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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秋水

  秋水时至①,百川灌河,泾流之大②,两涘渚崖之间③,不辨牛马④。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⑤,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⑥。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⑦,望洋向若而叹曰⑧:“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⑨,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⑩,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矣;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壘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傅,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狂,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大小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神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炫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炫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舷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子北海,蓬蓬然人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子蓬蓬然起子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卫人围之数币,而弦歌不慑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掐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与乐!出跳梁乎井干之上,人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奸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人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奭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公孙龙闻言大惊,张口结舌,灰溜溜地逃走了。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于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鹐,子知之乎?夫鹅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释】
  ①时:按时。
  ②泾流:洪水。
  ③涘(sì):水边。渚(zhǔ):水中之洲。
  ④辨:分。
  ⑤河伯:河神。
  ⑥端:尽头。
  ⑦旋:改变。
  ⑧若:海神名。
  ⑨少:贬低,瞧不起。
  ⑩殆:危险。
  大方之家:懂得大道的人。
  拘:局限。
  笃(dǔ):守,限制。
  曲士:孤陋寡闻的人。
  丑:鄙陋。
  大理:大道。
  盈:满。
  尾闾:排泄海水的地方。
  已:止。虚:指水尽。
  过:超过。
  为量数:进行估量和计算。
  自多:自夸。
  比形:具形,寄形。
  见少:显得太少。
  壘(lěi)空:指蚁穴。
  稊(tí)米:小米。
  处一:占万物中之一。
  人卒:人众。
  连:续,继承。
  以为博:以此显示学问上的渊博。
  向:从前。
  故:通固,固定。
  向今:古今。
  掇:拾取。跂:求。
  至精:最精细。
  信:实。
  垺(fú):特大之意。
  倪:区分。
  睹:看清楚。
  功:功用。
  趣:取向。
  相非:相对立。
  趣操:取向和情操。
  之、哙让而绝:哙:亦作噌,战国时期燕王哙宠信国相子之,将王位禅让给子之,招致国内大乱,齐国乘机伐燕,杀燕王哙与子之,燕国几乎亡国。
  白公争而灭:战国时期楚平王的孙子白公胜为争夺政权发动武装政变,结果兵败自杀。
  有时:有一定的时宜。
  梁丽:梁栋,大木。
  骐骥骅骝(huáliú):都是良马。
  趣舍:取舍。
  反衍:向相反方向发展、演化。
  蹇(jiǎn):抵触,违逆。
