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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谒抚院却逢故东主 择佳婿又配旧西宾

  姻缘如线绾成双,欲整旧鸳鸯。
  看来都由天定,成就也寻常。
  休疑猜,莫彳旁徨,免思量。
  今朝新婿,昔日西宾,旧日情郎。
  ——《诉衷情》
  话说吴瑞生在北京别了李如白回家省亲。在路上行了半月,方才来到益都。到了自己门首,抬头一看,着了一惊。有《西江月》一词为证:但见重门封锁,不闻鸡犬声喧。层层蛛网罩门前,遍地蓬嵩长满。宅内楼房破落,园中花木摧残。萧萧庭院半寒烟,昔日繁华尽变。
  吴瑞生正在门首惊疑,忽见一位邻人走到,忙将吴瑞生扯到家中,说道:“数年少会,相公几时来家?自相公去后,宅上竟遭了一场天大祸事。”
  吴瑞生惊问道:“甚么祸事?愿闻其详。”
  那邻人道:“此事就在年前,因山鹤野人作了一首诗讥刺严嵩,那首诗不知怎的就传到本府太爷手里,这本府就是严嵩的一党,竟把山鹤野人诬了个讪谤朝廷的罪名,拿到监中,定要处死。老相公为朋友之情,邀了阖府绅缙,要替他分辨。太爷又不肯放松。老相公一时动了义气,对着众人便把太爷顶触了几句。他怀恨在心,也诬装了老相公一个结党讪谤的罪名。申到院里,除了前程,拿在堂上,与山野鹤人每人重责四十板,还拟了一个绞罪。幸得抚院老爷心下明白,知道是桩冤枉事情,嫌拟的太重,将招驳回。太爷从新又拟了一个军罪,方才准了。临发解时,又是每人三十。如今山鹤野人在广东崖州充军,你家老相公在江西九江充军,就是令堂也随老相公去了。当日老相公是何等正直,是何等君子。平空里吃了一场大亏,阖府之人,大大小小,那一个不替他叫屈喊冤。”
  吴瑞生听了这话,便放声大哭,就地打滚,哭的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只哭的金刚掉泪,罗汉伤心。哭罢多时,那邻人劝道:“老相公亏已吃讫,军已充讫,便至哭死也无济于事。如今太爷恐怕小相公得志报仇,还要便下毒手,毕竟弄个剪草除根。去年小相公差来的书童,如今现被他禁在监中。你也不可淹留于此,当急急奔走他乡,以避此难。就是乡邻地保俱担着干系,倘走漏风声,大家吃苦当的甚么!”吴瑞生道:“我如今已中黄榜,授职四府,现有文凭在身,他纵有恶,也无奈我何!但日期限定,不敢多违,我如今要取路九江,望我父母,只得也要眼下起行。”
  那邻人道:“相公今已中了进士?好,好,好!难得小相公中了进士,老相公此仇便容易报了。”
  说完,吴瑞生遂别了那邻人,同琴童上路而行。此时瑞生望亲之心急如星火,十日的路恨不的要并成一日走,连宵带夜,兼程而进。
  走了将近两月,方才到了九江。问了父亲充军所在,寻见父母。父子见面,不觉喜极生悲,话未曾说得一句,骨肉三人已抱头而哭。哭了多时,吴瑰庵道:“自你去后,我为父的吃得好苦,平空受祸,几丧短躯。如今仅留余喘,幸得天心眷念,父子相聚,就是死后也觉瞑目九泉。”
  吴瑞生道:“不肖儿远离膝下,事奉多缺。爹爹受苦,不得替父诣阙伸冤,不肖之罪,真觉擢发难数。儿与老贼誓不并生,若不剥其皮而食其肉者,是空负七尺之躯,枉立在天地间为丈夫也!”吴瑰庵道:“报仇雪耻是你的责任,我亦无容赘言。但你一去五年,全无音信到家,何也?”吴瑞生遂把那游学浙江,处馆金宅,江中遇盗,庵内逢嫂,遭乱失散,路遇如白,易名中举,京中发甲,告假省亲,领凭赴任之事,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夫人听了喜道:“孩儿你今中了二甲,你爹爹这口气便出的着了。”
