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之世,无所谓诗话也,而言诗者,必推李唐。诗话之兴,大约在宋、元之世,而宋、元之诗,不及唐人远甚。然则诗话诚不足以尽诗乎?夫唐人无诗话,所谓『善《易》者不言《易》』也。然余则谓唯善《易》者始可言《易》,苟以为善者不言,而遂置不复道;其不善者闻之,必且摇唇鼓舌,作为文章而无所顾忌,不几为斯道之蠹乎?昭阳李子艾山,固所称善诗者也,所着《壶山诗集》久矣脍炙人口;从而学诗者,实繁有徒,应之不胜其应,因有《秋星阁诗话》六则之编。
虽其所言祇为初学而发,而实为老于诗者之所不能外;且非独诗家所不能外,即推而为古文、为词赋,又岂能外于多读多讲多作多改之八言而别有所致力乎哉?艾山年已八十,精神充裕,步履矍铄,不减强健少年,类有得于道者。君之先为李伯阳,其五千言为道家纲领。今艾山诗话则不满二千言,殆如伯阳所云『为道日损,损之又损』者乎?不然,何其能以少许胜人多多许也?心斋张潮譔。
《秋星阁诗话》营山李沂艾山着
八字诀
学诗有八字诀,曰:多读多讲多作多改而已。盖作诗先问是非,后分工拙。初学须日课一首,或间日课一首。勤作则心专径熟,渐开门路;否则勉强支吾,终篇为幸,未可云是,遑论工拙乎?然非多读古人之诗即多作亦无用,譬无源之水,立见其涸矣。夫贵多读者,非欲剿袭意调偷用字句也,唯取触发我之性灵耳。但古人之诗,思理精妙,法则严密,非浅衷俗学可得而窥。篇有无穷之格,句有无穷之调,字有无穷之义;审问明辨,而后旨趣可得。
是故诗欲多讲,苟草草读过,漫同嚼蜡,虽盈腹笥何益?宜其握管运思,如堕烟雾也。若作而不改,尤为不可。作诗安能落笔便好?能改则瑕可为瑜,瓦砾可为珠玉。子美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子美诗圣,犹以改而后工,下此可知矣。昔人谓:『作诗如食胡桃、宣栗,剥三层皮方有佳味。』作而不改,是食有剌栗与青皮胡桃也。又云:『一首五言律,如四十位贤人,不可着一屠沽儿。』言一字之疵,足为通篇之累,而可不审乎?苟依此诀,不患诗不进矣。
劝虚心
诗能自改,尚矣。但恐不能自知其病,必资师友之助。妆必待明镜者,妍媸不能自见也。特患自满,不屑就正于人;病不求医,必成锢疾矣。当今不乏美才之士,皆以自满之故,累千万篇,自夸富有,而不足传后。譬舂米既熟,乃可入腹,糠秕则愈多愈厌耳。彼盗虚声者,务速务多,以欺瞽人,不足言也。苟有求工之心,则必曰亲师友,虚怀请益,去其瑕疵,归于纯粹,可以成名而无难。
曹子建与杨德祖书云:『世人著作,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应时改定。』夫以曹子建之才,犹欲就正于人,以自知其所不足。今人专自满假,吾不知今人之才与子建何如也?夫心不虚,由不好学耳,未有好学而心不虚者。先兄平庵,识高学博,时人罕当其意。席间作诗,或为之更一二字,即喜动颜色;江右魏叔子,当今文章钜公,人或指其未安处,援笔立改,皆予所目击者。盖虚受益,满招损,心虚而后学进,学愈进,心愈虚;虚心者为学之门,亦为学之验也。
审趋向
人皆知当学唐诗,而乃有云不必学唐诗者;人皆知当学盛唐,而乃有云不必学盛唐者,此好立异之过也。唐以诗取士,萃数百年天下人之精神,揣摩研究,盛唐尤为极盛,到今如日月中天,好异者舍之谬矣。溯而上之,当学汉、魏,但恐徒得汉、魏之糟粕耳?优孟衣冠,不足贵也。至于六朝,五言当学陶,七言当学鲍。初唐乍兴,正始之音,然尚带六朝余习;盛唐始尽善,『中』、『晚』如强弩之末,气骨日卑矣。近日士人喜学『中』、『晚』,一友素号能诗,不幸而婴此疾;后见其诗,总不成章,寡识自误也。
第1章