同那《大戴礼》都说,倮虫三百六十圣人为之长。圣人既是众人之长,他的话定有识见,自然不错,众人自应从他为是。况师旷言:凤翥鸾举,百鸟从之。凤之禽之长,所以众鸟都去从他。你想,畜类尚且知有尊长,何况于人?又何以人而不如鸟么?”
  这魏王一番话,说得公主、娘子齐声道是,翰林兄弟都敛膝服膺,绣蕙、虞氏等诸娘妇俱起拜敬服,俯伏道:“爷爷明训,敢不佩铭。”
  魏王复嘘唏西望良久,便道:“我又有一话,为公主、诸娘子听听。大凡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正是古人慷慨之语。自古英雄豪杰,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不过一时之朝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