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屏點校】
蘇老泉有知人之鑒,作辨奸於王安石未用之前。先儒以其說為幸中,殆不然哉。觀其名二子說,不二百言,斷盡二子一生出處,非知人之甚明,能若是乎?
張魏公浚,南軒先生父也。其故人蘇云卿稱其長於知君子,短於知小人,後儒以為確論。福竊以為不然。蓋張公忠亮是其所長,知人是其所短也。其在當時,嘗劾奏李綱,又與趙晢不合,而岳飛亦在其所不平,至以譖者之言而殺曲端,謂之長於知君子,可乎?與黃、汪同朝而不察其姦,力引秦檜而不覺其詐,是昧於知人之鑒矣。雖然,此福之所見也,尚有俟夫君子而詳焉。
張九齡識祿山有反相,其知人乃可謂明矣。而其千秋金鑑錄末章,載韶州有儂智高、狄青事,下至三百餘年,悉如目睹,是九齡亦通術數也。然載之私書固無妨,而以獻君,則未免啟人主好圖讖之端。然或今之所謂金鑑錄者,恐是偽作。因張公有知人之明,故附會其說歟。
鄭昭公惡高渠彌,而為渠彌所弒,左氏謂昭公知所惡。福按:猶郭公之惡,惡而不能遠者也,是以見弒。兒子侗讀郭太傳,問太之為人,老夫曰:「太在漢末,有類康節之在宋。」侗曰:「康節經世之學何可當,恐非太之所能及也。」予曰:「讀史之法,若遠代史可作一項看,(「若遠代史可作一項看」,原脫「遠」字,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近代史又作一項看。蓋近者詳,而遠者略也。林宗在漢,不遭黨禍,此一節極為康節之所取。然汲引後進,似非康節的能。今人謂康節為自了漢,亦不為無謂。至於太之言曰:『我仰觀天象,中察人事,覺事不可為』,此豈非康節之前知乎?惜其年四十二而死,使其得年,其不著書傳世?然康節雖著皇極經世書,豈能望後世必傳哉!且太在漢末,已為同時所服,固蔡伯喈曰:『予為文多矣,惟郭有道碑無愧色。』此言可見矣。」
世傳雹者蜥蜴所吐,而不知虹霓亦有吐之者。伍均澤為予言,一日與其壻劉弘濟行隴間,聞麟甲珊珊聲,有雙蟲出自樹下,首尾皆蛇,而腹如鼈,四足如虬。並行至樹顛,昂首張口,氣出吻間,一紅一緑,成虹亘天,乃復循樹下,入土而去。有頃,虹始漸散。蓋虹蜺螮蝀,字皆從蟲,而虹又復冬蟄,有吐之者,似乎無疑。霹靂之中,亦有物者焉,其形如猴而小,尖嘴肉翅。雷收聲後,亦入蟄,山行之人,往往多於土穴中得之,謂之雷公。不畏者恒啗之,本草則謂之震肉,且曰:「無毒,主小兒夜驚。大人因驚失心,亦可作脯與食之。」此畜為天雷所霹靂者是也。
蛇化鼈,蔚千戶嘗親見之沙上。初,蛇盤為一束,反覆自擲者數十次,若一麵餅。少焉,手足出矣。久之,蹣跚入沙而去。故鼈未入水,腹下尚有蛇紋者,食之殺人。礬石,蠶食之則肥,鼠食之則死。巴豆,人食之則死,鼠食之則肥。周禮:蟈氏掌去鼂黽,焚牡鞠,以灰灑之則死,以其烟被之,則凡水蟲無聲。注:蟈,螻蟈、蝦蟇之類,黽,耿黽也,尤怒鳴牡鞠,鞠不華者,以其烟被之者,假令風從東方來,則於水東面為烟,令烟西行,被之水上,則凡水蟲無聲。福謂人家近水者,此聲煩〈目舌〉最為可惱,此法未之試也。然物類相制,有自然之理。如琥珀拾芥,磁石引鍼,戎鹽累卵,獺膽分杯,壞漆以蠏,浣錦以魚,散血以藕皮,毀金以羊角,至於蠏烟集鼠,人肌粉犀,諸如此類,不可殫紀。
東坡言:「太平廣記云:以虎頭縋之有龍之湫潭中,能致雨。須以長綆繫之,(「須以長綆繫之」,「綆」字原作「鞭」,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雨足乃取出,不爾雨不止。試之有驗。」福謂東坡非欺人者。(「福謂東坡非欺人者」,「欺」字原作「其」,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今年江南旱甚,惜未有以此術告於有司者,故表著之。氣類相感,理或然也。
生大造之中,而其力亦有能勝天者。萬物雖不如人,其靈亦有人所不能者。近聞人談一事,云盗能開鎖,取法於啄木。蓋啄木作巢,必穴於空樹間,穴口小而中空。人以木楔實其口,啄木欲歸哺,則以嘴縱橫畫其上,如符篆然,其楔豁然自開。人亟取楔觀之,効其畫以畫鎖,鎖亦自開。若慮其所畫不明,則以粉塗楔頂,則明白可辨。福謂此事雖莫定其果否,然虎狼卜食,(「然虎狼卜食」,「卜」字原作「十」,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鶴能禹步,亦古人之所言,豈得無謂也。湖居人養鴨,無慮千數,晝則雜放之,若不可辨為誰氏者,暮歸則各以號呼之,無一混淆,物豈不靈哉!
