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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索诗源论可生风 行酒令情深怀古

  桂蕊料理酒食出曰:“暂时失陪,君等何竟默坐?”
  柳曰:“欲将姊幻想诗联成一首耳。”
  桂曰:“偶尔簪笔,何敢与君等联吟,致令珉玉错杂。”
  竹曰:“咏物有情景可写,怀古有事实可稽,俱可联吟。唯这幻想诗是境凭心造,人之境遇不同,即落想亦异,若一联吟,必致大宫、细商杂凑不类。不如月香姊将那四句续成一首,我等亦各作一首之为愈也。”
  松曰:“嶰谷之言极是。”
  遂请桂蕊将前四句续成,其诗云:
  堪怜好梦随流水,幻想挥毫聊复尔。
  意蕊香缘拔地清,心花色为游山紫。
  身离苦海波浪中,人在广寒宫阙里。
  飒飒爽秋风不惹愁,团栾冰魄常无死。
  三更共话有天孙,一笑相迎来月姊。
  碧汉抛梭织锦云,丹霄挟瑟分宫徵。
  浓妆界服彩霞精,适口珍羞文凤髓。
  待字飞琼遇阮郎,重生弄玉逢萧史。
  何庸泣别到双星,但得今欢传二美。
  棋局那知千万年,绵绵无绝情如此。
  竹曰:“月香姊虽是幻想,却句句为自己写照。如所谓‘飞琼遇阮郎,弄玉逢萧史’,这却不难。”
  柳曰:“我等亦各作一首罢。”
  雪香曰:“翠涛先作。”
  松乃援笔立成一首:
  受爵秦帝廷,话旧陶唐牖。
  横担驾海梁,伸出摩天手。
  长啸谷应声,纵谈云入口。
  跃身作龙飞,盟心与鹤友。
  泉石傲黄金,榆钱沽白酒。
  一醉千百年,桌哉苍发叟。
  桂曰:“松君诗有奇气,真豪杰之士也。”
  雪香曰:“一醉千百年,不过长作酒鬼耳,研何奇处?”
  松曰:“酸子当是醋鬼。”
  柳曰:“翠涛、雪香往往争锋相对,令人解颐,亦是我辈快事。”
  竹曰:“我俚句已成,终觉想头不幻。”
  共视之,其诗云:
  渭川千亩入诗囊,明日好风相扶将。
  苦热炎蒸夏日长,南薰在包座中凉。
  佳人日暮倚栏旁,一笑相逢并鼓簧。
  玉琯银箫列两厢,吹丝弹竹杂宫商。
  裂石穿云声飞扬,干宵引手招凤凰。
  湘妃对我解愁肠,不洒斑斑泪几得。
  柳曰:“如‘佳人一笑并鼓簧’,‘干宵引手招凤凰,湘妃对我解愁肠’等语,真是幻想,何云不幻?”
  竹曰:“曲江,请你的教看看。”
  柳曰:“我不过随笔捈鸦耳,何足言诗?”
  松曰:“曲江恭而无礼,则劳直爽些。”
  柳乃以诗与之。诗云:
  年年长此对春风,花里寻芳喜幻逢。
  少妇凝妆情宛转,小蛮低舞态玲珑。
  知心又到灵和殿,话旧重来靖节翁。
  但愿身为千万缕,长堤一一系离骢。
  竹曰:“‘少妇留情’,‘小蛮低舞’,真是人生难得之事,如此着想已觉其幻。至若灵和殿已坵墟,陶靖节已羽化,曰‘又到’曰‘重来’,恰是幻中情境。一结欲系尽离骢,使天下无别离,□更是幻中之幻。曲江殆欲口吐白凤,何谓信笔涂鸦?”
  松曰:“曲江作幻情诗,亦自风流乃尔。雪香你的诗哩?”
  雪香云:“请看。”
  一醉罗浮总不醒,美人常在花间等。
  地老天荒万里寒,乡住温柔寝未阑。
  珊瑚枕上结香梦,扶起多情倚画栋。
  朝为寿阳饰晓妆,暮叫西子舞霓裳。
  裁冰偶过大庾岭,月明更抱嫦娥影。
  柳曰:“雪香亦是自为写照,与月香姊遇阮郎、逢萧史之句可谓心心相印。”
  竹曰:“雪香此诗颇近髯苏。”
  柳曰:“雪香大约以韩苏为宗,故气象适肖。”
  雪香曰:“我不过随兴挥毫,并未宗哪一家。”
  柳曰:“我正有疑怀,今可决于诸公。”
  松曰:“有何疑处?”