  吴瑞生道:“爹娘你自放心,不肖儿若不能为父母报仇,誓不为丈夫!”从此瑞生这里住了几日,吴瑰庵恐他在这里误了限期,便催他上任。
  吴瑞生只得辞别了父母,望南昌而发。行到半路,那里已有夫马迎接,接到任中。上任行香后,唤礼房来问各司道乡贯履历,以便通启。及问到抚院身上,俟礼房说完,心中喜道:“此人竟是我昔日东主。今幸有缘,为我亲临上司,正好借势报仇。但只是我如今变易姓名,我认的他,他未必认的我。”
  遂分付该班人役伺候,先谒抚院,刑厅到了院门前,将启投了,金公便令打点升堂,要当堂相见。刑厅穿了公衣,执着手本,到了堂下。行了堂参礼。这金抚院将刑厅一看,心中惊道:“这位刑厅与我昔日西宾吴瑞生脸庞相似,只是姓名不同,莫不是瑞生当日假充姓吴,不然天下岂有容貌模样相似的?我退堂之后,不免请至书房问个明白,省的心中纳闷。”
  主意定了,又将刑厅分付了几句好言语,瑞生方躬身告退上了轿。才待安排回衙门,忽院中有人赶出来禀道:“抚院老爷还要请刑厅李老爷后堂说话。”
  刑厅只得又复转回到了梆门,传了梆,金抚院早已迎出,携了刑厅手,行到书房了,宾主礼毕坐定。金抚院问道:“贤理司贵省何处,尊庚几何,是何年发甲?”刑厅打了一恭道:“卑职虚度二十三岁,乙酉举乡荐,丙戌中进士,若问敝省,老大人早已知道,岂俟今日。”
  抚院道:“我何由知之?”刑厅道:“卑职曾在老大人宅上扰过三年,相别仅一二载,今日便忘记了?”抚院道:“贤理司莫不是我家先生吴瑞生?”刑厅道:“然也。”
  抚院听说慌忙离坐,向刑厅一揖,道:“才堂上得罪,大是不恭。若早知先生,岂有当堂相见之理!”刑厅道:“官有官箴,此乃礼法之当然。老大人有何不安。”
  抚院道:“先生为何改名易姓,贶老夫以不恭之罪!”刑厅遂把那路遇如白,改易姓名,便入南闱之事,说了一遍与抚院听。抚院道:“原来如此!”刑厅道:“卑职年幼才短,多有不及。倘有失职之处,还望老大人格外栽培!”抚院道:“你只管用心做好官,有可为处没有不为之理。”
  刑厅又问道:“令爱昔年夜间失去,如今可有音信否?”抚院道:“不惟小女有了音信,连甥女也有了音信。此时俱接在宅中。”
  刑厅又问道:“老大人的甥女是谁?”抚院道:“是南康府水衡秋之女,叫做兰英。”
  刑厅听了抚院这话,心中喜道:“二位小姐俱有了音信,我吴瑞生姻缘该成在此处了!”说道:“此是老大人意外之喜。”
  抚院道:“此固足喜。此事之外,更有可喜者。”
  刑厅问是甚喜,抚院道:“去岁你徒弟金日方乡试也得侥幸,肃斋、汉源亦同科中了。你如今固是师弟朋友,又是乡试同年。”
  刑厅道:“令爱有了音信,公子又得中举,老大人又蒙恩起用,正所谓喜事重重至也。可慰,可贺!”抚院道:“先生若是想他,肃斋、汉源此时俱在我宅中,即同请来相见。”
  刑厅道:“甚妙!”抚院遂使人把三人请来。先是赵、郑二人与吴瑞生作揖,次是金日方叩拜。行礼完坐定,吴瑞生道:“自别兄以后,甚是渴望,虽不能趋近台颜,而梦寝之思,无日不神驰左右。二兄秋闱大喜,又欠贺礼,抱歉殊深。今幸不期而会,又觉深慰鄙怀。”
  肃斋、汉源道:“弟之心亦犹兄之心也。然知契友自可不言而喻。”
  五人说着话,不一时酒肴俱至,大家吃了。吴瑞生方起身告别回衙门而去。一日,金抚院向肃斋、汉源道:“老夫人闻的新任刑厅尚未有室,吾家小女与甥女俱未受聘,刑厅年貌倜傥,大雅不群,正堪为吾坦腹。老夫蓄此念久矣,今欲借重二位为吾作伐,敦昔日之张范,结今兹之秦晋。只望二位贤契勿推却为幸!”肃斋、汉源道:“成两家之好,笃朋友之情,一举两得,自是美事,况命出老师,此事情愿殷勤。”
  抚院遂把二人谢了,这且不提。
  却说吴瑞生别金公回了衙门,退到私宅,心里寻思道:“我那翠娟、兰英小姐,如今俱有音信,且共在一处,我终身之事,似有九分可成。此一机会,断不可失。我不免央一官员,为我作冰,向金公亲提此事。又苦无个知心之人可托!欲带央赵、郑二生,他又在抚院宅中,不便往来。”
