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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心
  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谷①繁华眼底尘,淮阴②
  事业锋头血,临潼会上胆气消,丹阳县里箫声绝。③
  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
  滋味别。粗衣澹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开话已毕,未入正文,且说唐诗四句: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
  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
  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册于
  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
  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
  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
  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
  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
  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匮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
  后世却不把好人当做恶人?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
  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
  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
  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鸩平帝,迁太后,自
  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
  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
  人当做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
  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
  证: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
  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
  权到手,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
  的时节,一个瞌睡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
  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
  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
  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临川
  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脩、曾巩、韩维等,
  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
  ①
  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任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
  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
  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
  公察听他彻夜读书,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
  直达帝聪。正是:
  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
  何法,安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
  举朝以为皋夔复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
  谓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乱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
  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奸论》以刺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
  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起一套新法来。那
  几件新法?
  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
  法,免行法。
  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
  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足之说:
  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
  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
  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业。
  一日,爱子王雱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
  十九日斋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
  完,漏下四鼓,荆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
  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
  ①
  人命丫鬟接入内寝,问其缘故。荆公眼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
  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见吾儿王雱荷巨枷约重
  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其苦,道:
  ‘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法,蠹
  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
  及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
  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
  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荆公从夫
  ①佥判——就是通判,又称“签书判官厅公事”,宋代州郡主官的副职。
  ①吴国夫人——宋制,宰相的妻子封为国夫人,吴是所封的郡县名字,这种郡县名字是根据她的夫姓的“郡
  望”(原是某郡的望族)来制定的。
  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
  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
  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
  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
  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观打醮
  焚香,以资亡儿王雱冥福。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公托病,
  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
  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
  黄河溯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
  已挂冠而归。凡一路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
  ①
  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
  ②
  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
  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
  ③
  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何以处
  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
  善者,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
  事。”江居领命,并晓谕水手知悉。自此水路无话。
  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锺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
  情怀抑郁,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
  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
  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
  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
  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
  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
  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赁
  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僮仆携了包裹,
  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里
  去?”荆公道:“要往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
  主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
  “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
  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饔餐
  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头,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
  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
  江居问道:“你说那拗相公是谁?”主人道:“叫做王安石。闻说一双
  ①起夫——征集人夫。
  ②常例——旧时高级的官吏出行,沿路的地方官员必需办理供应,他随带的从人们则借端勒索,这就叫做
  常例。
  ③白龙鱼服——古代寓言:白龙变成一条鱼,来到河里,被渔人射中了眼睛,去告诉天帝;天帝说:鱼原
  是人射的,这能够怪打鱼的吗?比喻尊贵的人隐藏了身分微行列人群里面去。
  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主
  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
  换,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
  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
  番许多恶话,不耐烦,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
  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
  轮流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
  付主人。日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
  果然市井萧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洁净。
  荆公走进茶坊,正欲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
  “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
  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
  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荆公默然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
  慌忙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消
  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楹,
  只见朱壁外面黏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识天津杜宇声。”
  ①
  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通
  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宇之声,叹
  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尧夫答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
  而南,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洛阳旧无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气自
  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乱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
  这个兆,正应在王安石身上。荆公默诵此诗一遍,问香火道人:“此诗
  何人所作?没有落款。”道人道:“数日前,有一道侣到此索纸题诗,
  黏于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荆公将诗纸揭下,藏于袖中,默然
  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的过了一夜。
  五鼓鸡鸣,两名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个叫驴都到了。荆
  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舆。江居乘了驴子。让那骡子与僮仆两个更
  换骑坐。约行四十余里。日光将午,到一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
  禀道:“相公,该打中火了。”荆公因痰火病发,随身扶手,带得有清
  肺干糕,及丸药茶饼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汤一瓯来,你们自去吃