  柳曰:“敢问诗当以那一家为宗?”
  雪香曰:“何必拘拘以一家为宗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可耳。”
  松曰:“雪香之言是也。李、杜超迈,韩、苏排奡,王、孟清□,郊、岛瘦劲,温李、冬郎芬芳恺恻,香山、诚斋坦率乐易,皆可作后人津梁。无分中晚,无论唐宋,兼而学之,适符所性,便能自成一家。至若黄山谷之坚僻,王荆公之倔强,坏人笔气等之,自郐以下可耳。”
  柳曰:“我诵古人诗,皆有快人之处,是以难决去取。今闻翠涛言,便释然矣。究之作诗,当以何者为主?”
  松曰:“专主性情;有性情而后格律随之,辞藻附之,斯不致有肉无骨。”
  柳曰:“然则兼学古大家,可能兼长否?”
  竹曰:“是又不然。翠涛所云兼而学之,欲广识力、充才气耳。所云适符乎性,即不必兼长之意。桂甫长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自古皆然,又何庸兼长为哉?”
  桂曰:“青莲少排律,少陵少绝句,昌黎少近体,亦是不能兼长之故。古人能弃其所短而愈见所长,正不必为东施效颦也。”
  柳曰:“顿开茅塞,畅快,畅快!”
  少时,菊奴捧酒肴出。酒过数巡,竹曰:“从前是曲江起令,今日我也起一令看。”
  柳曰:“甚妙,但以何为令?”
  竹曰:“将园中所有之花,先认定一样,即说葩经二句联合,更咏古诗一句为证。”
  松曰:“古诗亦要明露花名,不用隐语。”
  雪香曰:“原要如此。”
  柳曰:“嶰谷你先说。”
  竹曰:“我认了海棠。”
  松曰:“诗经哩?”
  竹曰:“至于南海。蔽芾甘棠。”
  雪香曰:“诗来。”
  竹曰:“轻把环儿比海棠。”
  松曰:“我认了牡丹。‘驾彼四牡。颜如握丹。’”竹曰:“诗来。”
  松曰:“百花丛里看擒王。”
  竹曰:“罚酒。”
  松曰:“如何罚酒?”
  竹曰:“不用隐语,是谁说来?”
  雪香曰:“真是作法自敝。”
  菊婢在旁曰:“何不云‘堪笑牡丹如斗大’。”
  雪香曰:“此婢甚可人意。”
  柳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婢尚如此风雅,月香姊更不待言。”
  桂曰:“此婢亦何足挂齿。”
  竹曰:“翠涛你的罚酒还不吃?”
  松遂一饮而尽。竹曰:“诗来。”
  松曰:“菊婢已说过了。”
  雪香曰:“那算不得。”
  松曰:“牡丹经雨泣残阳。”
  顾柳曰:“曲江该你。”
  柳曰:“我认了玉兰。金玉其相。芝兰之支。”
  松曰:“该罚。”
  柳曰:“怎样该罚?”
  松曰:“我与嶰谷都是末一字,你用第二字,如何不该罚?”
  桂曰:“这却无妨。”
  雪香曰:“翠涛让他些。”
  松曰:“饶你罢,诗来。”
  柳曰:“幽兰香送玉人来。”
  松曰:“这便要罚。”
  柳曰:“不似你作隐语,如何罚酒?”
  松曰:“玉兰二字拆开了。”
  柳曰:“拆开较难。你每所说海棠、牡丹可有拆开诗句否?我为其难,怎倒受罚?”
  雪香曰:“圣人云‘吾从众’,曲江违众,该罚。”
  柳曰:“这倒说得是,饮一杯罢。”
  饮毕,松曰:“更一句。”
  柳曰:“皓月清霜映玉兰。”
  桂曰:“该梅君说。”
  雪香曰:“我认了夜合花。岂不夙夜。天作之合。”
  柳曰:“诗来。”
  雪香曰:“夜合花前人尽辟。”
  桂曰:“该我了。我认了金凤花。勿金玉尔音。凤凰于飞。”
  柳曰:“罚酒。都是四字,月香却说五字,该罚不该罚?”
