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文】
韩信伐赵,军井陉,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升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阵。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弃旗鼓,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空壁争汉旗鼓,逐韩信。韩信等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出奇兵二千骑,共侯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皆已得赵王将矣。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乘击,大破之,虏赵军。诸将效首虏,皆贺信。因问曰:“兵法背右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反背水阵,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令与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
又高祖劫五诸侯兵入彭城。项羽闻之,乃引兵去齐,与汉大战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此异情者也。[荀悦曰:“伐赵之役,韩信军泜水,而赵不能败,何也?彭城之难,汉王战于睢水之上,士卒赴入睢水而楚兵大胜,何也?赵兵出国,能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深怀内顾之心,不为必死之计;韩信孤军立于水上,有必死之计,无生虑也,此信之所以胜也。汉王制敌入国,饮酒高会,士众逸豫,战心不同。楚以强大之威而丧其国都,项羽自外而入,士卒皆有愤激之心,救败赴亡,以决一旦之命。此汉所以败也。且韩信选精兵以守,而赵以内顾之士攻之;项羽选精兵以攻汉,而汉王以懈怠之卒应之。此事同情异者也。”
故曰: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计策之机也。]
【译文】
韩信率兵攻打赵国,把军队驻扎在井径[指太行山要隘井陉口,在今河北省鹿泉市西南十里]。他逃选出两千轻骑精兵,每人拿着一面红色的汉军旗帜,从小路向前,到能够隐蔽埋伏起来可以窥视赵军动静的山坡上,并且特别叮嘱说:“赵军看到我军败退逃走,一定会全巢出动来追击我军,到那时你们快速地冲入赵军的营地,把赵国的旗帜拔掉,换立上我们汉军的旗帜。”
韩信于是派遣一万人马先出发,开出营寨之后,背向着河水排开了阵势。等到天亮时分,韩信登上战车,插上大将旗号,设上战鼓,率领另一路人马开出井陉口的隘道,于是赵军打开营门前来迎击汉军,双方对峙交战了很久。
韩信诈败,抛弃军旗和战鼓,快速退回到排在水边的军阵之中。排在水边的军队,打开阵势,把他们迎入阵中后,然后又回身与赵军疾战。赵军果然倾巢而出,大家争相掠夺汉军的军旗战鼓,追逐韩信等人。韩信等人已经与水边的队伍会合,军士们个个奋勇争先,拼命作战,一时赵军也不能获胜。韩信最先派出去的两千骑兵,正在等候赵军倾巢出动去追逐韩信,拾取战利品,看到赵军此举,他们于是冲入赵军营垒,把赵军的旗帜全部拔去,竖立起两千面汉军的旗帜。赵军此时无法击败韩信背水为战的军队,更不能俘获韩信等将官,想收兵回营,却看到营帐上全是汉军的红色旗帜,于是大为惶恐,以为汉军已经俘获了赵王和他们的将军了。于是赵军大乱,士兵们纷纷转身逃跑。赵将虽然竭立制止,连杀好多人,但仍然不能阻止他们。因此汉军乘机攻击,大破赵军,俘虏活捉了不少赵国将领和士兵。汉军诸位将领分别把敌人的首级和俘虏等呈现给韩信,然后都向韩信称贺。有人问他:“兵法上说,排兵布阵,右边应背着山陵,左边应面对川泽,可是这一次将军你却反而背水为阵,竟然靠此打了胜仗,这是什么战术呢?”韩信回答说:“兵法上不是说必须把军队置之死地,士兵才能奋勇作战,然后才可以绝处逢生;把士兵放置在危险的境地才能力争存活,获得胜利’。况且我韩信并没有统领平素受我训练过而听我调度的将士,这正所谓:‘驱赶着赶集市的人去打仗!’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如果不把军队安排在‘死地’,使每个人都为了存活而奋力作战,那么是无法取胜的。现在如果把这些将士们都放置在有可能逃生的地形,他们早就都逃跑了,哪里还能够使用他们呢?”