  饭。”荆公将沸汤调茶,用了点心。众人吃饭,兀自未了。荆公见屋傍
  ①
  有个坑厕,讨一张手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白石灰画诗八句:
  ①数学——这里是作术数解释,指天文,星命,占卜等等,并不是算学的数学。
  ①东——这里代表厕所,厕所俗称东圊,简称为东。
  “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
  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
  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得
  字迹糊涂,方才罢手。众人中火已毕。荆公复上肩舆而行。又三十里,
  遇一驿舍。江居禀道:“这官舍宽敞,可以止宿。”荆公道:“昨日叮
  咛汝辈是甚言语!今宿于驿亭,岂不惹人盘问。还到前村,择僻静处民
  家投宿,方为安稳。”又行五里许,天色将晚。到一村家,竹篱茅舍,
  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内一老叟扶杖走出,
  问其来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欲暂宿尊居一宵,房钱依例奉纳。”
  老叟道:“但随官人们尊便。”江居引荆公进门,与主人相见。老叟延
  荆公上坐。见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
  茶饭去了。荆公看新粉壁上,有大书律诗一首,诗云:
  “文章谩说自天成,曲学偏邪识者轻。
  ①②
  强辨鹑刑非正道,误餐鱼饵岂真情。
  奸谋已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
  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理报分明。”
  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荆公也略用
  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
  知名姓。”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
  晓得。只亡儿阴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
  言及!好怪好怪!”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
  老叟:“高寿几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
  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与老妻独居于此。”
  荆公道:“四子何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
  ③
  子应门,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高,得以苟延残喘。倘若少壮,
  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
  “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
  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
  立佞。始设青苗法以虐农民,继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
  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棰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百姓不得安寝。
  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数十。此村百有余家,今所存八九
  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
  ①鹑刑——王安石任职纠察刑狱时,曾经有为一个因斗鹑杀人的少年辨护不应处刑的事,“强辨鹑刑”可
  能指此,但下面提到的“帛勒”不可解。他曾著有《字说》一书,颇有些穿凿附会地方,这里或是指的他
  曾辨“帛勒”二字就是“鹑刑”二字。
  ②误餐鱼饵——有一天,王安石在宫里赏花钓鱼,把内侍用金碟子盛的鱼饵全吃光了。第二天,赵祯(仁
  宗)对官员们说:王安石是一个诡诈的人,因为如果是误吃,一粒也就够了,不应该吃光了。
  ③应门——当家,主持门户。
  荆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
  老叟道:“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
  便加升擢。凡说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
  ①
  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
  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
  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言毕,问道:“如今那拗
  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叟唾地大骂道:
  “这等奸邪,不行诛戮,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何不相了韩琦、
  富弼、司马光、吕诲、苏轼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听得客
  坐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乱
  言,倘王丞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
  十,何畏一死!若见此奸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
  刀锯,亦无恨矣!”众人皆吐舌缩项。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
  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
  饭钱,安排轿马。荆公举手与老叟分别。老叟笑道:“老拙自骂奸贼王
  安石,与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与王安石有甚亲故么?”荆
  公连声答道:“没有,没有!”荆公登舆,分付快走。从者跟随踏月而
  行。
  又走十余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并无邻比。荆公道:“此
  颇幽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内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
  路,错过邸店,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
  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
  荆公降舆入室。江居分付将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
  于室内。看那老妪时,衣衫蓝缕,鬓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
  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荆公见窗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
  诗八句。诗云:
  “生已沽名炫气豪,死犹虚伪惑儿曹。
  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说青苗。
  想因过此来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
  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
  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足见怨
  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吴国’,乃吾之夫人也。叶涛,是吾
  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欲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之声。江居
  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展转寻思,抚膺顿足,懊悔不迭。想道:
  “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
  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
  ——是夜,荆公长吁短叹,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泣,两袖皆沾
  湿了。将次天明,老妪起身,蓬着头同一赤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
  携糠秕,老妪取水,用木杓搅于木盆之中,口中呼:“啰,啰,啰,拗
  ①上番——上,出勤;番,轮替。
  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喌,喌,喌,喌,王安
  石来。”群鸡俱至。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
  老妪道:“老人家何为呼鸡豕之名如此?”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
  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浑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
  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止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
  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为业,蚕未成眠,
  便预借丝钱用了。麻未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猪养鸡,
  等候吏胥里保来征役钱: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一块肉。
  故此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养鸡豕,都呼为拗相公,王安石,把
  王安石当做畜生。今世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
  胸中之恨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
  索镜自照,只见须发俱白,两目皆肿。心下凄惨,自己忧恚所致。思想
  “一夜愁添雪鬓毛”之句,岂非数乎!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妪,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舆前,禀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无知,反以为怨。
  今宵不可再宿村舍。还是驿亭官舍,省些闲气。”荆公口虽不答,点头
  道是。上路多时,到一邮亭。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
  蚤饭。荆公看亭子壁间,亦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
  ①
  只把惠卿心腹待,不知杀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
  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罢,艴然大怒,唤驿卒问道:“何物狂夫,敢毁谤朝政如此!”
  有一老卒应道:“不但此驿有诗,是处皆有留题也。”荆公问道:“此
  诗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
  闻得安石辞了相位,判江宁府,必从此路经过。蚤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
  左近,伺候他来。”荆公道:“伺他来,要拜谒他么?”老卒笑道:“仇
  ①
  怨之人,何拜谒之有!众百姓持白梃,候他到时,打杀了他,分而啖之
  耳。”荆公大骇。不等饭熟,趋出邮亭上轿。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只
  买干粮充饥。
  荆公更不出轿。分付兼程赶路,直至金陵,与吴国夫人相见。羞入
  江宁城市,乃卜居于钟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
  经念佛,冀消罪愆。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人,一路所见之诗,无字
  不记。私自写出与吴国夫人看之。方信亡儿王雱阴府受罪,非偶然也。
  以此终日忧愤,痰火大发。兼以气膈,不能饮食。延及岁余,奄奄待尽,
  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分付?”
  荆公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
  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问疾。夫人回避。荆公请
  ①逢蒙——古代传说:逢蒙向羿学射,学成功了,觉得天下就是羿比他射得好了,于是他射杀了羿。
  ①梃——就是木棍。
  叶涛床头相见。执其手,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
  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精力,欲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
  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何出此言?”荆公叹道:
  “生死无常,老夫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日为君叙及此也。”
  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
  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日正应其语。不觉抚髀长叹道:“事皆前
  定,岂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吾被
  鬼神诮让如此,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几日,疾革,发谵语,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
  百姓,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日,
  呕血数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
  石不听,也是呕血而死的。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
  人家,尚有呼猪为拗相公者。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
  以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
  熙宁新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
  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渡黄河?
  又有诗惜荆公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
  可怜覆■因高位,只合终身翰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