  雪香曰:“诗经原有五字,这却无妨,且让这一杯罢。月香姊诗来。”
  桂曰:“凤仙花开女儿花。”
  松曰:“这倒要罚。曲江两个字面都有,因拆开了,尚且受罚。月香姊只有一个字面,决不能恕这一杯的。”
  柳曰:“翠涛之言是也。”
  雪香曰:“月香姊吃这一杯。”
  桂饮毕,竹曰:“更一句。”
  桂曰:“指头金凤弹流水。”
  松曰:“令毕了,大家满饮三杯收令。”
  饮毕,柳曰:“把酒赋诗,自是我辈快事。我欲作怀古诗,俱切美人,限乖、骸、钗、谐、埋韵,八句各指一件,关合:一美人,二曲牌,三花,四鸟,五药名,六音律,七地名,八古人。各作一首,以浮太白,诸君以为何如?”
  松曰:“限韵作诗,缚人才气,又限以险韵尤难稳惬,况八句各指一件,纵尽态极妍,终是小家技量,难入大雅之室。”
  桂曰:“曲江既有此意,偶一为之,似亦无伤雅道。”
  松曰:“曲江你请先作。”
  柳乃作一首云:
  织女佳期信不乖,鹊桥仙本是仙骸。
  时开菱镜新梳髻,为整鸳衾任堕钗。
  手握牵牛心暂慰,琴弹别鹤愿难谐。
  昆明池畔沉灰尽,应与张骞石共埋。
  松曰:“用鹤桥仙曲牌关合织女甚佳。”
  竹曰:“用牵牛药名亦妙。”
  松曰:“曲江情织女,我就怀绿珠罢:
  绿珠底事命途乖,上小楼难保骨骸。
  夜合欢空当日梦,子规啼断旧时钗。
  香含豆蔻心犹在,泪染琵琶韵未谐。
  若有魂归金谷里,石郎相伴叹沉埋。”
  柳曰:“翠涛用上小楼曲牌,映合绿珠坠楼事亦雅切。”
  竹曰:我怀西子:
  漫道西施妙舞乖,醉春风处放形骸。
  床前笑倚芙蓉帐,枕畔慵簪玉燕钗。
  兰麝香薰招蝶慕,笙箫响彻与歌谐。
  浣纱□里人谁识,不遇吴王便永埋。
  雪香曰:“嶰谷收句反跌。令西子而在亦当首肯,真是善于论古。”
  松曰:“雪香你只管说,你的诗哩?”
  雪香曰:我怀着秦弄玉:
  箫吹秦女岂音乖,步步娇难禁弱骸。
  裙绕金莲平贴地,车乘彩凤俯遗钗。
  珊瑚枕上常相伴,琴瑟人间已允谐。
  我愿蓝田获双璧,早随雍伯玉同埋。
  松曰:“雪香押埋字,用蓝田种玉事,恶字好用,颇见匠心。”
  柳曰:“雪香已失兰家婚姻,此时求凤甚急,一结更道出自己心思,不徒怀古而已。”
  竹曰:“月香姊你作一首看。”
  月香曰:“此等诗拘文牵义,亦是大难,妾怎敢与君等抗衡词坛。”
  松曰:“月香姊又谦起来,真是赘瘤。”
  月香曰:“我怀哪一个是?”
  沉思一会,曰:“就是崔莺莺罢。”
  其诗云:
  双文盼到好音乖,独(戈辶)红楼惜瘦骸。
  赠芍原羞轻玉体,画眉无奈拂金钗。
  红娘寄语芳情动,绿绮知音素愿谐。
  一去长亭人未返,张郎何忍听香埋。
  雪香见诗,闭目不语。松曰:“用红娘药名,恰是本地风光,妙绝,妙绝!”竹曰:“月香姊此诗必有所指,不徒泛咏崔娘。”
  桂曰:“本无心而作。”
  柳曰:“如‘赠芍原羞轻玉体’之句,亦是占身分处。”
  松曰:“雪香装模作样,是何缘故?”
  雪香曰:“偶尔困倦。”
  松曰:“我们再酣饮一回。”
  于是复赌拳索战,尽兴而罢。
  撤筵后又纵谈多时,日已西斜,四人辞去。桂曰:“倘蒙不弃,愿时聆清诲。”
  松曰:“不日必来。”
  桂曰:“松君大恩,刻铭肺腑,无以为报,奈何?”
  松曰:“此事何足挂齿,以后再也休提。”
  遂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