再举一个例子,汉高祖刘邦劫夺并统领五路诸侯的兵马攻入彭城(今江苏省铜山县,是西楚项羽的都城)。项羽得之这一消息后,便率领军队离开齐国,回师攻伐汉军,与汉军在睢水河边大战。楚军大破汉军,杀死很多汉兵,汉军士卒尸体沉入睢水河,因此河水都被堵塞而不能流动。以上说的是,由于当事者内心的情态不同而造成同类事情出现不同的结果。
[荀悦说:“攻打赵国的那一次战役,韩信把军队布在泜水河边,可是赵军却不能战胜汉军,这是为什么呢?彭城那一次战役的惨剧,汉王率军战斗在河边,士卒因逃跑赴水而死在睢水河中的不计其数,因而楚军大获全胜,这又是为什么呢?赵军开出老巢,看到有前进的可能便前进,知道了困难便后退,胸中包藏着兵败便后退回营的心思,没有下定必死奋战的决心。韩信率领的孤军背向河水为阵,人人都下定了必死奋战的信心,不考虑存活的希望,这便是韩信之所以胜利的原因。汉王制服敌人,攻入楚国都城彭城,饮酒大会宾客,士卒兵丁们也都苟图安乐,缺乏统一的斗志。楚军有强大的威势却丧失了自己的国都,项羽率领他们从外面攻打回来,兵士们人人都带有愤慨激昂的斗志去挽救从前的失败,奔赴国难,以自己的性命来拼一死战,这便是汉军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况且韩信选择精兵去抵御赵军,而赵国却派抱有内顾之心的士卒去攻打韩信;项羽选派精兵去攻伐汉军,而汉王却用松懈懒惰的士卒去对付项羽。这正说明同类事情由于当事者内心的情态并不相同而导致了不同的结果。”所以说,权谋是不可能预先设置周全的,机变也是不可能预先谋划出来的,只有做到根据时机的变化而变化,依据事情的发展来变通计划,这才是计策的关键所在啊。]
【经文】
汉王在汉中,韩信说曰:“今士卒皆山东人,歧而望归。及其锋东向可以争天下。”后汉光武北至蓟,闻邯郸兵到,世祖欲南归,召官属计议。耿弇曰:“今兵从南来,不可南行,渔阳太守彭宠,公之邑人;上郡太守,即弇父也。发此两郡,控弦万骑,邯郸不足虑也。”世祖官属不从,遂南驰,官属皆分散。[议曰:归师一也,或败或成,何也?对曰:孙子云:“归师勿遏。”项王使三王之秦,遏汉王归路,故锋不可当。又孙子称:“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光武兵从南来,南行入散地,所以无斗志而分散也。故归师一也,而一成一败也。]
后汉李傕等追困天子于曹阳。沮授说袁绍曰:“将军累世台辅,世济忠义。今朝廷播越,宗庙残毁。观诸州郡,虽外托义兵,内实相图,未有忧在社稷恤人之意!且今州城粗定,兵强士附。西迎大驾,即定邺都,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士马以讨不庭,谁能御之?若不早定,必有先之者。夫权不失机,功不厌速,愿其图之。”绍不从。魏武果迎汉帝,绍遂败。梁武帝萧衍起义兵,杜恩冲劝帝迎南康王,都襄阳,正尊号,帝不从。张弘策曰:“今以南康置人手中,彼挟天子以令诸侯,节下前去,为人所使。此岂岁寒之计耶?”