  终日横在心间,连公务都无心去理。一日,正在书房坐着,忽赵、郑二人拜贴传到。吴瑞生忙分付开门迎进,让至书房,待了茶。吴瑞生道:“弟为公务所羁,尚未往拜,怎敢望二兄先施!”肃斋、汉源道:“金公为官,号令严肃,官员不许无故参谒。凡家中随从之人,不论上下俱不许私出院门。兄既在此做官,亦当听其约束,断不可私拜朋友,乱他法纪。弟今日此来,也不是无故私出,是奉金公之命,要与吾兄提一亲事。”
  吴瑞生道:“蒙二兄雅爱,但不知为吾作伐者,是谁人之女?”肃斋、汉源道:“就是金公令爱与他的令甥女。”
  吴瑞生听说,喜的眼花神开,就如中了一次二甲一般。说道:“金公既不弃寒微,欲成二姓之好,此固幸出望外者。小弟情愿攀乔!”说完,又吃了几杯茶,肃斋、汉源便要起身告别。吴瑞生还要留他吃饭,二人坚持不肯。辞了瑞生,回院见金公把话回了。金公遂到后宅把翠娟、兰英唤至近前,说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古之定理。你二人婚姻俱至愆期,我心下甚是不安!新任李刑厅年少风流,倜傥寡偶,他亦未有妻子。年庚相当、门户亦对,我已借赵、郑二人为媒,作成此事。他那里亦自情愿。但婚姻大事,也不可不使你二人知道。”
  翠娟道:“婚姻之事,虽人生不免。但孩儿区区之志,惟愿长依膝下,奉事终身。若说出嫁,固非孩儿之所愿也。”
  金公道:“似你说的便可笑了!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从古至今,从未见女子有终身在家者。此时不嫁还待何时?翠娟道:“爹爹若许孩儿奉事终身,这便是爹爹莫大之恩。若欲强逼你孩儿,惟有一死,以表我志。”
  说罢,那眼中便扑簌簌落下泪来。金公怒道:“世间那有这般执拗女子。李刑厅年少进士,有甚亏着你,这样人不嫁还待甚等之人?”又顾兰英道:“你姐姐这样不通,你的意思却是何如?”兰英道:“姐姐既是不嫁,我也情愿不嫁。”
  金公道:“咦!你也是第二个翠娟!”遂忿忿而出。金公见了夫人道:“翠娟这等可恶,我方才与他议婚,他要终身在家事奉父母,宁只死了,不肯出嫁。这是甚么心事,你不免去劝他一番。”
  夫人遂到了翠娟房里,见翠娟、兰英那里正哭,哭的连眼都肿了。夫人道:“我儿,你爹爹为你择风流佳婿,是为你终身之谋。你为甚么触怒你爹爹,令他生气。”
  翠娟道:“人各有志,莫相强也!你孩儿志在奉亲,不愿事夫。爹爹若要迫我,却不是打发我出嫁,竟是打发我上路。”
  夫人道:“为男子的在家事父母,为女子的出门事丈夫,此礼古今不易。事奉爹娘是你兄弟之职,还轮不着你孩儿。你读书识字,凡古今载籍中为女子者,有几个守父母白头到老的。”
  翠娟道:“今日之事,也用不着孩儿多说,孩儿除非死了,万事皆休!”说罢,越发哭的悲恸。夫人就是再问,他也不回言,一味啼哭。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夫人见劝他不动,只得回房把翠娟之言对金公说了。金公道:“翠娟平日不是这样执拗之人。我听他言语,观他举动,此中似别有缘故。素梅常在他左右,孩儿有事,他没有不知的。夫人,你将这丫头素梅盘问一番,事情自有着落。”
  夫人道:“相公所见极是。”
  说完,金公出门理事。夫人遂把素梅唤至近前,说道:“你老爷方与小姐议婚,小姐坚持不从。你常常在他左右,小姐心事你没有不知之理。他若果有甚么心事,你须据实说来,倘一字瞒我,适才你老爷嘱付过的,要着我活活敲死你这贱人!”素梅心中说道:“小姐甚么心事,不过为那吴瑞生。别人要成就夫妻,我为甚替他捱打?况小姐当日又不曾失身,便说了何害!”随扒上前,磕了一个头,说道:“奶奶既拷问奴才,奴婢怎敢有瞒。今日小姐不嫁李刑厅别无话说,不过为着昔年吴瑞生。”