  谢施:代谢转化。
  无一:固执。
  繇繇(yóu):通悠悠,自得的样子。
  畛域:界限。
  怀:容。
  翼:庇护。
  恃:凭依。成,生成。
  位:守。
  年:岁月。
  消:消亡。
  大义之方:大道的方向。
  自化:自行变化。
  权:应变。
  贼:伤害。
  薄:迫,触犯。
  本乎天:以天为根本。
  镝躅(zhízhú):进退不定的样子。
  落:通络,笼住。
  故:事。
  殉:牺牲。
  夔(kuí);独脚兽。怜:羡慕。蚿(xián):多足虫,俗名百足。
  跆踔(chěnchuō):跳着走。
  无如:没有办法。
  蓬蓬然:风尘转动的样子。
  鰌(qiū):通踫,踏。
  蜚:通飞,刮起。
  匡:地名,位于宋、卫、郑三国之间。
  币:通匝,周。
  惙(chuò):通辍,止。
  娱:乐。
  讳:担忧。
  通:通达,顺利。
  时:时势。
  知:通智。
  渔父:渔夫。
  兕(sì):犀牛。
  处矣:歇歇吧。
  制:支配,限制。
  阳虎:鲁国贵族季孙氏的家臣,曾专鲁政三年。
  公孙龙:战国时赵国人,名家学派的代表人物。魏牟:魏国公子,又称公子牟。
  汒:通茫。
  喙(huì):嘴。
  跳梁:跳跃。井干:井栏。
  甃(zhòu):砌井壁用的砖。崖:指井壁。
  蹶:踏。跗(fū):脚背。
  虷(hán):孑孓。
  擅:独占。
  跨踌(zhì):叉开腿立着。
  时:常。
  絷(zhí):绊住。
  逡巡:迟疑徘徊的样子。
  举:称得上,形容。
  极:尽,量尽。
  潦:水淹,指洪水。
  崖:通涯,指水边。
  推移:变化。
  进退:指水位的升降。
  适适然:惊惧的样子。
  规规然:局促的样子。
  商蚷(jù):即马舷。马蚷生活于陆地,不能在水上游走。
  适:往,追求。
  跐(cǐ):踩。
  奭(shī):通释。四解:四面通达。
  沦:入。
  玄冥:微妙的境界。
  大通:无所不通的境界。
  察:明察,细看。
  寿陵:燕国地名。余子:少年。学行:学走路。邯郸:赵国国都。
  国能:指国都人走路的步法。
  故行:原来走路的步法。
  直:只能。
  咕(ɡū):张开
  逸:逃。
  濮(pú)水:水名,在今山东濮县。
  先:先生传达楚王的旨意。
  累:拖累,麻烦。意思是请庄子到楚国从政。
  不顾:不回头,不理睬。
  巾笥:用巾布包起来,装进竹箱。笥(sì):竹箱。
  宁:宁可。留骨而贵:留下骨壳被人珍贵。
  曳:拖。涂:泥。
  惠子:惠施,曾为梁惠王相。梁:魏国。
  或:有人。
  (yuānchú):像凤凰一类的鸟。
  止:栖息。
  练实:竹实。
  醴(lǐ)泉:甘美的泉水。
  鸱:猫头鹰。腐鼠:腐烂的老鼠,比喻相位。
  吓:有两解,其一状声词,表示一种惊怕的语气;其二,吓唬。
  濠(háo):水名,在今安徽凤阳县附近。梁:拦河堰。
  鯈鱼(tiáo):白鱼
  全矣:完全如此,意即无可辩驳。
  循:追溯。本:始,指开头的话题。
  【译文】
  秋季汛期到了,千百条河流注入黄河,洪水之大,隔河相望,分不清对岸的牛马。于是河神沾沾自喜,以为天下的美都聚集于自己一身了。河神顺流东行,到了北海,向东远望,看不到水的尽头,于是河神改变了沾沾自喜的面容,望着汪洋大海对海神感叹说:“俗话说:‘听了许多道理,总以为谁都比不上自己。’我就是这样。而且我曾听说有人看不起孔子的学问并轻视伯夷的行为,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看到您这样广阔无际,我要是不到您这里来那就糟了,我将永远被懂得大道的人所嘲笑。”
  北海神说:“井底之蛙不可以和它谈论大海,因为它局限于狭小的活动空间: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和它谈论冰雪,因为它受生存时间的限制;孤陋寡闻的人不可以和他谈论道,因为他被所受的教育束缚。现在你摆脱了河道的局限,看到了大海,知道了自己的鄙陋,这就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万条江河汇聚其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止息,而海水还是不满;海水不断排泄,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但还是不能穷尽;无论是春秋还是涝旱,海水永远不变,不受影响。它远远超过了江河的流水,无法进行估量和计算。但我并未因此而自夸,而是认为是形成于天地,禀受于阴阳之气。我在天地之间,好比小石头和小树木在大山上一样,显得那样渺小,有什么值得自夸的!看四海处于天地之间,不就像蚁穴在大泽中一样吗?看中国位于四海之内,不就像小米在大粮仓中一样吗?物的种类不计其数,人不过是其中的之一而已;人众聚居的九州,生长粮食,通行舟车,人不过居其之一而已。个人和万物相比,不就如一根毫毛在马身上一样吗?五帝所接续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忧虑的,能士所辛劳的,不过如此而已!伯夷的行为是为了求名,孔子的谈说是为了显示学问的渊博,他们这样自夸,不就像你从前对河水的自夸一样吗?”