帝曰:“若前途大事不捷,故当兰艾同焚;若功业克建,谁敢不从?岂是碌碌受人处分于江南,立新野郡以集新附哉?”不从。遂进兵,克建业而有江左。
[议曰:挟天子以令诸侯,其事一也,有以之成,有以之败,何也?对曰: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肆行凶暴,继体不足以自存;人望所归,匹夫可以成洪业。夫天命底止唯乐推,有自来矣。当火德不竟,群豪虎争,汉祚虽衰,人望未改,故魏武奉天子以从人欲,仗大顺以令宇内,使天下之士委忠霸图。
《传》曰:“求诸侯莫如勤王。”斯之谓矣。齐时则不然,薄天思乱,海水群飞,当百姓与能之秋,属三灵改卜之日,若挟旧主,不亦违乎?故《传》讥苌弘欲兴天之欲坏,而美蔡墨雷乘乾之说。是以其事一也,有以之成,有以之败也。]此“情”与“形”、“势”之异者也。随时变通,不可执一矣。
[诸葛亮曰:“范蠡以去贵为高,虞卿以舍相为功;太伯以三让为仁,燕哙以辞国为祸;尧、舜以禅位为圣,考、哀以授贤为愚;武王以取殷为义,王莽以夺汉为篡;桓公以管仲为伯,秦王以赵高丧国。此皆以趣同而事异也。
明者以兴治,暗者以辱乱也。]
【译文】
汉王在汉中的时候,韩信替他谋划道:“现在你统领的士卒都是来自崤山以东的人,他们都踞着脚向东方张望,盼望能东归回乡,趁着这股锐不可挡的气势,率军东进可以争取天下了。”东汉光武帝刘秀率军向北行进到蓟地(今北京市西南),听说邯郸方面的军队开到,刘秀便想要撤军南归,他召集官员谋士商量这件事情。耿弇说:“现在我们的队伍从南边开来,是不可以再南归的。渔阳太守彭宠是你的老乡,上郡太守正是我的父亲,派集这两郡的士兵,可达上万人马,那样,邯郸方面攻来的军队是不值得担心的。
世祖的官员们不听从这一建议,于是刘秀率兵南归,官员谋士们也都各自解散了。
我认为,撤退军队是一样的,但是有的军队因此失败,有的部队因此而成功,这是为什么呢?回答是:孙武说:“对正向其本国撤退的敌军,不要去拦阻它。”项羽派遣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到秦地来阻挡汉王的归路,所以汉军回师的气势锐不可挡。可是孙武又说过“诸侯在自己的领地上与敌人作战,这样的地区叫散地。”光武帝刘秀的人马从南方北上,又退回南方,这就是说进入了散地,所以官员谋士们都没有了斗志而最终解散了。所以说撤退军队虽属同一事情,但是前者成功,后者却失败。
东汉末年李傕追劫汉献帝,把献帝围困在曹阳(今河南陕县西)。沮授劝袁绍说:“将军你祖上四代都位居三公,世代全都奉行忠义的美德。现在天子四处流亡,国家的宗庙遭到摧残毁坏。我看到各州各郡的军阀,虽然对外声称自己是义兵,内心中实际上各有图谋,并没有忧国忧民的想法。况且现在将军已基本平定冀州地区,兵强马壮,将士听命。你率军向西进发迎接皇上的銮驾,然后随即把国都定在邺都,挟持天子,以他的名义来号令各路诸侯,招兵买马来讨伐那些不服从朝廷的叛逆,如果这样的话,还有谁能抵御你呢?假如不及时定夺,一定会有人抢先下手。要知道计谋的实行是不应错过时机的,功绩要尽可能快速地去完成。希望你尽早谋取。”袁绍没有听从沮授的建议。后来魏武帝曹操果然迎取汉献帝到了自己那里,袁绍因此而失败。南北朝时,梁武帝萧衍举义兵起事,杜思冲劝说他前去迎取南康王(南康王指萧宝融,南齐朝的和帝。南康,现在江西赣州市),定都襄阳,以使尊号正当,梁武帝没有听从他的建议。张弘策说:“现在如果把南康王放弃于别人的手中,那他就可以挟持天子来号令诸昏,那么将军你就得前往称臣,被别人号令。这难道是乱世之时的打算吗?”梁武帝说:“假如我们的前途事业不能获得胜利成功的话,那么就应当像兰花与艾草一起被烧掉那样,与敌人同归于尽;假如我们能够建功立业,又有谁敢不听从我们呢?难道只是平庸无能地在江南听从别人的号令,占据新野郡来聚集新来投靠归附的人吗?”萧衍不听张弘策出的主意,于是进兵攻克了建业,从而占据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
[挟持天子以他的名义来号令诸候,在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多次。这虽属同一娄事件,但有的成功,有的却失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天下,统治者如果肆无忌惮地施行残暴的统治,既使应该是他继位称帝,他也不可能保全自己;如果一个人能使天下百姓众人敬仰归附,那么既使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匹夫也可以成就帝王之业。天道的运行困顿停滞的时候只有改朝换代,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当年汉室衰弱的时候,各路诸侯豪杰像老虎一样争夺天下。汉朝皇帝的地位虽然已经衰微,但是汉天子在人们心中的威望还是很高的,其威信并没有因朝政衰微而改变,因此魏武帝曹操尊奉天子汉献帝来顺从众人的心意,仰仗礼教法制的准则来号令天下,使得普天下的士人都托身投靠前来尽忠,因此魏武帝成就了一番霸业。《左传》中说:
“向诸侯求援不如为王室尽力。”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啊。南齐却不是这样了,普天下的人都在琢磨着反叛作乱,四海不靖,国家不安宁,这正当百姓归附有能耐者的时候,处于天神、地祗、人鬼三灵另行选择人君的日子,假如挟持尊奉原来的君主,难道不是违备了时代发展的潮流吗?所以《左传》中讥讽苌弘想恢复周天子的地位是错误的作法,《左传》赞成使用龟筮占卜的方法来说明雷乘乾的道理。所以说挟持天子以号令诸侯虽然是同一类事件,但是有的因此成功,有的却因此而失败。]
以上所说的是当事者内心的情态,当时具体情况和事情发展的趋势三者都不相同的一类事件。所以说要随着时间的迁移变化来变更自己的行为,不能固执不知变通啊!
[诸葛亮曾经说:“范蠡因为能抛弃富贵而名扬天下,虞卿把丢弃相印做为一种功绩;太伯由于三次让位被视之为仁义,战国时燕国易王的儿子燕哙由于把国家的大权交给别人而遭致祸乱;尧舜二帝由于禅让王位而被人们尊为圣人,汉孝哀帝由于任用所谓的贤人[指王莽]而被人们视为愚蠢;周武王由于推翻殷朝的统治被称作正义之举,王莽由于篡夺西汉政权而被认为是篡权夺位;齐桓公因为重用管仲而称霸于春秋,秦二世因为重用赵高而亡国。
以上所举的这些例子都是说许多事情的表向虽然类似,但是它的形势发展却遇然不同。明见的人能取得兴盛安定,愚蠢的人只能招至屈辱祸乱。”]
【按语】
在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中“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策略被人们多次采用,但是有时借此而成功,有时却又因此而失败。作者从万事万物随时变易的哲学角度出发,说明了由于“情”、“形”、”势”的不同而造成了成功与失败的相反结局。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策略论其实质属于三十六计攻战计中的“借尸还魂”计。
中国历史上,每当改朝换代的时侯,称霸于一方的诸侯,往往挟立亡国的君主或其后代,表面上看是用武力支持他们,其实是企图控制利用他们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正如“借尸还魂”计所云:”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即是说所要利用的,必须是那些已经没有能力和作为的亡国之主。因为,这些没有能力的亡国之主第一容易被自己控制,第二又可利用他的旗号来号召一些支持者,第三还可利用他的名义去讨伐自己的对手。魏武帝曹操之所以能成就一番事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所挟持的汉献帝徒有天子的虚名,而没有天子的权力。相反,那些尚有一定实力的君王,是不可加以利用的,否则,控制不了他,反而会被他操纵。梁武帝萧衍之所以没有采纳杜思冲的建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南康王萧宝融割据一方,具有一定的实力和号召力,假如萧衍把萧宝融迎接来,那么萧衍很可能被萧宝融控制。“借尸还魂”的实质是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来实现自已的意图。
我们再举一个世界现代史上的例子作为“借尸还魂”计的佐证。联合国自成立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被美国所操纵,美国多次打着“联合国”的旗号干涉别国内政。
例如五十年代初美国操纵联合国安理会通过谴责北朝鲜的决议,并打着“联合国军”的旗号,纠集十五个帮凶国家入侵朝鲜,这个事例便属于“挟天子以令诸侯”策略的典型。
第1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