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松界口一座报恩寺,乃是国初有个善士安盛邦所建。主持智广禅师,年已八十余岁,生得红颜白发,飘飘逸逸,甚是雄伟。而法行清高,手下共有五十多个和尚,俱是遵戒守法的人。惟是人多,未免有一二个违戒的人了。有个姓常,名未法,年方三九,生得十分凶恶,口善心刁,贪财好酒,无所不为。师父不知其行为,若知其如此,寺中焉能容得此等和尚?三两月,便下乡一回,专恃自己本领,抢掠钱财回来,以济饮食之用,时时周全,并无知者。
一日,有个过往商人路过借宿,乃入寺来,参拜过如来佛祖、四大金刚,在方丈谒见了智广禅师。茶罢,智广禅师便曰:“请问客官从何至此?请示贵姓尊名。”客曰:“小子姓牛,名勇,乃本处人氏,贩卖绸缎为生。今因与伙计分路,各投亲友去了,故单剩小子一人,欲前探亲友,不过三五里路。只为有银子数百在身,恐于路上遇见强徒不便,故求宝寺一宿,明日即行。”说罢,取出一绽数两重的白银来,送与佛爷香油之用。智广推辞道:“些些小事何足酬,请客官收回罢。”无奈牛勇多多坚意,智广只得命小沙弥收了。吩咐厨下备斋,款留牛勇留在东园中客房安歇。是时牛勇因在路上行得困倦,就在客房中略坐片时,即睡了下去,不提。
且说常未法是日窥知牛勇有数百两银子,乃起了不良之心。是夜候至三鼓,众人熟睡,即潜往东园而来。至牛勇房口,悄悄一看,见室内微有灯光,只闻得鼻息之声,已知牛勇酣睡。乃拔出短刀,将房门弄开,轻轻将抬上,用指一弹。牛勇又不闻声,乃大着胆揭帐门,把他四围一摸,即将那数百两一袋银子偷了。依旧把房门掩上,复弄好如前一样,回到自己房中睡下。
次日,牛勇起身,把布袋看觅,已不知去向。乃在房中连地皮都反转,却不知那银子何处去了,于是喧嚷起来。智广得知,便问:“今早有人出寺否?”曰:“无之。”那常未法恐防查出来,在房中急计,将床下阶砖揭开,把银子一袋藏在砖下,依旧盖好,人不知鬼不觉。
于是智广与牛勇召众僧来至东园,四围踏看,并无形迹可疑之处。无奈把寺门关上,向各僧房一一搜觅,总是不见。智广道:“想必客官在路上露了歹人之眼,跟踪到此窃去了。”牛勇嗟叹无言,自恨运途蹇滞,以至如此。是日早饭后,在佛前求下一签,望佛爷指出失银来由。乃点起香烛,低头参拜毕,祝曰:“弟子姓牛,名勇,乃本处人氏,偶路过贵寺,带有银子数百,未敢夜行,故在此借宿。昨夜失去银两,恳求佛祖早赐灵签,以伸弟子之怀。幸甚之至!”说罢,哀哀哭哭的觅了签筒,低头下跪,摇了一签,上写道:
常常安份营生,未必苍天亏负。
法律如此森严,偷窃何能脱路。
于是细细反复看了,不解其意,只得拜别佛祖并智广禅师、众僧等,出门而去,不提。
且说常未法此日见牛客人去了,并未露出形迹,心下十分安乐。至次日,又拈出银来,改了装,来到酒楼妓馆散荡。留痴院一个颜妓名唤迎儿,生得有些姿色,是与常未法相熟的。今日一见他来,便笑口相迎,二人相携上楼而来,即吩咐办上等好菜来。原来此妓乃是重富欺贫一个刁猾妇人,故客人若有钱的,他便极意承迎;如若使用稍减者,他就眉锁春山,诈作恼人之样。是日见常师父如此大使大用,不知他在何处得了许多来,正要求惠些。于是二人在席上说的风流谑语,当夜极尽绸缪之乐。到了次日,仍舍不得别去,又被迎儿缠住了。两人心内自相爱悦,弄得那常和尚把心事尽吐出来,把谋偷牛客人银两说了一遍。那迎儿正好开言曰:“似此真算你手段高强了。刚遇奴有个会期,欲借大师数十两银子,未知可否?”