  河神说:“那么,我视天地为大,视毫毛为小,可以吗?”
  北海神说:“不可以。万物,容量没有穷尽,存在的时间没有止境,界限变化无常,开始和终结不固定。所以大智者既看到远也看到近,小的不以为少,大的不以为多,知道容量没有穷尽;他博古通今,所以他明白遥远的过去,对近在眼前的东西也不企求,知道时间是没有止境的;他明察盈虚之理,所以得到了也不高兴,失去了也不忧愁,知道界限变化无常:他通晓大道,所以对生不喜悦,对死也不认为是灾祸,知道终始没有一定。看来人们所知道的,不如不知道的多;人们生存的时间,没有未生存的时间长;以有限的人生与知识,去追求无限的领域,必然会迷茫而一无所得。由此看来,怎么知道毫毛是最小的!又怎么知道天地是最大的呢!
  河神说:“世俗的议论者都说:‘最精细的东西没有形体,最大的东西不能以范围来限制。’这真实吗?”
  北海神说:“从小看大不会全面,从大看小不会清楚。精,是小中之微小;垺,是人中之盛大:因而有所分别。有形状的东西才有大小之别。所谓精小粗大,乃是依赖于形体;没有形体的东西,是无法用数字去划分的;无限大的东西,是无法用数字完全表达的。可以用语言描述的,是粗大的物体;可以用意识感受的,是精细的物质;至于语言所不能描述的,意识所不能感受的,那就是精细和粗大之外的东西了。
  “所以悟道者的行为,无心害人,也不赞美仁义恩惠;举动不为谋利,也不贱视奴仆;不争财宝,也不赞美辞让;做事不借助于人,也不赞美自食其力,不以贪污为卑贱;行为不同于世俗,也不赞美标新立异;听任众人之所为,也不鄙视献媚者;世俗的爵禄不足以勉励他,刑罚也不足以羞辱他;知道是非无法区分,细小和粗大无法度量。我听说:‘悟道的人不求名声,道德最高尚的人不求有所得,大德的人忘却自我。’这是最高的精神境界。”
  河神说:“若是在物的外面,物的内面,怎么区分贵贱?怎么区分大小?”
  北海神说:“用道来观察,物没有贵贱;从物的立场来看,都是以己为贵而贱视他物;用世俗之人的眼光来看,贵贱由人而定。从事物的相对差别来看,万物的大小都是相对的,若从它大的方面来说,万物又都可以说是大的;若从它小的方面来说,万物又都可以说是小的;明白了天地如同一粒小米那么小。毫毛如同一座山丘那么大的道理,就可以明白万物大小的差别了。从功用上来看,从有用的方面说,则万物都有用;从无用的方面来说,则万物都无用;明白了东和西是相反的又是相互依存的,就可以明白万物的功用和地位。从取向来看,看到对的一面就认为它对,则万物都是对的;看到不对的一面就认为它不对,则万物都是不对的;知道了尧和桀的自以为是而其行为相对立,就可以看清楚万物的取向和情操了。
  “尧和舜通过禅让而做了帝王,子之和燕王哙却因为禅让而灭亡;商汤和周武王通过争夺而为王,白公却因为争夺而丧身。由此看来,争夺和禅让的举措,尧和桀的行为,其好坏效果因时势不同而截然相反,而不是一成不变的。梁栋可以用来撞毁城墙,但却不能用来堵塞小洞,这是说器具的用场不同;骏马一日可行千里,但是捕鼠却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是说技能不同;猫头鹰在夜间能捉跳蚤,明察秋毫,但在白天睁大眼睛连山丘也看不见,这是说物性不同。所以说,怎能把自己认为是正确的就认为没有错误的一面,把自己认为是治理了的就认为没有乱的一面呢?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明天地之理和万物之情,这就好比只取法于天而不取法于地,取法于阴而不取法于阳,这显然是不可行的。然而人们对此仍然坚持己见而不肯抛弃,这不是愚蠢便是说谎。帝王禅让的方式不同,三代继承的方式不同。不合时代,违逆社会,就被视为篡夺的人;顺应时代,迎合社会,就被称为大义之人。沉默吧河神!你哪里知道贵贱、大小的道理!”