  夫人问道:“怎么为着吴先生,便不嫁李刑厅?”素梅道:“小姐与吴先生曾有一约,期为夫妇。当日老奶奶同往姑妈家去赏花,小姐又令奴婢将吴先生约至楼下,小姐在楼上嘱他借冰提亲,那时便以死相期了。吴郎之心虽未知他何如,如今小姐坚守此志,始终不移。”
  夫人道:“他二人当日莫不有甚么私染?”素梅道:“他未约之先,虽有诗章书札往来,都是奴婢替他传递,他二人俱未见面。小姐嘱他借冰提亲,诚有此事。若说有甚私染,就是打死奴婢,不敢枉诬小姐。此乃当日实情,并无一句谎言。”
  夫人听了说道:“这便是了。你去罢!”到了晚间,夫人便把此事述与金公。金公知女儿雅持贞念,绝不犯淫。又能坚守前约,至死不变。心中亦自重他,对夫人道:“因短了一句话,便费了许多口舌。这位新任李刑厅就是昔年吴瑞生。”
  夫人道:“他为甚又改成姓李?”金公遂把那改姓名的缘由与夫人说了一遍,道:“夫人你到明日即把这个缘由说与女儿,也省的他心中烦恼。”
  闲话不必多叙。到了次日,夫人起来到了翠娟房中,说道:“夜来我根求素梅,才知你与吴瑞生有约。当日你持之以正,不及于乱,你爹爹亦自重你。我未对你说,今日在此做刑厅的,就是昔年吴瑞生。”
  翠娟听说把脸一红,说道:“你女儿不肯背着爹娘私下订盟,其罪固不容赦。然当日只教他央媒提亲,并不曾近于亵狎。此心此意,聊可对父母而无愧。只求爹娘宽恕!但如今他为甚的又易吴姓李?”夫人遂一一述与小姐。翠娟听了此言,心中也喜,还是虑父母因他议婚不从,故设此法哄他,心中又半信不信。说道:“李刑厅若果是吴瑞生,我当日寄他的书札诗章,他自然不肯失落。此事别无人见,亦别无人知。如今只求把我那原札还来,我便许他这段姻缘。若无原札还我,心下到底不确。宁至终身无夫,不敢轻许!此非是你女无耻,硬主自己婚姻。只是我与吴郎一语既定,终身不改。所以贼寇劫出,奸徒瞒去,经过数死而不至于失身者,总为吴郎一人也。今若二三其德,有始无终,变易前志,实事二夫,以前节操全无据矣!此等之事,稍有人心者,不肯为之,况孩儿素明礼义乎?”夫人道:“你说的极是,我即遣人去把你那原札取来以慰你心。”
  夫人回到房中与水夫人商议,随遣王老妪去索求原札。王老妪承命来到刑厅衙门,进宅见了吴瑞生道:“恭喜相公!皇国人材,宦门佳婿,不久女婿要乘龙也。可喜,可贺。”
  吴瑞生道:“前蒙撮合,今始完璧。风月主人,学生将何以为报!”王老妪道:“二位小姐因君易姓,婚事不从。向已说明,犹不敢信。今老身此来,乃奉两小姐之命,欲求昔日所寄原诗札以还,以实其事。相公如或收藏,即求速速付与。”
  吴瑞生听了,感激道:“今已五阅春秋,尚坚守前言,不变其初,仿之金石之贵,差可无愧。但如今璧则犹是,而马齿加长矣!”遂把翠娟那两封短札,半副诗笺与那七言绝句,连兰英那首绝句,一并交与王老妪。王老妪拿回呈与夫人。夫人自己持去与翠娟、兰英看。翠娟见是自己的原物,到此才得落地,喜道:“今方全璧归赵矣!若非此物,我翠娟之命几乎难保。今幸见此,庶不负我五年苦守之心。”
  夫人见翠娟别无话说,又问兰英道:“你姐姐许了,你心下却是何如?”兰英道:“姐姐既爱嫁此人,我也情愿随去作伴。”
  夫人见翠娟、兰英都心肯意肯,遂回复了金公。金公遂安排筵席,请吴瑞生来衙中议亲。到了那日,吴瑞生欣然而至。翁婿坐定,三巡酒后,金公先开言道:“今日请贤婿来,别无他事商量,只为贤婿中馈无人,即小女与甥女俱至愆期,要求贤婿择一吉辰,我这里制妆奁送过门去,好完我夫妇为女择家之愿。”
  吴瑞生听金公说到此处,还未及回言,那眼中已掉下几点泪来。金公见吴瑞生掉泪,深自愕然,但不知他有甚事关心,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