劉時用言:「鳳臺民家有欲殺一牯者,(「鳳臺民家有欲殺一牯者」,「民」字原作「氏」,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牯直突入南城兵馬司,逐之,弗去。遂獲屠者,治之罪。牯為人買送灣塘,為僧磨麥,老死。」又言:「見象母將死,其子取草飼之,已不能食,則運鼻周拭其身,雙淚如雨。及死,子亦踴躍而斃。」又嘗在高郵湖,見漁者獲一鴛鴦,其一飛鳴逐舟不去,舟人殺獲者而烹之,將熟,揭釜,其一即飛入投湯而死。劉景亨亦言:「在淮陰見人宰牛,其犢啣刃奔走而泣,一僧憐之,并其子母而贖之,且圖其狀而傳於世。」
康衢謠,列子之寓言也,未必堯時民俗之歌。豈有治天下五十餘年,而尚不知治與不治,戴己與不戴己,而為聖人也!詩皇矣篇與此小異,蓋列子偶同乎。夏人歌二章,非飲酒醉歌,蓋下民怨桀無道,思歸湯也。采薇歌「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此言似非夷、齊所出,夷、齊自義不食周粟,豈嘗以武王為暴哉。扣馬之諫,先儒固己疑之矣。飯牛歌、獲麟歌皆七言,七言之作,其來尚矣。萬章問百里奚自鬻於秦,孟子曰「好事者為之也」,然扊扅歌獨非好事者為之乎?劉垣之皆取之,以補選詩之逸,當有可議。
陶淵明詩,如「白日掩柴扉,虛室絕塵想」,固可以見其有道氣象,而「萬物各有託,孤雲獨無依」,亦可以見孤中自許。詠荊軻一篇,蓋藉之以發孤憤耳,故朱子謂此篇始露本象。其自作輓詩,劉垣之以曳杖易簀比之,豈溢美哉!李太白「對影成三人」之句,亦出淵明「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蓋其志有非他人窺測者。世道衰降,不能少見於行事,讀其詩,可以得其心焉。韋應物資稟去陶靖節不遠,(「韋應物資稟去陶靖節不遠」,原脫「資稟」二字,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效陶之作式穀,似之,如所謂「聊舒遠世踪,坐望還山雲」,為淵明寫真。又如「喬木生夜凉,流雲吐華月」,「喬木落疏陰,微風散煩燠」,「雲淡水容多,(「雲淡水容多」,「多」字原作「夕」,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雨微荷氣凉」等句,真無一毫聲色臭味,可謂獨立塵表,超然遠舉。史謂其鮮食寡欲,所至掃地焚香。而坐讀其詩,可想見其人。年過九十尚康健,亦寡欲之功也。
人家上塚,最宜携幼以往,蓋使之識先世體魄之所在,不至久而迷失也。古詩有云:「上塚亦携龐老家」,亦此意也。
漢高之誅丁公,是以帝王之略,濟其權謀之心也。溫公謂戮一人而千萬人懼,其慮甚深,不知項莊之受封,已屈於大公矣。罰必先親,賞不遺遠之道,(「賞不遺遠」,「遠」字原作「親」,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果何在乎?李宗表有詠史詩云:「馳車霸上語張良,舞劍鴻門卻項莊。交友恩深雖可報,君臣義重忍相忘。楚歌自此聞垓下,漢爵徒能得射陽。若識五文龍虎氣,丁公遭戮獨堪傷。」指項伯也。豈果一人可以誅乎?