  河神说:“那么,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辞受取舍,到底该怎么办呢?”
  北海神说:“用道的观点来看,无所谓贵贱,贵贱是相互转化的;不要固守你的心志,否则与道相抵触。无所谓多少,多少是相互变换的;不要固执你的所为,否则与道是不相符合的。要像国君一样庄重,对谁都没有偏心;像受祭的社神一样超然,毫无偏私;像天地四方一样辽阔,没有局限。兼容万物,有谁承受庇护?这就叫没有偏向。万物齐一,谁短谁长?道没有终始,万物有生死的变化,其生成的形态是不足凭依的;万物的变化一时虚一时满,不应专守一时之虚或一时之满。岁月无法使它提前离去,时光也无法让它停留;消亡与生息,盈满与空虚,终结了再开始。这就是讲大道的方向,谈万物的道理。万物的生长,如快与奔驰一般,动作在不断变化,时刻都在移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万物本来会自行变化的。”
  河神说:“那么道有什么可贵的呢?”
  北海神说:“懂得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于应变,明于应变的人不会让外物伤害他。德性最高的人,火不能烧他,水不能淹他,寒暑不能损伤他,禽兽不能伤害他。这不是说他有意去触犯有害之物,而是说他能明察安危,对祸福的来临冷静对待,谨慎进退,所以无法加害于他。所以说,天性蕴藏在内心,人事显露在外表,道德体现在天性上。知道人的行为,以天为根本,安然自得,时进时退,时屈时伸,归根返本而静默无言。”
  河神说:“什么叫作做天?什么叫做人?”
  北海神说:“牛马有四只脚,这就叫做天然;笼住马头,穿引牛鼻,这就叫做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事毁灭天然,不要用世事毁灭天命,不要因考虑得失而为功名作牺牲。牢记这些道理而不违失,就叫返归真性。”
  夔羡慕蚿,昡羡慕蛇,蛇羡慕风,风羡慕眼睛,眼睛羡慕心。
  夔对昡说:“我用一只脚跳着走,那是没有办法。你现在佳用许许多多的脚。是怎么走的呢?”
  蚿说:“不对。你没有见过吐唾沫的吗?喷出来的大的像水珠,小的像细雾,乱喷出来的不计其数。我现在是根据天生的本能而行,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许多脚行走,还不如你没有脚走得快,这是为什么呢?”
  蛇说:“本能的活动,怎么能够改易呢?我哪里要用脚!”
  蛇对风说:“我运动着脊背行走,还像有脚似的。现在你呼呼地从北海刮起来,又呼呼地吹入南海,却像无形一般,这是为什么呢?”
  风说:“是的。我虽然呼呼地从北海刮入南海,但用手指戳我就能胜我,用脚踏我也能胜我。然而摧折大木,掀掉大屋,却只有我能够做到,所以不以胜过众小为胜才算大胜。可以大胜的,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孔子周游到匡邑,被卫国人团团围住,但他还是不停地弹琴歌唱。子路入见孔子,说:“先生为什么还这样快乐呢?”
  孔子说:“过来!我给你说。我担扰困窘已经很久了,然而还是不能幸免,这是命运的缘故;我追求通达也已经很久了,然而还是一无所得,这是时势造成的。在尧、舜时代,天下没有不得志的人,这并不是他们用智慧取得的;在桀、纣时代,天下没有得志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才智不足;这是由时势造成的。在水中行走不避蛟龙,这是渔夫的勇敢;在陆地上行走不避猛兽,这是猎人的勇武;在刀光剑影中视死如生,这是烈士的气概;知道穷困是因为天命,通达是由于时势,面临大难而不畏惧,这是圣人的勇气。子路,你不要担心!我的命运是由天支配的!”
