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县搬母亲,第一件,径回,不可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这三件事有甚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力,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江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说道:“我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宋江便着人去请朱贵。”小喽罗飞奔下山来。”直至店里,请得朱贵到来。”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见有一个兄弟唤做朱富,在本县西门外开着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家。”
如今着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看店不必你忧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时。”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拾包里,交割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不在话下。”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不酒,因此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围着榜搅看,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榜上道:“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江沂水县人。”……"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甚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早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说话。”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着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贯捉戴宗,三千贯捉李逵,你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
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两碗儿,打甚么要紧!朱贵不敢阻挡他,由他。”当夜直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弯,投东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不从大路去!谁耐烦!”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里的剪径贼人。”李逵应道:“我怕甚鸟!”戴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
约行了十数里,天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里!”李逵看那人时,戴一顶红绢抓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甚么鸟人,敢在这里剪径!”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的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并包里,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没有娘鸟兴!你这厮是甚么人,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奔那汉。”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你孩儿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那汉道:“孩儿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鬼也害怕,因此孩儿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李鬼,只在这前村住。”
李逵道:“叵耐道无礼,在这里夺人的包里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我一斧!”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孩儿本不敢剪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孩儿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里,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孩儿,家中老母必是饿杀!”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得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着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孩儿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
李逵自笑道:“这厮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天地必不容我。”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走到已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饿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
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几钱银子,央你回些酒饭。”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处,饭便做些与客人了去。”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饿出鸟来。”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那妇人向厨中烧起火来,便去溪边陶了米,将来做饭。”李逵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汉子,颠手颠脚,从山后归来。”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了腿?”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些儿和你不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么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等了半个月日,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着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黑旋风!恨撞着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
我假意叫道:“你杀我一个,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静处睡一回,从山后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这个正是天地不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劈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里里;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着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前面,不会!”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抛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比及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迳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是谁入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觅一辆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商议。”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一罐子饭来。”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做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现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因此不官司仗限追要。”见今出榜赏三千贯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
李逵道:“他这一去,必报人来捉我,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床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着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老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子,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他坏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对众庄客说道:“这条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李逵背到岭下。”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罢。”娘道:“我日中了些干饭,口渴得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
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路去,盘过了两三处山脚,来到溪边,捧起水来自了几口,寻思道:“怎生能彀得这水去把与娘?”立起身来,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见一座庙。”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是个泗洲大圣祠堂;面前只有个石香炉。”李逵用手去掇,原来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挽了半香炉水,双了擎来,再寻旧路,夹七夹八走上岭来;到得松树边石头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水,杳无踪迹。”叫了一声不应,李逵心慌,丢了香炉,定住眼,四下里看时,并不见娘;走不到三十余走,只见草地上团团血迹。”
李逵见了,一身肉发抖;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一条人腿。”李逵把不住抖,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倒把来与你了!那鸟大虫拖着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便不抖,赤黄须早竖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内,伏在里面,张外面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这孽畜了我娘!”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
李逵在窝里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戮,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母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着刀,跳过涧边去了。”李逵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掀再剪: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那大虫退不够五七,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那李逵一时间杀了母子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迹。”
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来收拾亲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里了;直到泗州大圣庙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场,肚里又又渴,不免收拾包里,拿了朴刀,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只见五七个猎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来,众猎户了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见问,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谎说罢。”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了。”我直寻到虎窝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方下来。”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大虎非同小可!我们为这个畜生不知都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
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间人,没来由哄你做甚么?你们不信,我和你上岭去寻着与你,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众猎户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重重的谢你。”是好也!”众猎户打起忽哨来,一霎时,聚三五十人,都拿了挠钓棒,跟着李逵,再上岭来。”此时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个在窝内,一个在外面;一只母大虫死在山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就邀李逵同去请赏;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看,抬到一个大户人家,唤做曹太公庄上。”那人曾充县史,家中暴有几贯浮财,专在一乡放刁把缆;初世为人便要结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邻里;极要谈忠说孝,只是口是心非。”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杀死虎的缘由。”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答道:“我姓张,无名,只唤做张大胆。”
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不恁地胆大,如何杀得四个大虫"!一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且说当村里知沂岭杀了四个大虫,抬到曹太公家,讲动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虎,入见曹太公相待着打虎的壮士在厅上酒。”数中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随着众人也来看虎,认得李逵的模样,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个杀虎的黑大汉,便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风。”爹娘听得,连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
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正是岭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见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不是时,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难。”里正道:“见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杀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是要去县里请功,还是要村里讨赏。”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了,着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无一失。”众人道:“说得是。”里正与众人商议定了。”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间抛撇,请勿见怪。”且请壮士解下腰间腰刀,放过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若开剥时,可讨来还我。”曹太公道:“壮士放心。”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
李逵解了腰间刀鞘并缠袋包里,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过一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大酒来。”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盅只顾劝李逵。”曹太公又请问道:“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发?”李逵道:“我是过往客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课请功。”只此有些发便罢;若无,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剑取盘缠相送。”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盖。”曹太公道:“有,有。”当时便取一领青布衲袄,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见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只顾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了;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张状子。”
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得,大惊,连忙升厅问道:“黑旋风拿住在那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见缚在本乡曹大户家。”为是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李云上厅来分付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你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了台旨,下厅来,点起三十个老郎士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
此时街市讲动了,说道:“拿着了闹江州的黑旋风,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得了这个消息,慌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这黑又做出事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差我来打听消息。”如今他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哥哥?似此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对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三二十斤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了,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挑着去半路里僻静等候,他解来时,只做与他酒贺喜,将众人都麻翻了,放李逵,如何?”
朱贵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可以整顿,乃早便去!”朱贵道:“只是李云不会酒,便麻翻了,终久醒得快。”还有件事。”倘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朱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了伙。”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辆车儿,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里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李云不会酒时,肉里多糁些,逼着他多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说得是。”便叫人去觅下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在车儿上;家中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分付两个火家跟着车子,只顾先去。”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了二三十个空碗;又有苦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肉的,也教他着手。”
两担酒肉,两个火家各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着锣响,朱贵接到路口。”且说那三十来个士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剪绑了解将来。”后面李都头坐在马上。”看看来到前面,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父且喜,小弟将来接力。”桶内舀一酒来,斟一大锺,上劝李云。”朱贵托着肉来,火家捧过果盒。”李云见了,慌忙下马,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如此远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师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须请些肉。”李云道:“夜间已饱,吃不得了。”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也了。”虽不中,胡乱请些,以免小弟之羞。”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
李云见他如此,只得勉意了两块。”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锺。”朱贵便叫士兵庄客众人都来酒。”这夥男女那里顾个冷,热,好,不好。”酒肉到口,只顾;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着了。”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贵兄弟两个,已知用计,故意道:“你们也请我吃些!”朱贵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与你!这般杀才,快闭了口!”李云看着士兵,喝叫快走,只见一个个都面觑,走动不得,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计了!”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
当时朱贵,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喝声"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伙不曾吃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声,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了;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无礼!他是我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应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士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住。”李逵方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三个人提着朴刀,便要从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师父性命!他醒时,如何见得知县?必然赶来。”你两个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山入伙,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回县去苦。”朱贵道:“兄弟,你也见得是。”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若是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等他。”朱富道:“这是自然了。”当下朱贵前行去了。”只说朱贵和李逵坐在路傍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只见李云挺着一条木刀,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得凶,跳起身,挺着朴刀来斗李云,恐伤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四人。”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42章假李逵剪径劫单身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