薛文清公詩曰:「即非有道身能退,自是無才老可休。」真君子之言也。
顏延之五君詠,足以推見當時諸人之風致,豈獨為詩,誠小傳也。與秋胡詩九章,俱善於敘事,而詞調兼美,讀之令人忘倦。鮑照東武吟,讀之使人泣數行下,今之奔走行陣,衝冒矢石,至白首而弗沾一命,聞此獨不悲乎!孔子曰:「詩可以怨。」大哉言也。
王荊公:「范雎相秦傾九州,一言立斷魏齊頭。世間禍故不可測,簀中死人能報仇。」以報仇為禍故,(「以報仇為禍故」,「以」字原作「一」,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可以見荊公之心矣。(「可以見荊公之心矣」,「以」字原作「一」,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然其言警策,不可以詩論。
荊公譏退之詩曰:「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無人識道真。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第三句用退之「惟陳言之務去」,末句全寫其贈崔立之詩語,蓋退之所以訓立之者。以立之雖豪於文,而往往蛟螭雜螻蚓,所以謂其無益而費精神耳,豈謂文章無補於世哉!荊公之言,亦可謂無忌憚矣。
劉後村詩云:「興亡畢竟緣何事,專罪清談恐未公。」此名言也。
趙子昂絕句云:「槐庭風靜緑陰多,睡起茶餘日影過。自笑老來無復夢,閑看行蟻上南柯。」雖用淳于髠事,然詞旨婉有深意,蓋自言年老不復有仕進之心,看彼新進後生紛紛仕途者,皆平地登榮矣,然則彼此俱是一場春夢耳。古人詠詩,用意如此,今人是何等作詩。東坡題瀑布詩曰:「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蓋褒李而貶徐也,詩俱見廬山記。福按,題景致而寓褒貶,而詩之一格。嘗見友人題桃花山鳥圖,皆國初名公所題,而顧謹中書一絕於鐵笛之後,曰:「画中題品淺堪憐,只愛風流老鐵仙。可惜真魂招不起,鳥啼花落自年年。」亦此意也。
友人彭三吾有王嬙詩云:「妾分嫁單于,君恩本不孤。畫工休盡殺,夢弼要人圖。」得風人之體。
歐陽公歸田錄,載仁宗釣魚賞花,而御釣久無所得。丁謂應制詩云:「鶯驚鳳輦穿花去,魚畏龍顏上釣遲。」一時以為莫及。福按:南唐書所載,元宗釣魚不上時,優人李嘉明進詩云:「玉甃垂釣興正濃,碧池春暖水溶溶。凡鱗不敢吞香餌,只是君主合釣龍。」謂之詩,其源或出於此。
文心雕龍宗經篇曰:「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檄,則奉秋為其根。」陳騤文則曰:「六經之道,既曰同歸,六經之文,容無異體。故易文似詩,詩文似書,書文似禮。中孚九二曰:『鶴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糜之。』使入詩雅,孰別文辭?(「孰別文辭」,「文」字疑當作「爻」。)抑二章曰:『其在于今,興迷亂於政,顛覆厥德,荒湛於酒女,雖湛樂從,弗念厥紹,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使人書誥,孰別雅語?顧命曰:『牗間南嚮,敷重蔑席,黼純華玉仍几;西序東嚮,敷重底席,綴純文貝仍几;東序西嚮,敷重豐席,畫純雕玉仍几;西夾南嚮,敷重筍席,玄紛純漆仍几。』使入春官司几筵,孰別命語?」宋景濂曰:「五經各備文之眾法,非可以一事而指名也。」福按:劉氏之言,言其大凡耳。陳氏特指其一二相似者而言,宋氏則謂五經可以備諸體。雖然,劉氏不足以啟陳氏,微陳氏則宋氏無由出此言也。後之論者,固不可以此而廢彼焉。
杜牧之有燕將錄,文甚雄捷,晴郊朱先生作秦士錄以擬之,(「晴郊朱先生作秦士錄以擬之」,「生」字原作「王」,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亦奇絕。皆未必其有人也,寓言之類耳。
宋高宗建炎中,以己所嘗用之硯賜綦崇祀。硯上刻御書銘曰:「操觚濡墨兮,中有殺生,造次必思兮,令世可行。」吁!大哉王言也。司刑者宜以此銘置之硯屏,日與之相對,誠可與縣官箴所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者,同為不刊之言。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