  过了一会儿,率兵者走进来道歉说:“我们把您当成了阳虎,所以包围了您。现在才知道误会了,真对不起,我们已经撤围了。”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年轻时学先王之道,长大后又懂得了仁义的行为;能把事物的同和异合而为一,把同一物的坚硬和白色分别开来;把不对的说成对,不可的说成可;能把百家的才智都难倒,使人的口才都无法施展;我自以为是最通达的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理论,感到十分迷茫和惊奇。不知是我的口才不如他呢?还是知识不及他?现在我无法开口。请问其中的缘故。”
  公子牟靠着几案长叹一声,仰天大笑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浅井之蛙的故事吗?它对东海的鳖说:‘我很快乐!出来在井栏上跳跃,进去在破砖砌成的井壁中休息;在水中浮游,水承托着我的两腋及两腮,跳到泥里泥浆没过我的脚背;我回头看井里的孑孓、螃蟹和蝌蚪,谁都不如我。况且我独占一坑水,叉腿站在井中,真是快乐到了极点。您为什么不常来看看呢?’东海的鳖还未迈进左脚,右腿就被绊住了,于是迟疑地退了回来,向青蛙告诉大海的情形说:“千里之远的距离,不足以形容它的大;千仞之高的高度,不足以量尽它的深。大禹时十年九涝,而海水并不见增加:商汤时八年七旱,而海水并不见减少。它不因时间的长短而有所改变,也不因雨水的多少而水位有所升降,这也是东海的大快乐。’井中之蛙听了,惊惧不已,茫然自失。
  “而且,智力还不能辩识是非的界限,就想了解庄子的理论,这就像让蚊子背山,马蚿渡河一般,必定无法胜任。智力不足以理解微妙的理论,而追求一时之利,不就像井中之蛙一样吗?况且庄子的理论可入地登天,不分南北,四通八达,高深莫测;不分东西,开始于微妙的境界,返归于无所不通。而你却用狭隘的观点去衡量,寻求什么辩论,这简直如同用竹管观天,用锥子量地一样,不是显得太渺小了吗?你走开吧!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寿陵的少年去邯郸学他人走步的故事吗?他不但没有学会邯郸人的步法,而且连自己原来的步法也忘掉了,结果只好爬着回去。现在你还不走开,就会忘掉你原来的技能,失去你的学业了。”庄子钓于
  庄子在濮水钓鱼,楚王派两个大夫先去转运他的意思说:“希望先生能到楚国从政!”
  庄子继续钓鱼,头也不回地对大夫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已经死去3000年了,楚王把它用巾布包起来装进竹箱,藏在庙堂之上。这只龟,是宁可死去而留下骨壳被人珍惜呢?还是宁愿活着拖尾爬行于泥中?”
  两个大夫说:“当然宁愿活着拖尾爬行于泥中。”
  庄子说:“你们回去吧!我将拖着尾巴爬行于泥中。”
  惠施在魏国做宰相,庄子要去见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来,想取代您的相位。”惠施听了很害怕,在国中搜捕庄子达三天三夜。
  庄子见到惠施。对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你知道吗?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沿途非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食,不是甘美的泉水不喝。这时猫头鹰抓到一只已经腐烂的死老鼠,看见经过,仰头对着它说:‘吓!’现在你难道想用魏国相位来吓唬我呀?”
  庄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河堰上游玩。庄子说:“鯈鱼从容自得地游出来,这是鱼的快乐。”
  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懂得鱼的快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本来也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就是无可辩驳的了。”
  庄子说:“请从开头的话题说起。你说‘你哪儿知道鱼的快乐’,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我晓得鱼的快乐才来问我的,我是在濠水的河堰上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