未法应允,即在囊中解下来,交与迎儿。迎儿接了,喜之不胜。
谁料迎儿口疏,把这话传说出来。那些鸨儿皆是趋权附势之人,次日见了常大师来,便笑口而迎,说道:“今日有些好东西与大师一玩。”即把一个玉小孩出来,还与常未法看了。大喜曰:“世上有如此好宝,真是美玉无瑕了。”因问:“从何得来?”答曰:“是在玉器店朋友处买的。如法师见爱,随便发回些价便可矣。”未法曰:“三十金未知可否?”鸨儿曰:“足矣。”于是未法即交清银子,又同迎儿排下佳酿快乐。正是:
欢娱夜夜嫌更短,快乐时时愿夜长。
古人云“乐极生悲”,乃真言也。那些做强盗的人,目前虽是快乐,终要弄出祸来。一日合当事发,那常未法在寺中与一个火官和尚不睦,被他窥出行为,乃悄悄将此事禀与智广知道。智广闻言曰:“怪得数日少见他出入。”次日,遇未法回来,便将此事向他盘诘。他初不肯认,后来见智广说出真情,只得认了。智广先用善言安慰曰:“自此之后不可乱为了,此次便可放过。若再有这等事弄出来,外人知道,连我都有这不便处。”未法听了,唯唯而退。是晚,智广等未法熟睡,弄开房门,把未法捆绑起来,送本县审过,追回用剩之银,约有百余,暂贮在官处,且听失主告发,再行决断。于是将常未法依正国法办了。续后牛勇将此告发,官将余银还了他不提。
且再说圣天子在路上闻得官清民乐,心上十分喜悦,乃日日与日青闲行游玩。时值秋初,爽气侵人,凉风入户,正是春光最易催人老,怎似秋光长更好。不说圣天子与日青游玩。
话说松江府西南有座广法庵,内有一个尼姑,年可七十余岁,生得童颜鹤发,貌若五十许人,法号慧广。专一济困扶危,遇有富家到此做功德,不甚勤值。手下有个徒弟,名唤妙能,生得十分姿色,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本府有个财主叫做王百万,夫人张氏,生下一个孩儿,年方十七岁,因拣择太苛,尚未定亲,父母爱如珍宝,叫做王宝珠。生得相貌丑陋,而且懒于读书,专一好妆饰衣服,在花柳场中行走。见了女子有姿色者,即口角流涎,千方百计,定要弄到上手方休。乃是一个大花炮,外面甚辉煌,肚内一草包。常在广法庵处行走,把妙能看在眼里,惟是未敢传言,总是巧言令色。谁想妙能无意于他。
一日,宝珠诈许愿,禀过了母亲张氏,张氏乃与儿子并几个家人,同到庵来。慧广接着,分宾坐下。茶罢,慧广曰:“不知夫人到此,有失迎候,望为少怪。”张氏曰:“不敢,不敢。今因小儿欲保平安,故与我说知在佛前许下愿,求老法师代为主办为幸。”说完,便取出一封银子,约有数十两,交与师父上佛前香油。慧广接了,即命人排下素斋,留夫人公子用斋。是晚备办什物,大吹大擂,作起法来。那宝珠实在趁此盘桓数日,俾得与妙能讲话,相机下手。不想妙能全不会意,见了他即便离开,故宝珠无从下手。
一晚,妙能因做了三四晚法事,十分眼倦,到晚就在自己房中和衣就枕。于是宝珠至三更悄入房去,看见银灯暗暗,乃拨开罗帐,见妙能熟睡,好似一朵鲜花模样,情欲难禁,踏上床来。正在动手,谁料妙能一时惊醒,看见王相公,便大喊道:“有奸贼在此!”即下床欲走。那王宝珠恐闹出事来,未免累事,起了狠心,把妙能一脚踢死,仍将他放在床上,与他落下帐子,依旧出来了。
次日,慧广起来许久,尚未见妙能出来,初时以为做了几晚工夫,捱了睡眼。及至日已将晏还不见他起身,即命小尼入房呼唤。小尼走入房来,叫了三声,却不见答应,乃把帐子拨起,用手来推,方知已死,大叫一声道:“不好了,师兄死了!”三两步跑出房来,对师父说知。慧广大惊,大叫一声,昏倒于地。半晌方苏,乃大哭曰:“不知何故,好端端的竟死了?”于是众人来至妙能的卧房,命人抬他出来,看过并无伤痕。无可奈何,既死不能复生,而且慧广是最了事的人,只得从厚收殓罢了。这个没良心的宝珠,心上甚是不安,惟是无可如何。数日好事做完,张氏辞了慧广,与众回家去了。
且说那妙能阴魂不散,游游荡荡,欲向王宝珠索命。无奈宝珠旺气方盛,难以下手,且待时而行,乃在左右,常常显灵。慧广因他死了,心上不时吐血,那妙能阴灵亦时时回护,且时时在他房内出现,并保护众人,不提。
且说宝珠在家日日游荡,概不知法律如何,兼且忤逆父母,出外每惹是招非,不时有人告其父母。一日,在书房中得了一病,父母忧虑,急请医调治,一连请了十数个先生,俱未见效。一日,宝珠朦胧睡去,见妙能来咬牙切齿的索命,惟是不敢近前。如此数晚,俱是如此。父母见势沉重,夜夜不敢离儿子左右。一夜,睡至三更光景,闻宝珠大叫一声。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7章报恩寺和尚贪财 广法庵女尼死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